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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舆金辇璧,窃盗鼎司


  郑成功对沈树人这个一路罩着他的大哥,还是毫无保留的。沈树人让他把证据都拿来,他分分钟就照办了,立刻让手下过船去取。

  郑成功也丝毫没考虑“大哥这么做,是不是有打算以朝廷公器的威慑力,来谋取私人利益”。

  这并非郑成功不忠于大明,而是他如今满眼看到的大明官僚,公忠体国人品值得信赖的实在是太罕见。

  郑成功如今也才刚要十八岁,觉得自己还没有看穿人本质的眼光,所以大哥说谁是坏人,他就当谁是坏人。

  至于大哥自己,那肯定是天字第一号大明忠良,帮大哥做事就是忠于朝廷。

  一刻钟后,沈树人看着手上刚拿到的新材料,大致梳理了一遍。

  饶是他有所心理准备,看到细节后,还是不禁被这事儿的严重程度惊到了。

  郑成功手上的证据,起码能证明,涉及江西九江府、南昌府、饶州府、袁州府四府之地,累计至少六七家地方豪绅望族控制的商旅,涉嫌跟蔺养成的流贼有物资交易。

  而且,这还仅仅是最近的交易。按照蔺养成属下被严刑拷打得出的口供,此类交易至少持续了将近三年。

  当初的交易对象,也不仅限于蔺养成,还有如今已经死了的刘希尧和贺锦。

  交易时间从崇祯十一年他们还没被熊文灿招降之前、到招降之后、再到后来崇祯十二年又被张献忠裹挟再次谋反。

  严格来说,这些交易当中,只有其中崇祯十一年下半年、到崇祯十二年上半年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算是合法的。

  因为当时蔺养成、刘希尧已经暂时归顺朝廷、算是洗白身份,是“圈地自守”的大明地方将领,大明商人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和他们做生意。

  可是,在这些流贼被诏安之前、以及再次复反之后,依然跟他们保持物资贸易往来,这就铁定是通匪,没得洗。

  最后,郑成功的那些证据还显示,这些江西豪绅富商之所以冒险坚持交易,基本上就是因为贪图其中的巨额利润——

  之前刘希尧蔺养成还是合法的大明将领身份时,他们每年采购过冬紧缺物资时,价钱也都比较便宜。

  因为是合法生意,竞争就激烈,入场的人就多,当时至少有二三十家江西商人分这块蛋糕,物价也就哄抬不上去。

  蔺养成等人复反后,又变成匪的身份了。继续保持交易,卖方的风险就大了很多,所以原本的二三十家供应商,锐减到了六七家最有势力的留下。

  这些人往往后台硬、遇到朝廷检查也有人通风报信,所以才有这个胆子——

  这也很好理解,就好比21世纪初、开允许未成年人的网吧是合法生意时,做这门生意的人就很多,大家利润也薄。

  当这事儿三天两头要被突击检查时,那就只有后台铁的人才能做这块生意。卷的人少了,也就能富贵险中求。

  这些通匪奸商行径,说实话,《明史》上也没写,沈树人靠穿越者的先知先觉,也不可能知道。

  他前世读史,也只听说明末的晋商有“八大蝗商”是通鞑的狗汉奸,至于通流贼的,确实不显眼。

  现在想来,可能是这种人太多了,每个省都有为钱不择手段的奸商,没必要地域歧视。

  沈树人甚至在名单里再次看到了前湖广兵备袁继咸的家族、在袁州府的通匪富商名单里。

  袁继咸本人,沈树人是一直想要交好的,毕竟是忠臣,历史上也是对抗左良玉的一个重要臂助。

  但只能说,明末那些豪绅士大夫的家族,家大业大之后,要维持住,贪钱不择手段、通鞑通匪太常见了。

  之前被沈树人搞掉的朱大典,要论将来宁死不降鞑子的气节,那也算是大明忠臣,可贪钱也是一样贪。

  明末士大夫身上,贪和忠于民族气节,往往并不矛盾。

  几乎可以说至少八九成的人都贪,无非贪多贪少。

  而其中可能有一小半、贪的同时还兼顾民族气节。

  剩下的一大半,那就是又贪又没民族气节。

  ……

  沈树人通盘梳理完之后,把东西先收好,斟酌了一下应对策略,这才循循善诱地对郑成功说:

  “大木,这事儿我也很想直接捅到上达天听、一扫积弊。但事儿太大了,一次性得罪的人太多,怕是只会惹祸上身。

  咱也只好讲究一点策略,设法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不能同时把这批江西奸商背后的豪门都得罪完了。”

  郑成功不是很理解,但他也知道大明官场如今是什么德行,知道如果一次性树敌太多会有什么麻烦。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截了当表态:“大哥,你说该怎么做吧。”

  沈树人摸了摸鼻子:“这些口供,应该都不假,但是,还不够详细,再稍微多问几份,换些不同的角度——

  比如,问问看,这些跟他们串通的江西豪绅里面,有哪些原先是只走湖广黄州府、黄梅县的县前河商路的?又有哪些,是走南直隶安庆府、宿松县的雷水、马路河的?

