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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不辨风尘色 安知天地心(下)


  然而,张巡立即令人在城墙中掏出几个洞口,先用铁钩勾住云梯,再用一根木桩顶住,无法移动的云梯被唐军纵火焚烧,在可怕的“咯吱、咯吱”的噪声中垮塌下来,上面的燕军如雨点般坠落,要么被摔死摔伤,要么被活活烧死。

  燕军造木驴攻城,唐军就用通红的铁水防守;燕军堆积土囊,构筑磴道攻城,唐军就趁夜埋进混着火油、松明的柴薪,等敌人蜂拥而上之时用火箭点燃……

  双方的攻防战一直在进行!直到最后,阵地上只能听到兵器相碰的叮当声,火焰燃烧的哔啵声,濒死之人的呻吟声……但所有的喊杀声都停止了,仿佛所有人都已默默的认领了属于自己的命运——杀死别人,或者被别人杀死。

  每次勉强打退敌军,虚弱到了极点唐军士兵就都瞬间全都瘫倒在城头上。

  此时,他们只能靠喝上饱饱的一肚子凉水暂时欺骗一下自己的肚腹。等到敌军的攻城号角响起,他们又会立即从地上弹起来,开始新一轮的厮杀……

  城中的伤兵没有医药,只能看着伤口慢慢腐烂,任凭眼睛通红的老鼠啃食他们的脚趾……很快,这些吃人肉上瘾的老鼠就销声匿迹了,因为它们早已变成了饥饿士兵们的食物……

  营中已经开始杀马充饥了。

  战马临死前的嘶鸣,简直能够撕碎战士们的心肺,马伕刘十九不顾一切地哭嚎着,央求着:“不要杀马啊!不要杀马!”

  他死死抱住从马厩里牵出马来的军士,发疯般地嚎叫着:“你们吃我吧!吃我!不要杀马啊!不要!”

  没有人回应他。

  那瘦骨嶙峋的战马黑洞洞的大眼睛中流出了晶莹的泪花,映出这群如沉默的幽灵般的士兵们同样瘦骨嶙峋的身影。

  要杀马的人、要救马的人,都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终于,那个牵马的军士开口了,他缓缓地说:“吃你?……刘十九,别着急……谁敢说,你、我,不会跟这个老伙计一样……被吃掉……,别着急……很快了……”

  两个多月来,燕军在城下损失了数万人,而守城的唐军仅剩下一千六百余人。

  他们心中还有一个希望:“携雨龙君”南霁云很快将会搬来救兵和充足的粮食。

  在这个信念下,他们又坚守了十来天……

  城下仍不见一个援兵的影子,燕军的攻城还在继续……睢阳城到了崩溃的边缘,有人开始绝望的哭嚎,嘴里骂着南霁云不仁不义,自己出城逃命,怕是不会回来了。

  在城头巡查的雷万春听了这话,一把将那名士兵拎了过来,骂道:“你给老子听着,南八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定不会舍弃睢阳!再敢胡咧咧,老子……老子摔死你!”说着他将那人举过头顶,要将他掼下城去。

  周围的人都漠然地看着,没有人阻拦,饥饿和疲劳已经让士兵们变得麻木了,这种时候,摔个骨断筋折,可能还比较舒服吧……

  “万春!不得莽撞!”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将他放下来!”

  众人看时,一个干瘪而苍老的黝黑汉子走了上来,一身肥大的衣甲在身上咣咣当当,满是血污,身后还背着一个油布包裹,不知装得什么。

  雷万春见来人正是张巡,这才将那人放了下来。那名士兵也早已没有力气站立,一屁股坐到地上……

  张巡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万春,这都是咱们的好兄弟,好兵士!他们豁出性命与我们守城,你怎可因一言不合就莽撞行事?”

  雷万春无言以对,长叹一声,低头不语,泪如雨下。

  张巡蹒跚着走到那个士兵身前,蹲下身看了看他:“你是赵九吧?在宁陵时候跟的我,你的弓箭射得好!”

  “使君!”坐在地上的赵九痛哭流涕道:“南将军还能回来吗!”

  “能!”张巡坚定地说。

  “使君,俺赵九一共射死了二十八个贼娃子,身上七八处伤。战死!俺不怕。可是……”赵九哀嚎道:“咱们守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啊!”

  张巡缓缓站起身来,背依着垛口勉强站直身体,对着慢慢聚拢过来的士兵们缓缓扫视了一会儿,指着一个人说:“你是张憨娃!”又一个个指着士兵们说道:

  “你是李六斤,你的藤牌用的好!”

