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罗马便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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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元吉往返一趟南阳和武昌之间,怎么也得十天左右。
所以沈树人确信杨嗣昌接受了他的条件时,差不多也是四月中旬了。
接受归接受,杨嗣昌那边却还有点小小的要求——杨嗣昌希望沈树人帮着把“李自成即将走下坡路、李自成不足惧”的具体分析,写得再详细一些,以便杨嗣昌直接抄作业交给崇祯,好让崇祯那边也别逼得太急。
沈树人乍一听这个要求,还觉得挺诧异,因为他让万元吉带回去的那份密信,已经够详细了,而且是设身处地以杨嗣昌的立场、口吻写的。
想要给崇祯上奏折,基本上照抄就行,怎么还要专门找他修改润色呢?
总不能是他沈树人的政治哲学理论分析不够扎实吧?那就只可能是顾炎武这个代笔幕僚的文采修辞不行?
好在杨嗣昌的回信里写得也很清楚,没让沈树人多猜:杨嗣昌建议,沈树人把这套理论再发挥扩充一下,最好能写成跟《流贼论》一样详细,甚至写一卷《流贼论续》。
而且,杨嗣昌说得很清楚,不要“让功于上”,也就是别以他杨嗣昌的口吻来分析,就实打实用沈树人自己的名义。到时候杨嗣昌上奏,也会明明白白告诉崇祯“这不是我的观点,而是沈树人的观点”。
沈树人看到这儿,一开始还以为是杨嗣昌不贪功,想要更好地提携后进、帮年轻人扬名。
但随后,沈树人就琢磨过味儿来了:姜还是老的辣!杨嗣昌这哪里是让功名,这是在利用他沈树人“神算”的名声,增强对皇帝的说服力,以及顺便打击流贼的士气啊!
毕竟沈树人目前对李自成张献忠前半生的上升期,预言得非常准确,甚至精确到铁口直断出李自成张献忠这些断子绝孙的人,在杀罗汝才马守应等好色有后的贼酋上有优势,还都一一应验了!
那么,沈树人后续要是再说出点什么预言、内容是对流贼不利的,并且广为传播出去,不就能打击到流贼的士气了么!就算暂时打击不到,可是哪一天要是流贼真开始走下坡路,其内部不少人就会开始惶恐、动摇!
这就好比《风云雄霸天下》里面,泥菩萨一开始说话不一定有那么多人信,
可是一旦泥菩萨预言雄霸前半生的批语“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被精准验证了之后,
泥菩萨再揭开“成也风云、败也风云”的雄霸后半生批语,信的人就暴涨了,连雄霸自己都会恐慌,对其重视程度堪比神谕。
偏偏沈树人的分析,都是有扎实的政治哲学理论支撑、有人性贪恶底层逻辑支撑的,那就比虚无缥缈的神谕更可怕了。
哥预言李自成张献忠如何崛起走上人生巅峰,已经预言准了。现在再来预言李自成张献忠会怎么死,就问你怕不怕!你手下那些人,将来一旦打败仗后、心理产生动摇,你怕不怕!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罗/马便化龙,然成也罗/马,败也罗/马!”
