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五凤楼酺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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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场盛大酺宴的开场竟如此的“奇幻”!
怀州刺史令狐潮亲自代表本地官绅百姓向天子献乐。为此,他将州里的公事统统扔在了一边,带着怀州当地的大小官员为这场献乐精心筹备了许久。
人们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从殿外奔上来一群“珍禽瑞兽”。其中,有头生青色巨角的青牛,那是大唐皇家祖先老子的坐骑;有眼若铜铃的麒麟,那是能口吐祥云的瑞兽;颌上长着弯角的巨犀,能够驱除诸类厄运;鼻子卷曲的大象,则可以带来诸多的吉祥。还有披着蓬松鬃鬣的狮子,花纹五彩斑斓的虎豹……。它们毛皮都是由闪亮的锦缎织成,眼鼻与牙齿都镶金镀银,在灯火的照耀下绚烂生辉,在殿内做出许多摇头摆尾,仆伏致意之类的动作,有几位年轻的公主、皇子已被逗得捂着嘴直笑。
就在这时,身着带有华美纹饰衣服的一百位怀州乐工鱼贯入殿,他们手持各种乐器,列成两队,将那群“珍禽瑞兽”围在中间,他们一边忘情地演奏着雅乐,一边摇头摆胯,翩翩起舞,似正陶醉于其中,一时间,笛箫与牛马共舞,丝弦与虎象齐飞。
一些性格直爽的武将已经咧开大嘴毫无顾忌地笑出声来,首席宰相张九龄白净的长方脸上已罩上了一层铁青的颜色。
一曲终了,身穿崭新的深绯色官服的令狐潮恭敬地伏地跪拜,虔诚地表示自己是受所辖怀州官绅百姓的委托,供奉雅乐以娱圣听。
刚松了一口气的李林甫,心头又猛地被揪了起来!他看见天子的眉头轻颦,面色阴沉,一旁的武惠妃正用关爱的眼光看着李隆基,将他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细嫩的玉手中轻柔地抚摸,似乎在用自己的温柔宽慰他心中的怒火。
“你先跪在一边吧!”过了良久,天子李隆基才冷冷说了一句,转头问李林甫道:“礼部尚书,地方献上的乐曲还有吧?都传上来吧!”
李林甫见此情景,心中一转,慌忙回奏道:“回圣上,下一曲为鲁山令元德秀等所献《于蒍》。”
“传上来!”天子的声音中略有一点冰冷。
李林甫不敢怠慢,忙向身后的礼部郎官小声吩咐:“急传鲁山《于蒍》先奏,其他地方献乐皆不准再上殿。另,速派人传李龟年提前于殿外候命。速去!速去!”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浅绿色半旧朝服的官员拥一张素琴,缓缓进入殿内。
他只三十岁左右年纪,面色清癯,五官端正,他身后跟着的四位乐工皆身着朴素的白色宽大麻袍,手持笙、管、笛、箫分立。
一声清脆舒缓的琴声悠悠响起,管乐缓缓跟上,慢慢铺陈开来,一首鲁山本地古歌《于蒍》便在殿内高大的梁柱间萦绕,那绿袍官员用略带深沉的嗓音唱道:
于蒍,于蒍,彼瀼沮洳,
室人催我,民事谪我,
忧心殷殷,谓之何哉?
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于蒍,于蒍,彼瀼一方,
王事适我,政事埤我,
忧心戚戚,谓之何哉?
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天子李隆基以及张九龄、裴耀卿等诸多文臣,连同颜真卿、晁衡等一干新科进士皆肃然端坐,殿内鸦雀无声。
良久,天子李隆基缓缓对众臣道:“鲁山令元德秀献了一首《于蒍》,是一首鲁山山野古歌,连他一共来了五个人。怀州刺史令狐潮,献了一首燕乐,场面宏大啊!光乐师就带了一百多人。诸卿不妨给点评点评,他们谁的献乐更好呢?”
说道这里,他一对闪亮的眸子在殿内诸臣的脸上一一扫过,他瞥了瞥趴在地上的令狐潮,转而又向诸皇子公主的坐席方向看去,刚好看见自己最疼爱的咸宜公主正在用一双纯净无邪的大眼睛盯着自己,便微微笑问道:“咸宜公主,你来评评,这两首曲子,你喜欢哪首?”
咸宜公主只十五、六岁的年纪,性格天真烂漫。她施礼已毕,嘟着漂亮的小嘴,黑嘟嘟的大眼睛转了转,说道:“父皇,女儿认为怀州刺史的献曲更好!”
一句话出口,不远处的武惠妃和寿王李瑁都露出了焦急地神色,诸臣坐席中也有些窃窃私语声,伏在地上的令狐潮的身子也略微一动,似精神一振。
李隆基的眉头却略略一扬,问道:“是吗?说说你的理由!”
咸宜公主歪着头,表情认真地说:“嗯,女儿认为怀州刺史对陛下是大大的忠心。父皇您看,他带了这许多乐工和舞者,肯定也在本州教坊内演练了许久,怀州刺史平时那么忙,还要挤出时间来督导排练,一定非常辛苦”。
她顿了顿,又说道:“唔……还有,女儿看到今天这歌舞才知道,原来阿娘是偏心的!”说罢,她竟嘟起了小嘴,似生起气来。
李隆基笑道:“哦?你阿娘是怎样的偏心?”
