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回 勾引:幽幽一曲《归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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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一撞,半开的木格子窗上那些雕花便随着风的势头徐徐撩拨,经了这夜光的渲染,好似洗过一样,灿灿的又恍若开出了花。
幻兮描眉的长指倏地一下往侧边偏了一瓣,恼得她忙一咗舌:“作死,好端端儿刮得是什么妖风!”又只得扯过绣帕细细擦去那些浅色印子。
这时的王后寝宫是没有旁人的,一干侍从早被幻兮遣退了去,这是惯例。故而她后面那些话,明显不是对婢子们说的;或者说,不是对人说的。
“你瞧瞧,依附在我身体上下,我这副皮囊上的精气供养自己还不够,还得供养你!”她嗤声一笑,挑起狭长眉目薄薄娇嗔,“害得我竟日连天儿画皮,也似个鬼魅妖邪一般了!”这话言的恣意又悠闲,忽意识到自个本就并非人类,又觉好笑。便唇畔流蜜,将这好笑给忍俊不禁了去。
虚空里起了一阵清索萧音,登地便有与这珠圆玉润的嗓子截然不同的声音幽幽荡起,似来自地狱里的颀长丧钟,带着吞噬人心的嗜血与诡异:“你以为我愿意!”幻兮软眸一黑,这个身体便被前王后给占据的满满,“我这一缕游丝冤魄需要喂养,唯恐打草惊蛇又不敢公然出去吸 食 精 血……若非顾及你行起事来徒惹了不便,我早已修成鬼仙!”愈渐愈急,带着惯有的狰狞可怖、歇斯底里,似要把喉咙划破撕裂一般。
阴阳维系着整个昆仑无极的平衡,阴阳阴阳,精为阴中之阳,血为阴中之阴。精血是维持人体生存命脉的不可或缺,也是妖邪鬼魅保住元神增提修为的便捷法门。时今前王后不过冤魂一缕,怨气傍身罢了,丝毫没的本体,故这人身亦或有修为的灵物精血,她从不能过度稀缺。
“呦。”幻兮闻声一错软目,精心画皮的手指笔尖一顿,于永夜里招招摇肆意笑开,“鬼仙?呵……”银牙犀齿贴着唇舌薄薄一漾,“就你这副半死不活、残缺不全的鬼样子,还鬼仙……”微顿一下,语气带着玩味的狠意,“你若成了我的负担……我就把你扔掉!”
“扔掉我……你敢么?”前王后闲闲讥诮,嘶哑的鬼音里难得含起不加掩饰的蔑笑,“你可别忘了,若没有我的力量过给你依附,你还是条丑陋狰狞人人喊打的小白蛇呢!”穿堂风震得半掩轩窗沙沙作响,黑暗无光里却只见幻兮缎发飘扬,“我给你力量,使你一瞬间便有了傍身的修为,而你则以气血精魄供养我……我的怨忿之气越重,你的力量也就越强。我们之间……”她打了一个停顿,语气低回九曲,幽幽的,“是相辅相成的。”
冷风穿堂,幻兮曲指勾了兰花一道,往娇艳唇际徐徐一点:“自然……不敢。”
前王后不加收束的大笑声便在凭空里响彻开来,漫过寂寞长夜、浸过染过连环门锁,澎湃天地,乖张又肆意:“呵,你很精明。”收笑敛声,便又是抽空声色一般的嘶哑鬼音,“你助我复仇,我给你做人的快感。互利之事。”
幻兮娇美冠绝的媚面上铮地便浮起一脉寒冷:“我从未想过什么互利。”齿缝间似乎也被灌了夜的清寒,簌簌瑟瑟的,“之所以帮你成事,只为报你给了我一个人身之恩。”
心绪飘忽,口里如是说着,心下却不由起了不知该不该有的那些绮思。有时候,仅仅是有时候,她觉得前王后何其可悲……
她是真心怜悯前王后的,也是真心感念前王后的。死都死了,人死即空,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还,报什么仇呢。何其可笑!
果然,洪荒宇宙、玄黄天地间,也只有这无法掌控的一丝怨魄,才会犯下这等浩浩劫数吧!
“快了……”
幽幽一句萧音飘忽入耳,幻兮的唇齿之念显然没有使前王后当成一回事去。应声止了飘渺思绪,幻兮静心默听,终于将前王后那话听得真切了些。
“这帝宫里,又要死人了。可真是……不太平的打紧呢!”
“你也感应到了?”幻兮激灵了一下,展眉突问。
前王后轻诮笑起:“你忘了我是什么……”
也对。闻声入耳,幻兮会意于心。
前王后是一缕魂魄,是最真实的鬼体。对于死亡气息的感应,自然比这世间任何性灵都敏锐的多。
殿外星稀月淡天风微凉,殿里昏沉一片死黑无边。各种声音一齐并默,气氛一时便沉的极其逼仄闷堵使人窘迫。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一蛇一鬼两人心思皆系一处一般,前王后幽幽启口,低低哑音似失望、又似玩味:“他今晚不会来了。”微停一下,“他到底,还是没能被你的美色给轻易绊住……”
“是啊。”幻兮潋着碧水桃花的绝色眸子微微挑起,娇唇勾笑淡莞,声调拿捏、不慢不紧,“这样……可不好呢。”
夜风不知何时又簌簌起了。
轩窗“噼啪”、尘埃漫溯,一轮弦形梨花月不知是被雾气蒙住、还是被水汽滟住,通身呈现一股溶溶的淡红血色。
肃杀与嗜血之气并蒂而起,似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阴霾之景,呼之欲出。
冷冷的,静静的……
。
宇坤已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惊梦,又或者说他根本一整晚就没有真正睡熟过!
