青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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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景初拿不准她会不会再来,不由得有些记挂。
第二天她没有回音,第三天也没有。陈景初对自己说:她毕竟是昱朝的贵族小姐,要出面谋生,绝非她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就算她有勇气,家里的人未必肯答应。多半同其他的昱朝贵族一样,她家里的人宁肯一件件地卖掉收藏,坐吃山空,也不肯融入市井。
第四天,他经手一件祇朝的玉笔架,巧的很,也雕成一支卧荷,张满的莲叶下游动一尾细鱼。陈景初不禁又想起她来,心想这东西给她过眼最好不过,可惜她不在这里。老冯走进来说:“苏小姐来了。”
不知怎的,他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苏小姐。”他拄着拐杖走到前堂,看到砚君今日带着一个丫鬟,仿佛就是卖墨那天的丫鬟。他恍惚地产生了疑问:她是来接受他的邀请,还是来卖另一盒墨?这念头让他暗暗地不安,很怕自己要亲眼看见又一段沦落的肇始。
他暖融融的笑意,让砚君事先准备的话不知该从何提起。她思绪乱了一刻,原本以为张口即出的、循序渐进的说辞,突然裂成两半。
那天她抱着补好的水洗,满怀愧意回到悦仙楼,看见金舜英和元宝京古怪的神色,得知她又一次被订婚了。
金姨娘爱黄金不假,可也知道什么钱可以爱,什么钱是轮不到她去碰的。要她和楚狄赫人结亲,就算从此能过躺在金山上的日子,她仍然觉得这不是可以做的事情。她焦灼无处排遣,满肚子怨气都归到砚君头上:“你在前任县老爷面前,显了什么神通?让你出头冒尖!可把自己坑了!”
去世的查大人竟然是这种人,砚君气得脸色发青。“我自己的父亲指一门亲事,是顺理成章的。他算什么人?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我家里长辈的意思,不声不响要把我献给他们的王爷,这和强抢民女有什么差别?”金舜英诧异她想的仅仅是自己的婚姻,跺着脚说:“就算他问过你、你心甘情愿,也不成!想想你是谁的女儿!也不看看——”她冲元宝京的方向丢个眼色,刻意放低声音说:“也不看看这儿有个什么人跟着你。”
元宝京冷冰冰地板着脸,仿佛事不关己,但那股冷冷的情绪,恰恰明说他不仅觉得这关他的事,而且他很不满意。砚君大致能猜到他的心思:他危难之中投奔最顽固的旧臣之女,这女人却要投入他敌人的怀抱,简直是当着他的面说天下再没人想复辟大昱了。
砚君从来没打算向他表忠心,但也不想刺激他,又气又愁地说:“这地方一天也不能久留。马上去打听悦仙楼里有没有南下的客商,可以结伴捎我们一程。”
孰料这时候想走更难。
思及此处,砚君情不自禁地叹口气。她的叹息里含着愁云苦雾,陈景初不明白她为什么未语先叹。“苏小姐,怎么了?”
砚君的苦恼同他没有关系,不想说出来搞得人尽皆知。但又想,陈家神通广大,或许能指点迷津?强打精神说:“掌柜听说过红葵使吗?”
陈景初微笑点头,“听过。”因为秋岚的关系,大新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大新要为王爷们联姻,正是红葵使忙活的时候。我们这县城,偶尔能看见。”
“我……好像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一点误会,前任县官查大人,将我的名字报了上去。”砚君既纠结又难为情,细数起来还是纠结更多一些。“我只不过是凑巧来到这里,不可能选中。可没想到,凡是备选女子,都不能离开选报之地。昨日去县衙,请新任的大人惠签一张出城凭证,他竟不肯给我,说是一定要到元宵节,众王大婚之后,才准我自由来去。这不是太荒唐了吗?”
“啊!”陈景初也颇感意外。“那么苏小姐有何打算?”