“对啊,阿娘偏心得紧呢!”咸宜公主如轻嗔薄怒般娓娓道来:“平日里,女儿只要一小块锦帕绣个蝴蝶,阿娘都嫌浪费,说什么锦缎丝线昂贵,是无数百姓家采桑女儿的汗水织就的。可是,今天看到这些动物的皮毛装饰都是锦缎做成的,还用了那么老多,可见这锦缎本就便宜的很,要不然,怀州刺史怎么舍得?由此可见,阿娘偏心,故意不给女儿拿去练习!”,她声音清脆甜美,一张小嘴吐字清晰,座中君臣全都听了个清楚。
一向典雅矜持的武惠妃眉头轻蹙,微笑着摇了摇头;李瑁等年轻的皇子、公主们都被这个机灵鬼变的淘气小妹一番话逗得笑出声来。
天子笑着点了点头,转向诸公卿大臣,问道:“众卿,咸宜公主这番点评可到位吗?”
还未等首席宰相张九龄发言,礼部尚书李林甫已抢先跪倒在地,颤声道:“微臣身为礼部尚书,负责本次大典筹备,未对所献乐曲仔细甄别,亦未能及时洞察其中之曲意逢迎,以至有辱圣听。微臣死罪!”
张九龄也俯身请罪道:“臣身为执政秉笔宰相上佐天子,然未能使官员大夫各任其职于内,又不能觉察宵小委蛇之徒残民害物于外,臣之过也!”
李隆基这才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走到鲁山县令元德秀身前,吟道:“忧心戚戚,谓之何哉?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说着,他抬手扶起跪伏在地的元德秀,继续说道:“鲁山令的琴音清如溅玉,甚佳!而汝这番‘乐谏’谏得才是好啊!地方官员辛苦操劳,百姓租庸调亦沉重,如今还要额外承担献乐,朕不查也!”言中颇有罪己之意。
张九龄、裴耀卿等重臣听后无不动容,再次纷纷跪倒请罪。
元德秀见天子竟完全听出了自己献乐中的深意,心中一热,眼角竟泛起了两点泪光,口中喊了一声:“陛下……”便即躬身施礼,再难说出一句话来。
天子李隆基又踱到正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令狐潮身前,叱责道:“令狐潮,你让百姓扮作禽兽,逢迎取悦于朕,恐怕在你眼里,治下的百姓亦皆如牛马,何其涂炭!你花这许多心思,耗费府库这许多钱粮,为自己的仕途铺路,真是好大方啊!”
令狐潮听了这番声调不高的叱责,犹如遭了五雷轰顶一般瘫软在地,颤抖得更加厉害。
天子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朗声道:“怀州刺史令狐潮,辜负圣恩,鱼肉百姓,擢贬官待罪。鲁山令元德秀,纯朗朴浑,厚赐金帛,交由吏部考评擢拔!”
言罢,又斜睨了一眼瘫软如烂泥的令狐潮,冷冷揶揄道:“令狐潮,便是你所献之乐,也不过徒有其声,不得其要也!”
……
或许因为元德秀的献歌而心情大为好转,天子也并没有再追究其他人的罪责。
李林甫的朝服的后心早已湿透了,张九龄正在痛苦地低头检讨自己的失察;古灵精怪的咸宜公主对着母亲武惠妃偷偷扮了个鬼脸,便与哥哥李瑁等兄弟姊妹们乐做了一团;坐在殿角略偏位置的新科探花颜真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而史思明等幽州将弁仍是冷冷地面无表情,仿佛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武惠妃缓缓奏道:“陛下,臣妾听说今天李相公也传了李龟年来。不如让他为入殿献歌如何?”
天子一听“李龟年”的名字,立时精神一振,命李林甫传这位“大唐第一乐师”入殿献歌……
此时,就在不远处的偏殿内,李龟年已经得到消息:原本压轴的节目需要提前上演。
他对此倒也并不介意,因为他有自信,无论怎样复杂的演出都尽在掌握。事实上,每当为音乐造诣极深的天子演出的时候,他更会有一种觅得知音的兴奋!天子李隆基曾与他一起切磋筚篥、羯鼓、箜篌等乐器的技巧,还曾一起研究古曲、乐理,更赏赐给他许多珍贵的乐谱和乐器。为了报答圣人,李龟年精心新编排了一部盛大的歌舞,准备在今晚首演。
他请旨招募了二十四位聪慧、美丽又有一定歌舞功底的官宦人家女儿,又专门对她们进行了严格的歌舞、乐器的训练。
以他的影响力加上当今圣人的背书,争抢着把自家女儿送来给她做徒弟的人家竟一时踏破了这位乐师的门槛……
然而,真的是好事多磨!
当他以为一切都已准备停当的时候却突然得报,一个领舞的小姑娘“玉奴”竟突不见了踪影。
饶是李龟年定力极好,也登时急得满头大汗,反复让手下人寻了几遍都没有找到——女弟子们都说:“玉奴前不久化妆、换衣时还都好好的在这里,只一眨眼功夫便寻不到了!”
至此,李龟年也不得不苦笑着摇摇头,思忖道:“这些官家女儿多是淘气任性惯了的,以后收徒弟还是从听话些的平民子女中挑选吧!”
他也不敢过分声张,以免引得这些女孩子们心中不安,坏了演出。只是这个小玉奴平日里最是聪慧懂事的,怎么会突然在这五凤楼上无声无息的消失?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正在这时,圣谕正式传下:“命李龟年等进殿献歌!”
李龟年深深地做个吐纳,便恢复了倜傥潇洒的风姿,气定神闲的率队登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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