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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王道


  
16.王道
来到大新地界的那一刻,金舜英疑心车夫走错了方向。她年少时曾随父兄走过这块土地,绝不是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个温和的秋天,金家的马车从老家驶向汲月县的金山,道路两旁是一片黄灿灿的田野,走啊走啊望不到尽头。金家三口像提前徜徉在属于自己的金海中,又像被田里那些农夫村妇丰收的笑容感染,傻傻地跟着乐呵。
可是眼前没有田野,甚至看不见荒草。斑驳的土地像老乞丐的外褂,暗沉、褴褛、掏不出一个子。金舜英厌恶一切贫瘠的东西,再次收回目光冲车夫嚷嚷:“不是这条路!你肯定走错了!”
“是不是都没法子,只能走这一条道。”车夫解释说:“大新天王的法厉害,去哪儿走哪条路,都写在黄缎子布告上。谁敢乱走肯定不怀好意,不是勾连敌匪、通风报信,就是犯上作乱、图谋不轨,轻则挨鞭子,重则掉脑袋。去落乌郡不走这条路,才叫大错特错呢!”
“路都不让随心走了?”金舜英闻所未闻,咕哝道:“这三花头的蛮子,果然匪夷所思。”她出身于北方,从小知道大新天王和他的族人。
在比昱朝更往前的祇朝,他们祖辈逐水草而居,能牧牛羊能打虎狼,十分吃苦耐劳。因为不堪忍受祇朝暴政,举族逃亡国境以北的海兰尼塔,直到祇朝灭亡,昱朝建立,向往故土又回来。首领受到昱朝嘉奖,封为归德侯,爵位可以代代相传。他们就在北方与当地人混居,遵循朝廷要求,改姓名换服饰,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昱朝人。
数代之后,昱朝的税一点不比祇朝少。每年进贡的各种皮毛过万张,皇帝又大兴土木,构建琅霄宫,向归德侯住地的深山里大肆伐木。归德侯一族人信奉万物之灵,进言说,我们的索取,已经远远超过了所需,必将触怒山林。督办官瞪眼恐吓他:触怒山林,还是触怒朝廷,你自己看着办!
苛政猛于虎,归德侯一族又想离开。这回却走不成。昱朝判了他们叛国罪,百世不易的归德侯也被砍了脑袋。归德侯的妻儿索性反了。周围两州对朝廷含恨已久,都跟着造反,不管是不是他们一族的人,全都穿回他们传统的服饰,改回旧日发型装扮,以示自己彻底舍弃昱朝。
这支最早的造反队伍,活跃了二十来年,向来在北方虎视眈眈。前两年首领自称天王,迅速打下四分之一的江山,连昱朝昔日的京城也被他占据,实力不容小觑。
因为成年男子的头顶有三簇朝天扎起的短发,像极了唐代剪过马鬃的三花马,民间蔑称他们为“三花头”。大新的法令虽然巨细无靡,对民间传播这种恶意的绰号却未加禁止。金舜英曾经对此表示好奇,苏牧亭说:“这是大新逆贼的狡诈之处。那个蔑称,满足昱朝对异族的优越感,正合他心意。他喜欢昱朝这么自大,他就是借助昱朝的自大才取胜。他祖上早就跟昱朝子民没两样,他却故意让一群人不同于另一群,赋予奇装异服、拗口姓氏一种更深的意义——等级。平常人没资格那样穿、那样打扮、取那样的名字。人们一面鄙视三花头,一面又为这一目了然的差别而惴惴。人的丑态就在于恨一样东西,更恨自己和它没有关系。”
金舜英当时不屑地嗤一声,“那他就等着吧,出丑也不是那么容易等到的。恨三花头的人多了去,未必恨的是自己得不到。譬如我恨自己得不到金山,可我从来没恨过金子。”
“你这例子举反了吧?”苏牧亭总是跟她说不上三句话就要卡在莫名其妙的错误上,摇着头走掉了。
想起倔强的老头子,金舜英忽然发觉,她一直佩服苏牧亭懂得很多道理,也有点怀念他滔滔不绝地说艰涩难懂的话,怀念他察觉对牛弹琴之后,呈现出无奈表情。但是她立刻又想起来,这个老头子竟撇下她和儿子,为了亡国的大昱葬送性命。心里又立刻充满对他的愤怒,强硬地把他的样子从脑海中推出去。
“娘以前走过的地界,全是麦田,好看着呢。”金舜英对好奇张望的墨君说。神秘女人突然插嘴:“这就是你见过的麦田。”
墨君攀着窗框,带着孩童的天真羞涩和陌生人搭话:“我知道,现在麦子都在地里睡着,春天就醒了。”神秘女人摇头说:“醒不来了。”
“为什么?”