砚君灼灼双目之中充满信赖,陈景初忽然感到自己多半要承担一份重大的责任。他屏息凝神,示意她但说无妨。
有个主意,是砚君和金舜英思索无果,最后由元宝京提出来的。
突发状况让元宝京非常尴尬。如果他有另一个地方可去,就不会跟这几个女人憋在一间屋子里为这种事情发愁。可惜没有。他没有理由要求苏砚君对他忠诚,也没底气干涉,只能用阴沉的脸色和无声的动作,向周围宣布:他感到自己被当面背叛。
砚君顾不上看他的脸色,金舜英也没心思哄他开心。墨君只道姐姐又要出嫁了,还带着少许的喜庆同元宝京嘀咕:“姐姐这回好像要嫁到京城去,我们是不是也得去京城了?”语气仿佛元宝京是他亲兄弟,可以一起去给苏砚君拖油瓶,害元宝京半点好心情也找不出来。
但目睹砚君发愁而无头绪、金舜英长吁短叹,元宝京终于可以确定:苏家的两个女人没有卖身求荣的企图,至少暂时没有。元宝京收敛了他那套独门的、无声的冷嘲热讽,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说:“协助自己未婚夫逃婚的女人,果然不是懂得守规矩的人,不知道‘规矩’多么森严重要、不可有丝毫偏差。”
他重重地强调“规矩”二字,点醒了砚君。她当即去看大新为诸王选妃的诏令,果然找到规避的办法——王爷们选妃,必定要仕宦之家的女子。苏家的门第,在大昱灭亡之日就同仕宦无关了。即便如此,未必能逃过一劫,想要彻底撇开,唯有彻底同所谓的仕宦之家断缘。
换了从前,砚君即使知道这条路,还是想不出办法。但看见诏令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陈景初。
所以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微微脸红,轻声说:“以我浅薄资质,不敢妄自托大。可我既然要在掌柜的店中出入,也不想无名无份、随来随去地虚度。请掌柜衡量一个位置,不管我在店中是三五个时辰,还是三五个年头,总归有个名目。”
陈景初的确被她震惊。“你、你要抛弃士门之女的身份,从商吗?”他的话音当中,有发自肺腑的于心不忍。砚君诧异道:“我担心的是先生在意我身为女人,不应从商。先生却看重苏家破灭的门第吗?”陈景初连连摇头:“女人从商,自古以来也多了,我姑姑就是杰出的例子。可你……你是为了逃避红葵选婚,在眼下看来性命攸关,但我不能帮你。”
砚君本来很有把握,想不到他居然会拒绝。陈景初看她沮丧的样子,意味深长地说:“一日为商,终身为商。譬如那碎了的水洗,纵然补得天衣无缝,毕竟沦为一件次品。商贾女子不能为士门正室,结亲要受种种约束。纵然有家财万贯,可是想要重返上流,只能等到你的儿子状元及第、再入仕途。有些人无所谓,或许还能自得其乐。我看你——不像。”
他挥了挥手,说:“你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不是我们这种人。况且商家也有商家令人不齿之处,你现在看不到。为了逃避,躲到我们的世界里,你早晚要失望。这事说一次也就罢了,再不要向别人提起。”
砚君但眼沉沉地低下去,睫毛不住颤动。她从小被老姑婆和苏牧亭培养得十分骄傲,向来自持身份,岂会不知道士庶之间差别。但她这些日子重新观察自己的经历,想通了一个道理:仕宦所贵的不是官爵品级,而是内在的神髓。她父亲的官并不大,却是元宝京最后关头仍看重的人,因为父亲有一种顽固但稀有的品质。而大昱的灭亡,也是因为朝廷不再重视那种品质,甚至人们也不再重视,都像苏老姑婆似的只看表面,以官爵、家财、势力去划分上中下等人。
身份只是一种点缀,本末不应该倒置。只要她不舍弃父亲言传身教的那些宝贵的品质,无论处身何地,仍可以做一个精神世界里的上等人。可她只是从身份的界限中向外迈了一步,就换来别人大惊失色,当她不知自重。
看得出来,他们以为,她有这种天真的想法,是不谙世事。可是,世上倘若没有天真的人,又从哪里开始改变呢?她一度觉得,也许有人会懂,也许那个人会是陈景初,但事实说明那只是又一个不切实际的假设罢了。砚君感到失落。所谓的“现实”,不是她脑海中虚幻的敌人,而是她身边每一个人。
见她沉默不语,陈景初想不到她心里徘徊如此多的念头,小声宽慰说:“红葵选婚的事情,小姐也不必太担忧。若是实在不肯,也有别的法子。”砚君闻声抬起清澈的大眼睛,心想他陈家见多识广,大约还有妙招。
陈景初没有马上说,恢复了他初次见面时的安闲。“事情还没有到逼不得已的地步,苏小姐不必太过焦急。倘若真的走投无路,再议不迟。我手边正好有几件东西,等你来看。若是小姐今日没有其他事情,可否立刻帮我鉴别?”
砚君的心情正跌在谷底,然而总不能因为发愁就什么也不做了。她打起精神,款款回答:“一定倾力而为。”
这日总共八九件小玩意儿,旧时贵族手中出来的真品。陈景初自己也能处理妥当,可他还想试试砚君的眼光,都交给她。而她也不负所托,一件件的优劣都能面面俱到地评断。尤其那件青玉的卧荷笔架,她果然爱不释手,越喜爱越看得细致入微,几个小瑕疵也没逃过她的眼睛。但她判断年代十分犹豫,对真假更是不敢断言,生怕出错连累买卖双方,需要陈景初不时从旁解说。
珍荣本来是考虑照顾她家小姐,且承担着避嫌的功用,很快觉得自己有些多余。陈景初与苏砚君一问一答,浑如同背一篇写好的文章,接得严丝合缝,无话时也是心照不宣。
陈景初充其量是个见多识广的年轻商人,看不出经世之才,也未见得文采风流。然而珍荣看遍了苏砚君活至今日的每一天,从未见过谁能让她那双求全责备的眼睛里溢满赞许。珍荣的灵机一动,“糟糕!小姐的厚斗篷,我忘记带来。”说着一边偷眼打量那两人,一边从屋里退出来。
而砚君没有注意到她几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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