杨嗣昌这哪里是在让功,他就是认准了沈树人这三个字在“神算”方面的威望和公信力远高于他杨嗣昌,也远高于大明其他文官,才想充分利用这种BUFF加成。
好在这种事情沈树人本身也不亏,算是双赢,那就努力一把吧。
……
于是乎,四月中旬这段时间。
沈树人一边等候刚刚赶回来的张名振、郑成功等人休整部队、让千里跋涉撤退回来的人马赶紧养伤的养伤、治病的治病,军粮蔬菜充分供给养着,尽快恢复战斗力。
另一边,把攀科技搞军工的活儿,交给方以智和宋应星、宋明德叔侄继续努力,当然周铁胆等工匠也不能闲着。趁着对张献忠、李自成开战前的最后冲刺准备期,把新武器的产量提上来。
而沈树人自己,就选择先宅家十天半个月的,好好把《续流贼论》补充扎实,从“如何尽量打击流贼士气、让流贼内部猜疑恐慌”的角度,额外狠狠加塞私货。
比如,沈树人原本给杨嗣昌应付崇祯用的那些材料,绝对不会乱预言“去年我都说了,罗汝才、马守应会死在李自成手上,而现在还是应验了,可见李自成都信了这种说法,
而已死的罗汝才等人肯定也有怀疑过,肯定也提防过李自成。只是他们的提防还不够全面、方法不够彻底,以至于自保没能奏效。但这不等于罗、马等人当年布置的自保手段完全没用,将来肯定有罗、马心腹暂时隐忍、发现机会后出于恐惧猜忌而跟李自成自相火并……”
“张献忠方面,肯定也会吸取李自成杀罗、马的教训,而张献忠诸义子肯定也会争夺权柄,李自成张献忠绝后以招纳众贼为其所用,不过是用自己不可能传位子嗣,来暂时掩盖流贼最大权力的交接过渡的矛盾,
但这个矛盾却不可能消失,只是暂时压下去而已。总有一天,会以李、张诸义子互相残杀,甚至暗中弑父伪造成其他义兄弟弑父的假象,把义父和义兄弟统统杀光以夺权……反正杨二李二赵二一代代先朝‘太宗’都已经帮他们提供了无数轻重缓急不同的素材了。”
很显然,沈树人这么写,就是想引起张献忠李自成内部互相猜忌残杀,让他们的一群群义子侄儿不得安宁。
但这种简单的叙事逻辑往往是最通俗易懂的,以李自成张献忠这种半文盲的文化水平都能听懂。
就跟对雄霸说要反你的恰恰是你的义子、徒弟一样有效,尤其前半段“金鳞岂是池中物”已经应验了的情况下。
……
安排好政务、闭门写书的日子,就这么平稳地过了好几天。
四月十五这天,平静的武昌城里,总算有了点小波澜。
刚刚去大冶县交流了几天工作的武昌知府方以智,总算是回到了武昌。
最近这段日子,方以智大部分时间都留在武昌城里,帮着同年兼上司的沈树人处理一些日常民政。小部分的时间,就往大冶县跑,跟宋应星切磋自然科学,顺便鼓捣点感兴趣的玩意儿。
历史上本该在明亡之后、才被方以智静下心来闭门著作写出的《物理》,如今也提前数年,已经在攒初稿了。
方以智的《物理》,只是书名叫物理,实际上的内容涵盖了天文地理物理生物四大门类。如今因为沈树人的蝴蝶效应,少不得会再加入一点化学知识了。
将来估计会变成一部驳杂但不成体系的博物百科全书。
此前一阵子,沈树人不是为了让因为春旱灌溉不足而无法种早稻的农民,改种一点豌豆来渡过春荒,进而发明了保鲜豌豆的“罐头”技术。
“烧煮食物后密封就可以保鲜”,这个发现为方以智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似乎真跟沈年兄推测的那样,可能有无数“看不见的微虫”在主导着日常的食物腐化、动植物遗体腐烂归田。
而沈树人对他又很宽容、信守诺言,说好了每隔半个月放三天假,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科研经费也给足。于是最近一个多月,方以智就把这些时间花在了跟宋应星探讨“微虫导致动植物腐烂”的话题上了。
方以智去大冶县的那几天,沈树人也会很默契地停下手头的写作任务,趁机接手帮办一下日常民政,顺便了解情况,免得对治下的民政财政情况认知脱节。
这种节奏大家都很满意,唯独方以智府上有些人不太满意。
这次方以智回来后,一到家就被一个女子堵门了,正式他妹妹方子翎。
去年方子翎一直住在江陵,作为未出阁的少女,跟父母住才是正常的,而湖广巡抚的治所就在江陵。
但是今年方以智当了武昌知府后,方子翎在父母那儿使了不少手段,打着“帮父母探望照顾一下兄长”的名义,要来武昌。
方孔炤和吴令仪考虑到小女儿在长子那儿也不会出事,而且他们也几年没见过儿子了,有女儿帮他们看看儿子近况如何,也不是坏事,就答应了。
如今,方子翎已经在哥哥嫂子府上住了一两个月。
她刚来武昌的时候,也深居简出,日常见得到的男人只有亲哥哥,帮着哥哥嫂子料理些内务。
不过住了一个月之后,随着“李自成攻灭三边总督汪乔年、随后挟大胜之威设宴诱杀罗汝才、马守应”的消息传来,方子翎内心感受到了一股剧震,还有几分羞耻感。
去年沈树人去江陵求援、后来也拜访过方孔炤两次,算是跟上官维护关系。冬天去江陵的那次,刚好赶上方家人煮酒赏梅赏雪。
方子翎自觉也是饱读诗书史籍,当时可是跟沈树人机缘巧合学术辩论过一场的。她还劝沈树人说话别说太满、立言别太狂妄,搞得自己像神棍一样。
结果沈树人不领情,完全不觉得自己是神棍,只觉得自己是神算。气得方子翎觉得沈树人好心当成驴肝肺、劝他谦虚他居然不领情,一气之下还跟他打了个赌。
但是,现在一切居然都应验了!沈树人真是运筹帷幄中、料敌千里之外、算敌半年之后!
