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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投石


  
26.投石
悦仙楼的构造很有特点。
这块地皮上有两株不知几百年的银杏树,也不知何年何月被雷电击中,都只剩半条命在。没有死掉的枝干上,每年顽强地顶出新叶新枝。大约这种毁而不死的力量令人叹服,两株银杏被当地百姓奉为神木。最初建造悦仙楼时,店主曾想将它们砍去,以免形成风水忌讳的“困”字格局。结果城中耆宿们联合起来静坐树下,断不容人触动他们的神树。
地方官查大人协调无果,只能感慨抚御百姓之难:昱朝旧民会为了看似不起眼的矛盾,回想起他们和楚狄赫人是不同的。本来只是荒诞不经的东西,都会成为对峙的死穴。
悦仙楼先做出妥协。店主为了既不造成忌讳的困字,同时保证客房数量,可谓极尽巧心,最终建成了“己”字型的建筑。两株银杏反而成为客栈走廊回转时的室外风景。百姓仍可以向他们的神树祈祷,一年四季,银杏的枝干上挂满了写着心愿的红布条。
砚君窗外就是一棵高大的银杏树。约摸三分之一的枝条上挂着风干的橙粉色果实。剩下三分之二的枝干貌似已经枯死多时,但仍然承受着接纳祷告的重任,披挂着不可胜数的红布条。
珍荣天不亮就动身去连家取东西,砚君暂无事做,在寂静的房间里欣赏银杏树,看着红布条在猎猎风中飘舞。看得久了,她忍不住心生一念:会灵验吗?
她父亲苏牧亭除了大昱的皇上,什么神明权威也不信。求神拜佛、扶乩请仙,一切子不语的事物,全是苏牧亭眼中的邪妄。甚至连七夕乞巧、观蛛之类无伤大雅的娱乐,也仅仅是因为昱朝宫中有此风俗,苏牧亭才允许女儿践行。在父亲的严格教养之下,砚君从未向任何超越人类的存在低头,也不相信祈求看不见的东西会有实际的效用。
可是那漫天飘飘的红布条……它们到底寄托着什么呢,为什么它们可以那么自信地嚯嚯作响?
简直好像,在招呼她似的。
树下有民众自发供奉的红布条,任由取用。条案上笔墨俱全。砚君心想:姑且当作试验,反正不会有什么害处。
她等来等去,终于等到树下无人,急忙离开房间,生怕被人撞见似的一溜烟跑过去。
树前大铜鼎里塞满香灰,不知几千几百根线香蓬勃地伫立着,借西风向冬日的冷空挥洒热量。铜鼎旁边的条岸上,笔墨都沾着一层灰白色粉末,方才祈愿的女子先用温水化了砚冰。
砚君取一截红布,效仿别人的愿望,匆匆写了“愿父平安。信女苏氏”。布上的墨迹转瞬就干了。她仰头张望,顿失主意——最低的树枝也在二楼窗前,她只看见别人向上一抛,却不知如何让布条挂在上面。踌躇回顾,只见树下不少石子,俯身拾了一块系在布条末端,用力向高处扔。
别人的许愿到这里就完成了,她的却不轻松,来来回回抛了三四次,每次那红布总是跌落在地。砚君略感慌张,不知道是自己心意不诚,还是力气不够,打定主意最后一试,使出浑身力气将那石子狠狠抛起。
这回确实比之前几次抛得高,“啪”一声砸穿二楼一扇窗子。
砚君吓得呆住,直勾勾看着破洞,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闯的祸。对着一棵树发愿,还丢石子,她父亲知道该怎么想?砚君又羞又怕,只盼那破窗的房间尚无住客,这桩小小的罪行没有人证。
过度的紧张让她失去了时间感,破窗背后的静,似乎持续足有一个时辰,又像只有几秒钟。应该是没有人吧。砚君一口气还没有长长地吐完,忽然听见脚步乱踏木楼梯的声响。
仿佛几股狂风抢着领先,霎时都卷到眼前。五名结实健壮的青年提着雪亮的刀,将她团团围住。阳光经刀锋折射,变得冰冷,晃到砚君毫无防备的头脑里,晃得她脑子一片空白。
青年们阴冷地瞪着她,刀锋向前逼近一步。砚君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她的目光慌乱地想要冲破他们的罗网,寻找救援,可惜在这冷清的冬日里,所有的窗子紧闭着。
只有她打破的那一扇,微微地开启一道缝隙。原来那里是有人住的。
“把刀收起来!”女子干脆的声音划破绷紧的空气。一个清丽的身影急匆匆地走过来。天蓝色的短袄,豆白色的长裙。缠着上千颗琉璃珠的发笼,在她脸颊两侧络住两枚发髻。她走到阳光下,那些琉璃就向她美好的脸庞投射出无数璀璨的光点。
“快把刀收起来!”陈秋岚第二声大喝还是没有令青年们动容。她仰头向二楼高唤了一声,用的是某种方言,砚君听不懂。
微微开启的窗缝中,传出呵的一笑,浑厚从容的嗓音吐出一句简短的命令。那持刀的五名青年如同镜中叠影,齐齐地收刀入鞘。秋岚走上前打量砚君,冷冰冰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会比她在这里和男人相会更奇怪吗?砚君开口准备回答,秋岚显然并不打算聆听答案,简单地说:“赶快离开。”
砚君本来就不期望与她结交太深,当下从她身边走开。秋岚见她向客栈的楼梯走去,警惕地问:“你去哪儿?”砚君向自己的房间指了一下。秋岚奇道:“你住在这里?”