  “你是吴柱子……,还有你,陈百顺,……陈七、张十三、牛二田……”,身边的几十个士兵,张巡竟一一不差的全部叫出了他们的名字。

  士兵们见主将都能认得自己,都觉心中一热,眼中都变得潮湿起来。

  张巡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刚才赵九问得好,咱们守在这是为了什么啊?我也一直在想,咱们这一群人,有的家已经没了,有的兴许父母妻儿还在,都死守在这里却是为了什么啊?

  兄弟们,咱们当初从雍丘、宁陵撤兵的时候,不是好多家属都跟着百姓往南边去安身了吗?据说那边水土好,庄稼长得好!就是夏天热了点,容易生痱子!”

  说到这里,张巡嘻嘻一笑,露出口中仅剩的几颗白牙,许多兵士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了起来,眼中却饱含热泪。

  张巡继续说道:“弟兄们,咱们在这里守一天,城下那帮狗贼就一天不敢绕到南边的城池去祸害他们,他们就能安生一天……

  你们知道不?我也有两个儿子,一个十岁,小的才六岁。他们娘死的早,现在都在我兄长家寄养着……我就想,将来他们长大了,肯定不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们的爹是‘乱臣贼子’!他们身边的孩子都愿意跟他们玩,因为他们阿爷是守睢阳的好汉!

  弟兄们,孩子们会记得咱们!乡党们会记得咱们!将来有一天,圣人回到长安,肯定也会记得咱们!”

  “使君,你说,咱们这么多人,圣人都能记得?”藤牌手李六斤问道。

  “会!肯定会!”张巡点着头,斩钉截铁地说,但没有人能看得出他心中起了一点波澜……

  突然,马伕刘十九扑倒在张巡面前,涕泪横流地说道:“使君,咱们的战马五天前就全都吃光了!那都是些好马啊!全吃光了,全吃光了!再也没有吃的了!”

  那些战马以前都是他精心饲养打理的,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珍贵。他亲眼看到它们被一匹一匹牵出去杀了煮***神已经有些失常。他也不吃马肉,这些天靠着从马粪中淘出来些草料纤维吞咽下肚勉强活了下来。

  张巡看了看刘十九,没有说话,缓缓地从身上解下一个油布包裹,放在地上。

  人们鼻中闻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奇怪肉香……

  张巡缓缓打开,里头是一些煮熟的白肉,大小不一,零零碎碎,足有三四十斤……

  “肉?”

  “什么肉?马肉?”

  饥饿的人们围得更近了,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油布上的这些奇怪的肉。

  张巡也突然如魔怔了一样,瘫软在地上,看着这些肉块发愣。

  雷万春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他“嗷”的嚎叫了一声,扑到张巡身前,摇晃着他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喊道:“使君!使君!这肉是……是……如夫人……?”

  张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沉重地点了点头,两行热泪从眼中流出,滴落在那些白肉上,喃喃言道:“是。她……昨天已经……饿死了……,她跟着我这些年,没过几天舒服日子……”

  说到这里,他也抱头呜呜哭了起来。

  好半天,他才强忍住悲声,指着那堆人肉说道:“……你们来……吃……饱了……守城!”

  众人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原来那堆肉是从张巡小妾尸骨上割下来的。

  睢阳城头突然变得寂静了……只有一阵阵凄风呼啸着掠过……

  许久,才有人跪下对着那堆肉叩了一个头。

  然后,他抓起一块缓缓捧到嘴边,突然发疯地大嚼了起来……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饥饿的人们围拢过来,几十双膝盖跪在地上,几十个头颅叩了下去,几十双手抓起了油布上的碎肉,几十张嘴开始咀嚼、吞咽……咀嚼、吞咽……

  所有人的都以极为诡异的姿势跪在地上,低头捧着人肉大嚼,有些人吃了几口就吐了出来,可是仍继续狠命地往嘴里塞着白花花的肉块,就像永远都吃不饱的饿鬼……

  睢阳城中开始以人为食!

  先是刚死的老弱妇孺,后来就是奄奄一息的伤兵和俘虏……

  人们恐怕永远也无法想象,大唐至德二载的睢阳城中会是怎样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

  就在睢阳的将士们因断粮而靠吃人肉苦苦支撑的时候,驻军临淮的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却在营中摆上了一桌桌丰盛的酒宴,准备了精彩的歌舞来款待一位特殊的客人——前来搬取救兵的南霁云。

  南霁云杀出重围后,先去了兵精粮足的谯郡、彭城等地,岂料,许叔冀、闾丘晓、尚衡等人皆不肯出兵相救,任凭南霁云如何苦苦哀求,这些家伙就是不为所动。

  他无奈,只得奔向临淮求见贺兰进明。

  不料贺兰进明也是一样的肮脏嘴脸,他与许叔冀等素来不和,深恐一旦自己发兵救援睢阳,反而使得许叔冀等人偷袭他的临淮。他知南霁云是不可多得的良将,竟想收为己用,故此,虽然他不肯发兵去救睢阳,却要好好款待拉拢南霁云。

  南霁云见此情景,早已激愤得难以抑制!