方子翎意识到自己必须去诚恳道歉认错、认赌服输。是自己的见识太浅薄了,根本不配劝对方谦虚。
沈树人根本不是狂妄,人家是真有这个资本!
可惜,方子翎一个闺阁少女,也没法自己上门认错,就想求着哥哥帮忙引荐。
谁知方以智最近不是搪塞说“沈年兄正在埋头于杨阁老新交办的著作,闭门立言没空社交”,就是跑到大冶县跟宋应星切磋生物、研究“动植物腐烂原理”,搞得方子翎没了脾气。
这次方以智回来,劈头盖脸就遭到了妹妹的堵门:
“你还知道回来!让你帮忙引荐一下,你不是说人家要闭门做学问,就是你自己都跑没影了!研究个罐头值得你这般东奔西走!”
方以智正在兴头上,也不会让着妹妹:“怎么不值得?沈年兄要对付张献忠,这张献忠躲在深山里,追击军粮转运何其不易?
这罐头的事儿可大可小,不仅能帮助百姓贮存豌豆,说不定还能让军粮的种类变多、让一些原本轻便营养却不易久存的食物,也加入到军粮当中,这对于朝廷大军的战斗力都是有帮助的,如何不是大事?”
方子翎被整得没了脾气,只好换上可怜兮兮的语气:“算你在办正事儿行了吧?那你都回来了,总有时间帮我引见一下吧……咱虽是女流,也要言而有信,认赌服输。去年跟沈抚台打赌输了,就该上门认错。”
方以智挠了挠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明天先看看沈兄闭关著作忙得如何了吧,如果他闲下来了,我才能帮你引见。他正在做的,可是离间流贼、从内部瓦解流贼的大事儿,这是最要紧的。
小妹,你是还不够了解沈年兄,别看他有时候只是闭门写书,他这支笔,至少可抵十万雄兵,但凡铁口直断一个事儿,哪怕原本天下没人想去做,只要他说了,就真有人会去这么做——
李自成原先也未必想那么快就杀罗汝才马守应,但沈年兄提醒了,流贼内部互相猜忌愈演愈烈,暗示到后来,李自成不想杀也提前杀了。这是何等可怕的神算鬼谋,而且你明知是坑都得踩。依我看,如今这世道,要救大明还真得靠沈年兄这样的旷世奇才。”
方子翎听兄长喋喋不休了那么久,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今年二月来武昌之前,她也已经很久没见过兄长了,兄妹之间有点陌生。她原本对兄长的印象,还停留在自己只有十三四岁的时候。
那时的她读书远没有现在多,对博学多智的兄长只有崇拜,在她印象里,兄长从来没有在学问见识上真心崇拜过外人,哪怕小时候对父亲的学识也没到崇拜的程度过。
但是三年之后,兄长竟能对一个同年中进士的年兄兼上司佩服到如此五体投地,看来自己原先真是井底之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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