“五龙坪之战。”女人缓缓地望向窗外,“这里是下五龙坪,再往北是上五龙坪,方圆一百多里,两年中死了六万人。”
金舜英愕然时忘记阻止女人讲下去。女人说:“当时是个秋天,大新军队认为大昱军队不会烧掉即将收获的良田,因此埋伏在麦田里。大昱将领一把火烧死他们,连同那些大好的收成也化为一场熊熊火焰。”她讲得惊心动魄,墨君瞪圆了眼睛,吞了吞口水,问:“大昱获胜了?”
女人继续说:“那只是一次代价惨重的战役,不是绝胜的关键。火还没有熄灭,大新的另一支军队到来,大昱的队伍也死在火焰里。五龙坪的土地下面没有醒不来的麦子,只有醒不来的亡魂。”墨君听得毛骨悚然,离开窗边躲到金舜英怀里。
金舜英忙着安慰儿子时,墨君却问女人:“大新和大成谁坏?”女人悠然反问他:“大成坏在哪里?”墨君大声说:“他杀了我爹!”
“那么大新更坏,他杀了千千万万人的大昱。”女人一语方毕,被金舜英狠狠地推了一把,后背撞在车板上。“你为什么要给我的孩子说这些!”金舜英捂住墨君的耳朵,怒目瞪她。女人不畏她的目光,缓缓地说:“他将成为一个男人,不仅是你的孩子,也是大昱的孩子。”
金舜英凶神恶煞地对女人说:“你给我听着——你们这群复辟党,能骗得了苏牧亭那书呆子,骗不了我!什么千千万万人的大昱?大昱从来不是我的,不是苏牧亭的,是元家的!你敢蒙骗我的孩子,我绝饶不了你。”女人的身子耸动,似乎想与金舜英抗争。金舜英不容她有说话的机会,急吼吼地又道:“我的墨君还小,我绝不要他还不知道世事真相,先被你们宣扬的仇恨蒙蔽!”
“大成天王杀了你丈夫,你不想为他报仇?”
金舜英的身体僵住。墨君想要挣脱她的双手,但金舜英所有的情绪都变成力气,手臂紧紧箍着墨君的身体,孩子一动也动不得。
“那不是一个人的事。”金舜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是大成天王恨苏牧亭,谋杀他。如果是这样,我总要替老头子讨回公道。苏牧亭是为他的老主子,死而无怨。大成天王是为了他的国家,杀一儆百。大昱不也是这样从祇朝手中夺了天下吗?许自己杀人放火,就要想到,有天会有别人杀人放火颠覆它。千万年的世道都是如此,要恨也是恨我们生在当下,遇到的全是破事蠢人。”
女人冷冷地直视金舜英。她一言不发,可金舜英感到她熊熊的怒火扑面而来。“你们这些虚情假义的贱妾。”女人恶声恶气地说,“歌舞升平时百般讨好、舌粲莲花,大难临头时又能卷动莲花舌,搬弄一堆自私的道理,不过是怕累及自己小命!你们的一身皮肉、一条贱命就是比什么大义都重要的东西!”
