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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回 受困金山寺


  徐宣赞虽是被法海请往金山寺去的,可若说“请”,也诚然不如一个“拖”字来的妥帖恰当。

  这一路上他云里雾里的根本看不清周围景致,更根本不知自己走了多少路途。飞一般的速度做弄得一双眼睛被风沙尘梓冲击的直流眼泪,他便干脆将双目闭了起来。视野只剩一片混沌漆黑、耳廓只能听到阵阵放空萧音,双脚虚飘无着落,宛如踏在云上一般。

  就如此被法海连拽带护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徐宣赞脚下重心一稳,耳廓长鸣渐趋减弱、消退。他试探样的一点点睁开眼睛,又在瞬间委实被吓了一大跳!

  “金山寺”三个大字的金匾高高垂悬在威严华美不失禅味的寺门顶端,直直呈现在徐宣赞眼前:“这,这……法海大师,我们这么快就到金山寺了!”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法海面目平淡,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施主,请吧!”微倾前襟迎了迎,径自迈步领走于前、行上寺前石阶。

  徐宣赞讷讷的抿抿嘴唇,喉结动了动。不敢再迟疑,忙后脚跟上去。

  现下的金山寺很是清净,来往香客不是很多。法海住持引着徐宣赞来到后院一间厢房前,递了目光示意他进去。又命侍者沏了壶茶,尔后屏退众人,只留徐宣赞与自己面对面静坐。

  二人隔着茶烟袅袅散开的一圈烟雾,盘腿屈膝于两方褐黄色软垫,静默须臾,始终无话。

  “那个,大师……”又是良久过去,一壶碧螺春已渐渐变得冷却几分,到底是徐宣赞最先按捺不住,嗫嚅着开口打破此时的安然静默。这样的沉寂使他觉得尴尬。

  阖目打坐的法海闻了这唤,慢慢睁开微闭的眼睛:“徐施主,可有什么要问的么?”显见的,他等得就是徐宣赞先跟自己说话,是以勾起他的急不可待、消磨掉他漂浮的心绪。

  徐宣赞抿抿嘴唇:“大师不是要帮小生,解答这心底里深埋着的诸多疑惑么!现下……”欲言又止,微顿须臾,一抬眼睛,“是否可以开示于我了呢?”

  袅袅茶烟随一阵穿堂而来的微风摇曳飘渺,带起一缕缕薄薄的晕圈,涣散在视野四处、又漫不经心的闯入鼻息间,浅勾慢勒的把这意境悉数堆叠到梦寐的经纬中去。

  法海错目,状似无意的扫了眼随风摇曳的浅黄经幡,许久许久:“只怕施主你不肯信。”

  “不会。”徐宣赞敛目颔首,“大师尽管讲解,不必顾虑这一层。”这是实话。虽然上次金山寺一行,其间诸多怪事都被白卯奴以一“梦”字遮掩了过去,但对徐宣赞来说,最怪的事情便是为何这梦如此真实、为何自己会突然失落了从镇江回到姑苏的那一段记忆?深夜梦回时,这些被他于人前勉强压在心底的疑惑,偶尔也会突然跑进脑海里开始做做弄弄。到了最后,俨然愈衍愈变成一道解不开、又不敢去碰触的错综心结。

  若不是法海禅师告诉他可以帮助他解开这个心结,他也诚然不会留书一封后,便轻易跟着法海前往镇江、步上金山寺的。

  见徐宣赞言的极认真且肃穆,也心知眼下的他早已有了一段自我的思考,甚至对白卯奴有了存疑。如若不然,他也诚然不会不对自家娘子招呼一声,便径自急于解惑的前往金山寺。

  法海心下了然,将平和目光重新定格在徐宣赞眉宇间,启口浅言:“诸多疑惑只有一个答案。”微顿声,“你娘子是妖。”

  “什么?”一字一句的严谨情态把徐宣赞看得愈发错愕,“这……不可能。”偏了偏首,错开法海的这道深邃目光,嘴角扬起,“大师您就别开玩笑了!”语气轻快。

  法海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身为金山寺住持,更加不会对施主言说这等谎言!”

  徐宣赞根本听不进法海言出的任何话,现下心情更是百般滋味非止一端:“大师,您是出家人,更加不可以这样污蔑我家娘子。”边言语,他起身抬头,持着极坚定的目光正视向法海,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的坚韧,“我娘子,绝、对、不、是、妖!”语尽做了个转身欲走的姿势,轻飘飘的、不含丝毫感情的不客气的两个字,“告辞!”

  “徐施主……”法海见他要走,忙也站起身子欲要拦他。

  这时忽有侍者从门边疾步走来,对着法海单手行了个礼:“师父,寺前来了一白一青两位女施主,言称要见她家官人。”

  “定是我娘子和小青。”不待法海接口,徐宣赞自顾自一个徐徐呢喃,心下在这瞬息更是溢出丝丝缕缕剪不断的涓浓喜悦,宛如即将挣脱禁锢的鸟雀重新看到了蓝天金阳的灿烂天光,“我要回去了,谢过大师……”又一匆匆敷衍,拔腿便往外走。

  眼见徐宣赞又要从自己眼前挣脱,步伐轻快、心智坚毅。执念泛起来的人是最不可理喻、也是最难以撼动的,法海心知单用言语劝阻他不得,又早已暗自发誓决计不能让他再度深陷泥沼,急忙凝目对那侍者一声厉喝:“给我拦住他!”