  他也几日未得粒米下肚了,但却坚决不肯入席,只好跪在贺兰进明面前不住磕头,哀求他速发援兵。

  肥头大耳的贺兰进明嘬了一下牙花子,打着官腔道:“南将军,本帅不是不肯发兵去就睢阳。你要是早些来我这里就好了,你想想,从你离开睢阳到现在已经十来天了吧?恐怕睢阳早被贼军打破了。再派援军去,岂不是让我这些弟兄白白送死?”

  南霁云哭诉道:“睢阳如果失陷,南八愿意以死以谢大夫!再说,如果睢阳失陷,叛军必然首当其冲攻击临淮,两城皮毛相附,大夫怎能见死不救?”

  贺兰进明见他如此说,仍只是敷衍道:“南将军请先入席,我看将军也是多日水米没有粘牙了,先用些酒肉,咱们慢慢计议……”

  至此,南霁云已对这个腐败透顶的混账东西不报任何期望了!

  他愤然而起,慷慨说道:“霁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馀矣!霁云虽欲独食,且不下咽,大夫坐拥强兵,观睢阳陷没,曾无分灾救患之意,岂忠臣义士之所为乎!”

  言罢,他猛然将右手举到嘴边,在众目睽睽之下,“咔嚓”一声,生生将一截小指咬了下来!

  他“呸”的一声,将口中的半截手指和着鲜血吐到地上,轻蔑地对贺兰进明说:“南八没有完成张使君的重托,今天留下一根手指在这里作为凭证!告辞!”

  说罢,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迈出大帐去了。

  贺兰进明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啐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来人……”他正要下令绑了南霁云,却见营中众将要么面带愧色、低头不语,要么暗自垂泪,甚至面有怒色……

  他心知已拂了众意,便只得将下面的话憋了下去。

  正在这时,忽听辕门外“咔嚓”一声巨响!

  他正在吃惊,却有人来报:“方才南霁云一棍将辕门砸塌,扬长而去!”

  贺兰进明听了,惊骇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思量再三,也自知理亏,心想:“这南霁云去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这才恨恨作罢……

  最后,南霁云只在宁陵筹得了三千人马和少量粮草,返回睢阳时又受到了燕军的围攻,损伤了三分之二,只有幸存的千余人杀进了睢阳。

  至此,睢阳城里无粮草,外无救兵,随着叛军的攻城,城中守军越战越少……马伕刘十九近乎疯狂地死死咬住一名燕军的喉咙,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的握住对方的刀刃,最后两人一起从高高的城头上摔了下去;弓弩手赵九射光了身边最后一支箭,便跑掉了那张弓,抄起地上的一截白森森的人腿骨,正要向刚登上城头的一名燕军头上打去,就被五六支羽箭射中,抽搐着倒在血泊里;藤牌手李六斤同时被两柄长矛洞穿了胸口,他却疯狂的嚎叫着,生生带着两杆长矛坠下了城头,只剩两个登时变得赤手空拳的燕军长矛手,呆呆地站在原地发愣……

  ……张憨娃、吴柱子……陈百顺、陈七……张十三、牛二田……张巡、许远……南霁云、雷万春……

  守卫睢阳的最后一天,他们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只得瘫坐在城头,手中握着早已卷了刃的横刀,看着越来越多的敌军翻上了城头……

  大唐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十月,睢阳城破。

  ……

  当左眼罩着黑纱的尹子奇率军杀入城中的时候,立即被眼前地狱一般的景象惊呆了:

  城内早已成为一片荒原,几乎所有的民房都被拆光了,砖木、石块都被搬上了城头。

  除了被简单掩埋的腐烂尸体之外,城中随处可见成堆成堆的森森白骨,千百个带着头发的人头被整齐地集中堆放在一座芦棚之下,令人毛骨悚然。

  城墙附近横七竖八的倒卧着一些身着破烂衣甲的唐军士兵,各个都瘦成了皮包骨头的骷髅,但他们血红的眼睛中却都闪烁着诡异的光……

  此时,即便是身经百战,见惯了生死的悍将尹子奇也感到后脊梁上一阵阵的发凉。

  这地狱一般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呆。最后也只得出城驻扎,并传令将张巡、许远、南霁云、雷万春等三十六个仍然活着的俘虏抬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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