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兰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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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兰因
连夫人的衣着打扮并不十分夺目,但金姨娘还是一眼看出来,那块料子上的刺绣是实打实的黄金线。
连夫人头上一根珍珠簪,换在别人发髻里,必定被人当作假珠子——真珠子哪能有那么大!但金姨娘不认识别的,珍珠宝贝全是她的命根子,是真是假瞒不过她的眼睛。认出来之后她的眼睛就转不动了,顾不得连夫人小看她,痴痴地从珠子看到金线,从金线看到珠子。
金姨娘金舜英承认,她的人生被一句话困住。这句话念做“要不是为了钱”。
要不是为了钱,她父亲哥哥不会变卖全副家当,不远万里来到汲月县寻找金矿,买下一片鸟不拉屎的破地荒山。金家父子把整个人生投在那块破地上做梦,咬定那几座山下面肯定有金矿,就是不肯承认自己上当受骗。
要不是为了钱,她哥哥不会在父亲死后,把她卖给苏牧亭作妾。他宁可放弃妹子,也不肯放弃金山梦。
要不是为了钱,金舜英不会同意给一个大她二十几岁的老头子作妾。她怕了哥哥,觉得他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他一生追求黄金,但黄金始终躲着他,再不让他看见金子,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她不赶快给自己找条出路,恐怕下次就是被卖进妓院。哥哥拿到她的卖身钱时,脸上那种安详的神色,多少让金舜英松了口气。
金舜英的身价不算高,金矿的勘探没能维持多久。她哥哥没有第二个妹子可卖,终于卖掉自己的梦想,把那几座荒山让给汲月县的宋财主。大约觉得愧对妹妹,他从此销声匿迹了。
要不是为了钱,金舜英有的是机会从苏家逃走,找个年纪相当、意趣相投的男人重新整理她的人生。可是她绝不要再过没钱的日子,不仅自己不要,她儿子墨君也绝对不能。
为了钱,她习惯了苏牧亭那些“跟你讲你也不懂”的神气,习惯了他嘴里经常冒出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起初金舜英无地自容,觉得自己确实低人一等。有一天她忽然想明白了,笑嘻嘻讥诮:“老爷,你懂这么多,有本事自己生儿子吗?”看他满脸尴尬,金舜英知道自己击中了要害:这个累世官宦、声名赫赫的苏家,往上几百年是一群道貌岸然的老头子缔造,但往后几百年,是从她肚子里钻出去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金子,闪闪发光。
一生当中,她只有一瞬间与苏牧亭和解。那天她在窗外偶然听见,他对发牢骚的砚君说:“她不是坏人,她只是穷怕了。”
金舜英一生当中,只有一瞬间想哭出来。但她立刻把眼泪憋回去,匆忙从苏牧亭的话音里逃离。出门赶往宋财主家时,心里还是咕哝着那句老话:“要不是为了钱!”
宋财主的续弦夫人柳氏,自称是庞山王的小妾,京城沦陷之日逃出王府。真当乡下人什么也不知道呢。
金舜英好歹跟着苏牧亭在京城过了几年官太太的日子,虽然轮不到她进哪个王府拜见,但京中二三流的官夫人们也是抱成团的。茶余饭后聚在一起,哪个王府里的逸闻也没从她们耳朵边溜走。庞山王府上哪里来的小妾?只有一群男宠。这都不知道,恐怕柳氏在京城里连二三流的官夫人也没混上。
金舜英识破柳氏的底细,一时看轻,想从这假贵妇入手,夺回她哥哥失去的金山。
她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迷。明明是荒山秃岭,别说金矿了,连块漂亮石头都找不着,她却觉得那地方和她大有关系:那金山搭上她的人生,是她的一部分,必须要回来。
她在京城学过几套拿得出手的赌招,想不到一山更比一山高:柳氏身世是假,身手却是真的,赌技精湛,胜过金舜英岂止三山五岳!金舜英全副私房输出去,心里好几天阴霾不散。但遇上晴天,她看见远远的那座山,又一咬牙,想把它赌回来。
仔细想想,金家人都喜欢冒险,喜欢与命运赌一把,这也许就是金家的性格,混在他们的血肉里。但金舜英不承认,她喜欢把一切归因于“要不是为了钱”。
金舜英金姨娘从来不觉得说出这句话应该羞臊,也不觉得看重钱的人值得嗤笑。人生在世,谁能看淡?似苏砚君这种女人,一脸天生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还不是仗着她爹有钱?升斗小民过的就是鸡毛蒜皮的日子,图的就是几十年丰衣足食,没有钱?哼!