金舜英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扼住女人的喉咙。女人看着金舜英脸上的歹意,哈哈笑道:“汲月县苏家的百年门第,终归不是你们这群人铺垫起来的。以身许国的苏牧亭,也扭不转贱妾们的本性。”
金舜英冲她脖子扑上去的一刹那,马车意外的颠了一下,车身剧烈地晃动,震得两个女人一个孩子跳起来。金舜英来不及发怒,车子严重倾斜,三人惊叫着倒成一团。
车夫不住地吆喝,马不住地乱叫,金舜英叫骂不休,这都没能阻止马车陷落在大坑中。金舜英狼狈地从车里爬出来,只见脚下是一个伪装好的陷阱,只有一尺来深,车轮卡在里面动弹不得。
来不及叫骂,一支长矛逼向她咽喉。金舜英大喊一声“我的娘呀”吓得腿软。持矛的人厉声喝道:“站直了!手别在衣服下面藏着!”这声音清脆,金舜英定睛一看,将她性命置于股掌中的竟是名女兵。再仔细环顾四周,围住马车的二三十人全是打扮一样的女兵。
黑色军服红腰带,不用问,全是大羲天王的手下。“英雄饶命!”金舜英磕磕巴巴地说着快哭出来,“我们是要投奔亲戚,没想到误入大羲天王地界,绝不是可疑人物。”
这时一名红衣黑腰带的青年妇人骑马而来。金舜英见她衣着与众不同,知道必定是个头目,急忙向马前跪倒,连连磕头道:“大王饶命!”红衣女人见她狼狈可笑,蹙眉问:“你是什么人?车上还有什么人?如实交代!”
金舜英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大致说明白她是汲月县人,因在当地活不下去,想到北方投奔亲戚。红衣女人见假砚君和墨君从车中出来,又问金舜英为何两个女子带着一个孩子上路。金舜英哭道:“大成天王手下贪图我家财产,逼死我丈夫,没收了我家房屋。这是我丈夫同原配夫人所生的女儿,还有我的儿子,同我一起逃出来。现在只剩我们三人相依为命,只求能平安北上,寻个栖身避难之所。”
她这番说辞引人同情,红衣女子还存有疑问,追问道:“我听你的官话当中有北方口音。你说是自己汲月县人,如何能说北方方言?”金舜英胆颤之中不敢欺瞒,“我原是北方人,被父兄卖到汲月县给人作妾。现在夫家没了,只好回北方投靠亲戚。”
这话说出后,红衣女子神色缓和几分。一众女兵搜完了马车又要搜身,金舜英不敢说半个不字。假砚君却宁死不从,高声喝道:“你们若疑心我是奸细,索性痛快将我杀掉,岂不是又简单又合乎你们这群人的做法?哪家的天理王法准许你们在人身上搜来搜去?”
金舜英大喊:“你这丫头找死吗?!跟我犯犟也就罢了,真当没人管得了你,敢跟大王们过不去?也不看看现在是谁的天下!赶紧站过来,大王要你抬胳膊你别伸腿,要你解头发就解头发,要你脱衣服就脱衣服!”
假砚君不住冷笑:“要我脱衣服可以。我要问清楚,下这伤风败俗的命令的人,是什么来历。日后婆家问起路上的见闻,我也好告诉人家,大羲天王的喽啰某甲某乙,在光天化日之下,车马大道之上,逼女人脱衣服。”
红衣女人不理会她,径直走向墨君,微笑问:“小弟,你这是去哪里?”墨君摇头说:“不知道,跟娘走,娘说去哪里就去哪里。”红衣女人又问:“你爹呢?”提起他爹,墨君握着拳头,大声说:“给大成逆贼杀死了!”
苏牧亭从来将四个天王称为逆贼,墨君在家耳濡目染,不知道天王是什么意思,却知道跟着将他们叫做逆贼,若是问他大羲天王是谁,他也回答大羲逆贼。红衣女人自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男孩子小小年纪已经颇有骨气。她心中怜爱,轻轻摸了摸墨君的脑门,问:“你娘那么年轻,你怎么会有那么大年纪的姐姐?”