  然后,把那些只走了黄州县前河、罪行相对较轻的留下,把那些同时走黄州县前河、安庆雷水、罪行更重的统计一下。”

  郑成功毕竟年少还不懂阴谋,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里面有什么区别。

  虽然,掌握的通匪商路数量多的人,肯定比通匪商路数量少的人,罪行要更重,但应该也不至于积累出质变吧?

  但他也只有答应,表示今天就去加急拷打之前抓到那些蔺养成细作,拿到大哥要的更详细口供。

  而只有沈树人自己,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也是刚才才临时随机应变,想到的打压政敌的毒计。

  现在,他作为佥都御史,距离正式加巡抚头衔,只差一步之遥。

  崇祯当初升他湖广兵备佥事、佥都御史时,主要任务,就是确保彻底全灭大别山区的流贼,防止他们为害。所以才有了郑成功过来堵截封锁流贼的物资。

  如今已经封锁了两个多月,从江西经湖广给蔺养成物资的通匪奸商,暗中摸排出好几家。

  难道,江西通过南直隶那边、再转到蔺养成地盘上的奸商,就一家都没有嘛?

  显然不可能。

  江西是没法直接抵达大别山区的,要跟大别山区的流贼沟通,只要从九江湖口镇出了鄱阳湖口,往西拐就是湖广,往东拐就是南直隶。

  虽然从鄱阳湖口逆流到县前河河口、或者从鄱阳湖口顺流到雷水河口,都只有短短几十里地。

  但这几十里,从法理上来说就能大做文章。

  只要有通匪奸商通过了这几十里的长江江面、而监管部门没抓到、将来被查出来,那就是重大的失职!

  这说明南直隶那边收厘金、征关税、缉私巡江的官员,上上下下都收了好处、有人该被问罪!

  不然,为什么江西走湖广的都被郑成功查了,江西走南直隶的却一个案子都没发?

  这问题不能深想。

  当问题没暴露出来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一旦郑成功这个刺头把问题挑明了、放到光天化日之下晒着。

  同行一对比,立刻就能衬托出南直隶那边相关人员的无能、腐贪!

  全靠同行衬托。

  然后,沈树人就能借着这次回南京,搂草打兔子,把南直隶与江西之间的江面巡查兵权、和厘金征收的监管权,握在自己手中!

  这事儿还真不是做不到,因为明末的“巡抚”官职能“抚”那几个府,本来就不是严格按照省界的。

  当初五年前史可法上任“安庐巡抚”或者俗称“皖抚”的时候,实际上巡抚了南直隶境内的“安庐池太”四个府,外加江西最北边的九江府,因为朝廷认为这五个府都跟革左五营的流贼祸害区域有关联。

  如果现在贼情被评估得比较弱,当明年沈树人接过这个曾经属于史可法的巡抚位置时,还能不能把长江南岸的池州、太平府(芜湖、马鞍山,都在南京上游附近了)都纳入自己的巡抚范围,就不好说了。

  毕竟沈树人跟史可法不同,他起家的地盘在湖广,如今依然以襄阳-武昌一线为核心势力范围。

  如果升巡抚时,原有核心势力范围继承不变,再给他加上长江以北的大别山区其他府,那地盘就已经不小了,作为一个巡抚的辖区完全够格。再想把九江、池州、太平府也加上,没点理由是很难做到的。

  哪怕已经是崇祯十五年,官场极度糜烂、肯花钱就能办很多事,你也得师出有名。

  现在,郑成功把盖子接了,搂草打兔子,证明江西九江府、南直隶池州府,至少都有人通贼,还有人渎职。

  而且,沈树人把手上的证据控制好,把那些罪人分化成两波:

  一波是同时在江西和湖广交界、江西和南直隶交界,都有不法商路的。

  另一波是只在江西和湖广交界有不法商路、没能量捞到江西和南直隶交界去的。

  沈树人就只盯着第一波罪行更重的打、却拉拢稳住后一波罪行相对较轻的,同时想个妙计暗示他们:只要他们帮着沈树人一起,打第一波罪行更重的豪绅,那么对他们自己的问题,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树人这个许诺,正常情况下未必有人敢信,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担心这只是沈树人的缓兵之计、将来要被这个把柄吃一辈子。

  但问题是,沈树人还有后手——他有把握把蔺养成彻底迫降。

  等蔺养**诏安投降之后,有些事情该揭过就得揭过。

  蔺养成都洗白了,曾经跟蔺养成做过生意的人,也不好彻底揪住不放是不?否则,这不是刺激蔺养成么?难道就不怕蔺养成第三次反叛?

  所以,沈树人对那些被他威胁的人的威胁材料,是有一个保质期的。

  沈树人不能靠这个威慑吃人一辈子,他只能选择要么在蔺养成投降之前换点官场筹码,要么就直接引爆。

  反正只要不给沈树人好处,那他肯定会选择引爆,这点威慑力还是有保证的。

  如果给了好处,熬过这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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