  得命在身,侍者不敢怠慢,在徐宣赞即将贴着自己肩膀一错身时,抬手便把他反挡回去。又侧首对外院扬声一嗓:“住持有令,拦住徐施主!莫让他离开!”

  又有三个侍者应声而入,将徐宣赞反扭双手在当地里扣住。

  “你们干什么!”徐宣赞被这阵势做弄的有一瞬以为自己掉到了贼窝里去,一张秀面憋的通红,脖颈与前额皆数有青筋跟着暴起,“佛门净土,怎被你们做弄的跟黑店一般!哪里……哪里有这样强行留客的!”边不住反抗。

  叹世人皆被幻象障目,面着眼前隐隐显出癫狂之态的徐宣赞,法海摇首皱眉:“徐施主,莫怪贫僧。贫僧是为了你好。”于此长长一叹,“阿弥陀佛。”诵一句佛号后,颔首沉声好言规劝,“你娘子是妖,人妖殊途,她不顾天规戒律硬要打破这种平衡,在助你成家立业后深陷红尘不愿抽身离开,迟早害人害己。”微停片刻,“你若执念深重,到头终会害累自己、也会害累你家娘子。不如皈依我佛静心修持,与她天涯海角、各自安好。”

  “荒谬万分!”徐宣赞梗着脖子咬牙切齿,“我看你才是妖呢!从姑苏到镇江最快也得小半日,可你才用了短短一炷香不到,就把我带过来了!”他突然提起这茬。

  “你娘子不也来了。”法海抬目。

  “哼!”徐宣赞十分鄙夷不屑,抬眉定目,“我娘子学过玄门法术,能过来自然不稀奇!”忽地灵光一晃,又想到了什么,“对……就算那日梦一般的场景都是真的,我娘子懂得玄门之术,在大风里架个船在湖水里救个人也根本不是问题!”委实急了,一通高声连串不加停顿。

  “她若磊落,那她为何要骗你?为何不光明正大的跟你说清楚呢?”法海继续追问。

  “她自有她的道理。”徐宣赞偏过脸去不屑依旧,“况且她都说是梦了,那我为何不信我娘子反倒要信你!”重又狠狠一瞪他。

  “冥顽不灵!”经了徐宣赞这一通激将,法海委实也生了急气。三两步跨到他近前,抬手冲他眉心一指,“你娘子是妖,是一条蛇妖!”

  “我都说了,你这妖僧,你才是妖!”徐宣赞抬起头来,喘着粗气不卑不亢,“你这不懂庄重的住持、披着僧衣混迹佛门的魔王徒孙!《楞严经》有云,无故宣扬人有劫难者,皆是魔说!”

  “你……”徐宣赞呕人的功夫委实不差。这通半真半假的意气之话,把法海堵在当地只是闷气,“阿弥陀佛。”闭目合掌诵念佛号。须臾后,适才稳住心绪沉下声息,“呵,断章取义胡搅蛮缠!把告知你世事因果的大善知识反倒当做了鬼怪邪魔!”也诚然不愿在此继续跟他多费口舌,侧目示意侍者们看好徐宣赞,转身自出金山寺去回绝白卯奴。

  。

  几瓣秋叶和风飘摆,在半空里悠悠然然的自由张弛,打了几个胡旋、滑出一个有些圆润的凄美弧度之后,复又幽幽的远去了。

  白卯奴凝起眸子,含一抹戾气的目光隔过斑驳的雾霭,落在稳身立于金山寺正门石阶之上的法海那里,冷声一哼,语气压低、却不客气:“你究竟想怎么样!”

  法海淡淡:“度你。”

  “度我?”卯奴不屑,“我自有我的劫、自有我的道,何需你来度!”黛眉微挑,旋即一个厉声,“把我官人放了!”

  面对着剑拔弩张的白卯奴,法海此时此刻的从容镇定,便显得愈发深不可测、还有些许睿智大成。谁深谁浅,高低立见:“众生自有其劫与道,但有些果报可以化解,便势必要让伤害简化到最小。”他的目光倏然隔过卯奴、隔过卯奴身后不远冷冷立着的青青,径自落在不见头的渊深远方,长长缓叹,“并非贫僧有意牵绊,只是徐施主他自己不愿跟你回去。”他扯了谎。

  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他还是扯了谎,即便是善意的谎。

  只是对于法海来说,这不是“破戒”,而是“开戒”。

  白卯奴原本笼了跋扈戾气的面上倏然有了一丝中伤及错愕:“什么?”蹙眉徐徐,一颗心猛地向下狠坠了一下。

  “姐姐,不要跟他废话!”青青早已失了耐心,一个闪身跃到白卯奴身边与她并肩一处,“我们打进去,跟这金山寺‘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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