墨君转眼珠看着假砚君,心想不管红衣女人问的姐姐是不是她,反正他亲姐姐的年纪确实是挺大的。墨君心想这又不是说谎,便坦荡荡地回答:“我姐姐是大夫人生的。我娘是小夫人,十六岁就被我舅舅卖了,当然还年轻得很。”
他的官话是跟苏牧亭学的,带着汲月县的口音,不是一时间能够伪装出来。红衣女子早看得出这群人没一个是当奸细的材料,听完墨君的话,她再看金舜英,眼神中已经不带恶意。
“都是男人造的孽。”红衣女子说,“缺钱的时候就卖了我们,买我们的又不拿我们当人看,觉得我们是用钱就能买卖、天生比他们低贱一等的命。”她转眼望着假砚君,冷笑道:“就算是那边的清高小姐,同样一辈子逃不脱她爹的编排。豁出性命要保她的贞操,给谁保?不就是她爹告诉她,她不这么做就对不起她未来的男人!从头到尾都是男人在骗我们女人,她竟然不知道问问自己,男人值不值得!”
周围女兵全是一派深以为然的神色。金舜英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进展?这一番慷慨陈词之后,该不会将男车夫剖腹挖心吧?
“我们跟着男人受了一辈子侮辱,却要在这些男人倒霉的时候,再跟着他们一起受罚、一起死——这就是从前的可恶世道。”红衣女子拍拍金舜英的肩膀,说:“以后不会了。你也别去投奔什么亲戚。乱世中人心险恶,你这样走投无路的女人,难道要他们再卖你一次?只有大羲天王能改变女人的命运。你们孤儿寡母索性跟我们一起从军,做一番真正不能让男人小觑的事业。”
她的话到最后,险些将金舜英的胆吓破。红衣女人见金舜英张皇失措,微笑道:“你不要怕。我以前和你一样,是富人家的妾,没想过自己还有使刀弄棍的一天。可是女人当中,总要有人来做这样的事,才不会世世代代被男人的刀棍打压。”
金舜英手脚冰冷,颤抖道:“大王抬爱,可我实在难当此重任。”红衣女人见她畏缩的神色,倒也不再勉强她,柔声道:“若是有朝一日,不堪忍受那个男人说了算的世界,只要记住,大羲永远不会将受苦的女人拒之门外。”
假砚君一声冷笑,“永远?大昱也曾幻想他们的帝国是万万年的!”
红衣女人不同她斗气,微笑道:“大昱、大祇,还有现在的大成、大新、大庚,那些男人的国度永远消不掉男人之国的痼疾。我相信大羲有天下女子的支持,不会垮掉。”
女兵们重新套好马车,待到金舜英抱着墨君上车之后,红衣女人向登车的假砚君道:“你刚才说,若有人问起一路见闻,你要告诉他们,你遇到大羲的军队,还问我是谁——我的名字是郑莲笑。若问起的人是女子,我请你仔仔细细将我说过的话告诉她们。你自己不屑,但千千万万的女子之中,必定有人抱持和我一样的信念。你看到她们的神情,就知道我和你谁更应得你刚才的两声冷笑。”
假砚君脸色苍白,匆匆地躲回马车上,急急吩咐车夫快走。车夫遭受一群女兵的虎视眈眈,恨不得插翅而飞,顿时将马鞭挥得急如擂鼓。
马车驶出去不知几里地,金舜英终于从害怕中缓过劲来,忘了遇险之前要和假砚君拼个你死我活,惊魂不定地哆嗦:“以前只听人说,大羲天王整日嚷嚷着男女平等,我还不知道怎么个平等法。原来女人也拿起刀枪打打杀杀了。大羲的女兵当真气势不凡!吓死我也。”
“什么女兵!”假砚君低声道,“那是大羲天王郑莲笑!”
金舜英惊得合不拢嘴。假砚君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她亲自到了大新地界,必定是要同大新逆贼再鏖战一场。五龙坪不宜正面交锋,战场必定在北边的放马山口。那是我们前往落乌郡的必经之地,倘若打起仗来,那条路方圆三四十里都没法走。”金舜英被这女人的见识惊呆,傻愣愣地第四次问:“你到底是谁?”
假砚君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似乎打定主意永远不回答这个问题。金舜英的心突的一跳,须臾之间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你们这些贱妾”之类贬损女人的话,连郑莲笑也看出她对女人不屑一顾。
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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