连夫人陈氏来的这天,金舜英的座右铭又在心里转了千万遍。
苏牧亭抱持他那套老风范,不与别人家的女眷相见,让小妾接待连夫人又显得怠慢,因此请来本家一位女长辈出面接待。他特意叮嘱金姨娘,若苏老姑婆没有唤她出去相见,她就没必要同连夫人会面。
金姨娘在连士玉那里得到好处,才不肯乖乖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这天她在苏老姑婆身边转来转去,对连夫人分外殷勤,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看哪种笑脸让连夫人喜欢,没准又一对珊瑚镯子从天而降。。苏老姑婆虽然不喜欢她,但她到底是苏家继承人的亲娘,宽宏大量分了一句话介绍她。
连夫人到底是有见识的女人,一双眼睛格外厉害,翻了几翻就将金姨娘看穿,同她略略地客套几句,再不搭话。过了一会儿,连夫人似有意似无意地说:“耽搁这么久,还没见到要紧的人。烦劳姑婆请砚君小姐出来相见。”一句话将金姨娘打入“不要紧”的行列。
金姨娘极力想着那对珊瑚镯子,心里念叨“要不是为了钱”,脸上的尴尬瞬间换成笑脸,暗自反省:这年头没几个人值得巴结,难得来了一个,不卖力对不起自己。她急忙站起身,一边笑嘻嘻说:“可不是,该让砚君出来给未来的婆婆行个礼。”一边万分殷勤地去内宅唤砚君。
砚君看见她从头到脚不痛快,情知是没捞到实惠。珍荣问:“连夫人什么人物?和气吗?”
金姨娘就等有人来问,立刻抖出满腹牢骚:“人倒是气派,可惜生了一个不对路的八字,任我赔上多少笑脸,就是不见她半分松动。砚君,能为你长脸的功夫我可是都下到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
砚君要往花厅拜见时,金姨娘又亦步亦趋地跟着。砚君蹙眉道:“明知和人家八字不对,还去讨没趣?”金姨娘满不在乎,说:“连老爷送我一对红珊瑚镯子呢!若是问起夫人,听说我招待不周,岂不是掉了那对镯子的价?”她心里只有那本金银帐最要紧,认定有利可图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砚君不理会她,由几个嬷嬷丫鬟陪着走到花厅。还没进门,就被今日的阵仗吓一跳:前往花厅的小路上清一色的蕙兰夹道,取的是“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兰交永合”的意思。新盆一看便知是刚买来充数,而且只有三两盆或开放、或含苞,大多花苞全无,既非名种,又非家中常养的爱物。
花厅门外立着两排嬷嬷,刚好二十四人。其中含着多深奥的典故,大约只有活古董苏老姑婆,能说得头头是道。
这位老姑婆是苏牧亭的守寡堂姑,经历过苏家全盛时代。砚君从小就在她膝下听她唠叨:那时候,整个汲月县不知道京城流行什么,只知道苏家流行什么——苏家男人戴帽时折个边,第二天,全县的帽子都折起来;苏家女人的额角垂一缕细发丝下来,从此全县的女人梳头时都漏了一缕头发;苏家一桌待客宴十二个菜,本地所有富户的餐桌上少于这个数目就是寒碜,多于这个数目就是不懂规矩;苏家迎客送客,有四仆双僮一脚夫一马夫,这就理所当然成了汲月县的标准,沿用至今。
老姑婆总怪苏牧亭不用心维持苏家的规矩,只知道过他的清闲日子。她甚至把整个汲月县风气的衰败,都怪在苏牧亭头上。譬如亲友乡里之间日常的拜会,现在怎么没人上门了?肯定是苏牧亭自己闭门不出,以至于大家都认为规矩变了。