“嗯。”砚君虽然知道这少女对自己的事情也没兴趣过问,但还是怕她多问一句为什么,匆匆地逃回自己房中。
秋岚紧跟几步,目送她关上房门,不明白她怎么离开了连家。但对于姑姑家中的事情,秋岚向来有些排斥,也不想过问,当即转身走向对面走廊里的房间。
银灰色长袍的男子仍旧斜倚在窗边。他穿的是昱朝旧款的男子棉袍,头发也是昱朝的旧样子,在头顶挽个发髻。他的一切表象尽量装作普通,但挺拔强健的身材,硬朗的五官,闲闲地站着仍然器宇轩昂,阳刚之气以奇妙的美感从他身上释放出来。上天塑造这男人没有一丝败笔,让他实在不像一个失去故国的落魄昱人。
“我说了肯定是个意外。”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秋岚,“风吹草动就慌了,还嫌我行动不够隐蔽。”当他眨眼睛的时候,眉目之间绽放出不可思议的顽皮。
“谁喜欢发慌似的!七爷就是怕我们过得太舒心太安稳,时不时弄一出微服私访,不是吗?”秋岚压着怒气,“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和大羲的仗还没打完,三爷又遇到……那种事,四处都忙着、防着,偏偏你不忘添乱。”她提起三爷,眼泪几乎又夺眶而出,硬是忍下去。
“话可不能乱说。”男人笑嘻嘻地揶揄她,“让老三知道我给你添乱,一醒来就得拿冷眼射穿我。”
“你到底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落乌郡是你们陈家的地盘,当然是找你讨点吉利。”男人离开窗边,指着房中桌椅,“继续坐下说。”秋岚不客气地坐定,爱理不理地说:“我一个女流之辈,能拿得出多大的吉利?”
男人坐在她对面微笑,缓缓道:“元日那天,天王要换头衔了。我出来代他看看,民间说些什么。”
秋岚虽然在京中早有耳闻,但确实的消息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免吃惊。“说早也不算早,可……天王真的不觉得仓促吗?”她惴惴不安地放低了声音:“跟大羲的仗刚打到一半,此时称帝,会不会引来大庚、大成联手合击?我听说,昱朝的复辟党前不久活跃过,残兵败将还在各地流窜。若是天王第一个称帝,就会第一个面对他们的矛头。”
“天王几时怕过?”
“即使三爷刚遇到那种事?”
“老三……到底怎么回事,应该是你这次探病要弄明白的。”男人坚实的嘴唇抿起来,“遇刺是私仇,还是针对大新和楚狄赫人,还不一定。”
秋岚冷淡地说:“三爷几时有私仇?哪一次得罪人,不是为了大新、为了天王。”
男人嘻嘻笑了笑,不怀好意地看着她,抛出一句:“赶紧和他成亲吧。”秋岚的脸瞬时拉下来。男人对她这种反应已经见怪不怪。每次有人别有用心地把她和老三一起提,她就这副臭脸。
“我早说过那是不可能的。”秋岚的声音变得又闷又硬,“如果成亲,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说辞。就算是大新天王想撮合老三和陈秋岚,她一样是这句话。有时候她还会添几句:“我迄今为止所做的种种努力,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国家不是建立在哪个种族上,是建立在共同的信念上。可是我若嫁给楚狄赫人,我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就失去了说服力。人们会以为,我私心里爱上了楚狄赫人,才会那么说、那么做。”
她今天没补充这句话,但男人看得出来,她的神气分明就是无声地把那道理又述说一遍。男人端详她严肃的脸色,摇头道:“我搞不懂你们这些女爵,一个个不晓得怀抱多大的志气,都顾不上嫁人似的。”
秋岚微微笑了一下,站起身告辞,说:“总之七爷小心为妙。我还要继续南下去探望三爷,不能一直跟着你。悦仙楼的店主是我父亲的忠仆,七爷所需物事只管向掌柜吩咐。”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可不敢耽误你们相会。见了三爷,代我问好。”
秋岚临走又想起一事,叮嘱道:“那位打破窗户的女客,你们不要去烦她。她和我们家有点渊源。过多的交往会弄出不必要的麻烦。”男人的眼睛转了转,那股顽皮的情绪又浮现出来。“和你家有渊源?”他饶有兴致地猜测,“走私客?跑单帮?总不会是女刺客吧?笨手笨脚的也不像。”
“别乱猜!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依稀听我伯父说过几句,说她是大昱官宦人家的后代,在她家乡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门第。”秋岚说到此处不愿多谈,最后又叮咛:“万一手头紧,东大街上有家集瑰堂,也是我们家的产业,只消对掌柜说是我的朋友。几百两银子他还是能调度的。你可别像上次,又把钱弄丢,把马卖掉!你再敢卖掉一匹马,三爷痊愈后第一件事就是抡鞭子抽你。”
“谢谢你替三爷想得这么周到。”男人开始感到有点无趣。“你再唠叨不停,老三的醋意能从几十里外飘过来了。”
秋岚瞪他一眼,无可奈何地摇头走了。男人收敛了玩笑式的笑容,捏起桌上的石子和红布条。
百姓都以为是神树在为他们造福,也不想想雷劈的树何来知觉,要真有神力就不会半死不活。一直以来,都是地方官查合伦久庆那家伙,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将写着愿望的布条收集起来,代替神明为他们实现愿望。
“家父平安,信女苏氏。”他轻轻念出来。
不像是查合伦能实现的愿望。他哼一声,解下石子,随手将布条丢出窗外。
风一吹,红布条轻飘飘地缠在枝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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