鸳鸯软榻是他自小最熟悉的身心温柔乡,承载着与生命最不可分割的爱的巢穴,却从没有哪次似如今这般使他觉得难熬,俨如架在火上慢烤慢烧的一尾活鱼。
悄悄将身子半起,扫一眼帘幕裹挟下的殿内景深,因被浸在夜色里的缘故,一切一切都很恍惚飘渺。又颔首侧目,王就睡在他身边靠里的位置,似乎正沉沦在不知是好是坏的梦境里,睡颜沉酣。
王后娘娘那一晚晚的酡醉睡颜,与王像极了……
思绪才起,他又急忙竭力按捺。然而这些香软的撩拨就如同小兽初生的尖爪一般,在他心里脑里来回磨、来回蹭;他越想要按捺,就越是按捺不住、奈何不得……突然一下,脑里闪过激灵一念,他很想披衣起身冲出寝殿去找王后,去就着星月清辉约会他的秘密情人、他的丰美尤物。
然而他终究没有。理性的自持始终都在心里极力回旋拉扯……
他不知道,身旁望似睡熟的王,此时正沉静在一个绵绵的梦乡里。一个,与他有关的、甜蜜里又带着浅浅苦涩的桃花梦乡。
梦里是一大片一大片澄澈涧水、如黛远山。恍见幼时那段无悔欢愉。
柔黛不由蹙眉,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被梦魇住了。
那是一派熟悉的旧时景象,专属于帝宫之外、东辽农郊的烂漫景深。
那里有最自然的远山、有最清澈的泉水、有一大片沐浴着四季阳光的如茵草场、有满空啁啾啼音清脆的七彩鸟雀……
天真单纯的女孩儿跟着她自小的玩伴——那个小小少年,坐在一起唱童谣、采莲花。
一起将那绘着春燕衔泥的竹骨风筝放于天幕,仿佛放飞了整个春天。
一起临着小溪围着青石编草兔子……
他们你追我赶,欢快的银铃笑意艳了少女眉目间的缱绻春色。
“宇坤,宇坤你来追我来追我……”
“追不上,哈哈……你故意让着我你故意的!”
“宇坤宇坤,我要那个风筝……要那个金色鲤鱼的,要鱼儿的要鱼儿!”
彼时那些最简单的浅显温暖,却突忽使人想要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何时,仿佛整个世界的明媚静好,都被那当空里劈下来的造化的大斧狠狠击碎。温暖春色自此不会再有,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冰封雪冻、暗夜无边。
刹那间,漫空尽是倾城血色,而如茵碧草地上却摊堆起一架又一架森森白骨、残骸凌肢。
嗜血的腥风扑面而来,一排人影着了森森铁甲,暗沉的颜色在阳光底下泛起不祥的鱼鳞金波,就那样身如铁铸的不动不言,于柔黛周围黑压压跪了一片……
夜深了、夜浓了,虽然同塌而眠,可身边柔黛究竟陷入到了一场怎样甜蜜亦或辛酸、幸福亦或恐怖的梦寐里,宇坤都是不知道的。
他已辗转反侧经久经久无法安睡,就是无法将幻兮那道娆丽倩影自脑海里挥霍出去。
那个女人,那个丰物绝顶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她善睐的桃花一样的脸碧水一样的眼、她圆润鲜香的酥软胸脯、她水泽细滑的透冰肌肤、她的气息、她纯酣甘甜的唇齿……她的一切一切,无一不使他发了失心疯般念想的肆虐!
“忘川河畔他与我对望了几千年,偏偏结下了这千生千世冤……”
“放不下、舍不弃、丢不了,可又世上难成全。”
幽怨的管弦笙歌突忽破空而来,踏着清寒的梨花月,踏着黯淡的殿摇光,静谧的夜色里传来一曲幽幽的《归去来》。
宇坤一个激灵,心知是王后在弹唱。
寂寥的曲乐借了夜风的传送而一路飘忽,居然漫过那些冰冷的朱墙、漫过那一幢幢巍峨的殿宇,传到了王的寝宫这里……
那声音包含着凄迷夜色下的所有绮思、所有幻想,充斥着撩拨心脉骨髓的诱惑,软款、迷离、又动人的恍若一位午夜降临的优伶在涓涓款款诉着绵绵哀肠!
千千般苦诉不尽、绵绵痴意道不竭……
“夜风呵、撩动我心弦,那烛影似也缠绵缱绻随心愿。冰火啊,相依相爱不能怨,情没有阻隔的伦常界限……”
宇坤心若擂鼓,清目霍然一下就湿润了。
斑斑驳驳的水汽氤氲在眶,他已看不清这软红世界三千霓虹。纵是无边繁华旖旎,在这一刻也具作枯骨、具成尘烟!
终于,自持的理智终抵不得心脉的呐喊。宇坤“腾”地起了身子,抓起榻沿那件碎玉长袍便往肩头披去,意欲冲出这华美威仪禁锢身心的巍峨寝殿!
他要去寻、他要去找他的爱人他的情人他的尤物!一刻都不能再耽搁!
一刻,一刻都不能再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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