苏牧亭跟她讲眼下的形势,她的石头脑袋拒绝理解,时常同砚君感慨:妇道人家没法出面,否则有她苏老姑婆一条命在,必定不会让苏家和汲月县这等礼仪之乡过得像蛮荒之地。
祖上那些辉煌,砚君小时候当故事听,长大之后只道老人家怀旧,不怎么往心里去。今天她才知道:昔日的辉煌可以成为一种美丽的回忆,还可以成为一道困守人心的魔咒。苏牧亭想念着这道魔咒回到大昱时代,而老姑婆不在乎天下是谁当道,她只想念着念着就回到苏家全盛的日子。
苏牧亭请她主持款待未来的亲家,老姑婆意气大振。有她坐镇,苏家待客的规矩着实大得不得了。
嬷嬷们列队夹道,目送砚君一步步往花厅走。在她们直勾勾的目光下,砚君窘得无法形容。待到走入花厅,果然看见家里珍藏的二十四番花信折屏:雕红木、描金花、镶宝石、嵌象牙,十个男人抬不动的大物件,轻易不示人,今日结结实实地出来待客。
香花宝瓶、锦茵绣褥,一片云霞灿烂。用什么瓶、插什么花,选什么锦缎、挑何方刺绣,全有说法——老姑婆居然趁此机会,复活了她念念不忘的那个时代,苏家祖先靠做官致富时的光景。
苏家今时今日的境遇,聪明人稍稍动脑子就看穿。这一番折腾,摆明了卖力地打脸充胖子,给人看笑话。再说这套阵势,不知道翻的是哪年的老皇历,和苏牧亭现在的身份一点不相称,看了只觉可怜可笑。没落人家强装门面,生怕别人不知道苏家祖上出过贪官似的。
偏生今日的客人是砚君未来的婆婆。这样一群要命的亲戚,这样一个可笑的场面,真要被人暗地里笑死!砚君又窘又难过,从脸颊到脚尖红得发烧。
金姨娘那张嘴从来不会挑一句让人轻松的话,开口就说:“看我们小姐羞成什么样啦!夫人别见怪,我们砚君平日是很大方的,实在是今天的客人非同凡响。哎呀砚君,赶紧抬起头来呀,你婆婆都看不见你长什么样了。”这番话像招揽生意似的,砚君的心更向下沉,低头望地。酸楚在心尖上一翻,她的眼前就腾起薄薄的一层泪花。
客人坐的那张八仙椅“咯吱”响了一声,众人心里一起发窘:收拾来收拾去,没人想起把椅子查一查,偏巧还是客人坐的那张扛不住。
这点小插曲在砚君看来,只是一场大火灾中又腾起一团小火焰,倒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她依旧低垂着头,双手垂在身前紧紧交握着,极力忍着,只等老姑婆拿腔作调地宣布她可以先回闺房去。
却见一双手伸过来,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轻握之后温和地拍了拍。砚君小心地抬起眼睛,看见一张慈祥的脸。
连夫人称不上美妇,圆脸端庄丰满,眼角有细微的皱纹,为眉目添了几分和气。那双杏眼在年轻时一定勾魂夺魄,至今仍然清光闪闪。
砚君一对上那目光,就觉得连夫人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若不是苏家没落,不会将大小姐配给连家这种门第。她知道金姨娘和原配生的大小姐之间是怎么回事。她知道苏老姑婆那种乡间老妇人是怎么看待今日的场合,也知道砚君的尴尬。她知道砚君是个可惜的人,被这个时代可惜了,被这个没落的家可惜了。
在老姑婆捏着嗓子请砚君回房之前,连夫人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用手拍了拍砚君的手背,和蔼地微笑望着砚君。
砚君的心却豁然清爽,不再烦躁羞赧,甚至觉得,她的余生可以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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