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放下屠刀

　　那天颜泉明走后，他们师徒就被关押在一座茅草房中。那独眼头领显然并非寻常的酒色之徒，传令只需看押但不得骚扰，那几十个贼人一言一行都是军中做派，竟无人敢违抗命令。

　　那独眼头领除了偶尔出去抢掠些东西回来，便是一边喝着酒一边在一棵大树下独坐，其他人都不敢上前打扰。

　　这样一连过了十日，李龟年和颜贞也都没受到什么委屈……

　　这天夜晚，他们师徒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爬起来通过窗棂往外看时，只见几十个人打着火把围定了三人。

　　那三个人一僧二俗，全都武功了得，徒手便将几十个手持利刃的贼兵一一点倒，只剩那个独眼头领一人手持一柄狼牙棒与他们三人僵持对峙。

　　只听一位白衣青年朗声说道：“尹子奇，你杀我姐丈，杀我恩公，又害了睢阳一城百姓，可谓罪大恶极，今日还不束手就擒吗？”

　　只听那独眼头领狼嚎般地吼道：“不错！你姐夫南霁云，还有张巡，那三十五人都是我下令斩的！那时的睢阳城中，已经没有活人了！两军交战，你死我亡，有什么罪大恶极？”

　　他呼呼喘息着，继续说道：“说起罪来，你们那边的什么许叔冀、贺兰进明等人全都不发救兵，算不算有罪？听说，那许叔冀后来还加官进爵做了节度使，封他的人算不算有罪？几个月之前，一个什么宦官就能掣肘你们的元帅郭子仪，结果弄得唐军兵败邺城，死伤无数，算不算罪？那个什么平卢军的田神功，打着剿贼的名义把江淮刮地三尺，抢了个遍，又算不算罪？奶奶的，老子战阵上真刀真枪地拼命，攻破了一座城，杀了些个敌人，也赔了只眼睛和几万条兄弟的性命！老子反而有罪了？”

　　原来，他不是别人，正是燕军“八彪”骁将中的“铁背苍狼”尹子奇。

　　当初，他攻克睢阳后不久便身染瘟疫，夜夜梦到无数怨鬼纠缠自己，一闭眼就是张巡、南霁云等人的身影立在眼前，整日高烧不退，左眼伤口再次发炎，故此只得在睢阳等地调养医治。亏得他体格雄健，又有医师照料，数月后才好不容易病愈，他醒来以后才知道麾下兵马已被安庆绪下旨令由令狐潮调回邺城去了。令狐潮怀恨当年尹子奇治他败军雍丘之罪，曾屡次三番想加害于他，亏得尹子奇手下的心腹将士百般护佑，这才使得他侥幸免遭毒手。

　　再后来，他听说自己的恩师蔡希德被害死在邺城狱中，唯恐张通儒等人加害自己，不敢再回邺城。岂料，他麾下本就不多的人马又连遭唐军打击，最终全部溃散。他走投无路，只得找个死尸换上自己的衣甲，砸烂了面孔做自己的“替死鬼”，才带着这几十个亲信侍卫躲在陈留山中落草为寇。

　　那许叔冀侥幸捡了个面目全非的死尸，经人辨认是“贼将尹子奇”，便兴冲冲地上奏朝廷，说是自己在陈留城外杀敌立功，从而获得了个滑濮节度使的官位……

　　那位白衣青年听他如此说，竟一时无语，仿佛一时陷入了沉思。

　　而那黄衫客却一声不吭，身形一闪便来到草屋门前，随手扯断了门上的铁锁链，将李龟年和颜贞放了出来。

　　只听那位老僧说道：“阿弥陀佛！人道‘铁背苍狼’冷酷无情，残忍好杀。依老衲看，施主对过往的杀业已有悔悟，近年来虽然偶有劫掠恶行，但却不曾伤了一条性命。如今又明知所擒二人都是敌方之女，却有意放她归去，亦不曾损了另一女的清白，善哉！善哉！不过，以老衲所见，施主心中已厌倦了这尘世樊笼，莫非是在蓄意求死么？”

　　尹子奇这点心思被老僧一语道破，心中一惊。

　　原来，他有意放颜泉明归去，料向他必然带大队人马来剿灭自己，届时，他便和这几十个手下战死在一起也罢。

　　当初他自从攻下睢阳之后，见到城中的惨景，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又有了张巡、南霁云等人作对照，他自己若干年来的骄傲和自负被打得粉碎。如今，自己堂堂的一员大将竟沦为草寇，他早已觉得活着索然无味，甚至时常后悔当初不应该找什么“替死鬼”，而是应该亲率手下轰轰烈烈地与唐军大战一场，最后在战场上把命送了，也是痛快……

　　但他嘴上依然不肯承认，嚷道：“老和尚，你莫要自作聪明。我为什么会蓄意求死？莫非你们释家弟子没事便求死么？”

　　那老僧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生亦是死，死亦是生，舍生而忘死，故能向死而生。施主杀掉了张巡，张巡在施主心中却不曾死去，施主虽然活着，却也已不是那位过去的施主了。”

　　尹子奇听了，心中虽暗暗吃惊，却故作傲慢地说道：“老和尚！你不要生生死死的绕弯弯，不如这样，你不是要‘舍生而忘死’吗？你只消吃我三棒，我便皈依你的门下，如何？”

　　那白袍青年闻言大怒，正要飞身上前格杀尹子奇，却被那老僧拦住，道：“悟心，你且退下！他要打，为师由他打了便是！”

　　“师父！”那被称作悟心的白衣青年高声阻拦，显然不愿意让老僧如此冒险。

　　尹子奇料想这老僧是故弄玄虚，自己这狼牙棒镶着一指长的铁钉，即便是沙场上的敌将身着重甲也无法抵挡，何况这一身布衣的老僧？

　　不过他只想逼得他知难而退，免得再跟自己聒噪，岂料那老僧竟然毫无畏惧地答应了下来。

　　只见他缓缓走到尹子奇身前，盘膝端坐，又将身上的僧袍脱下，露出一身嶙峋的皮肉来，缓声道：“老衲领教施主手段！”那声音中没有丝毫的惧意。

　　尹子奇见了，也不多说，他单手拎起狼牙棒，只用了一分力气，向老僧背上轻轻荡去，如他所想，这已经足够让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僧皮开肉绽的了，也不想害他性命。

　　“砰！”的一声，狼牙棒碰到老僧皮肉之后，竟如碰到了一捆棉花垛上般被轻轻弹了开去，再看老僧背上着棒的地方，显出十来个白点，并不见血肉模糊的惨状。

　　尹子奇知道今日遇到了高人，心中略微有些惶恐。

　　那老僧侧头对他微微一下，道：“施主终是宅心仁厚，不肯加害老衲。老衲心领了！施主只管加力来打！”

　　尹子奇以为他说风凉话，又有些恼怒，手上加到五成的力量，那柄狼牙棒挂着风声拍上了老僧的后心。

　　又是“砰”的一声大响，小姑娘颜贞吓得“啊！”的一声，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谁知那老僧的身子略向前一扑，旋即坐稳，他背上着棒的地方仍是显出十来个白点，但其中有几处已经渗出了血珠。

　　老僧“咳、咳”的两声，吐出了一口鲜血，仍旧缓缓道：“施主怕是还留着一半的力气未用吧？”那语气仍然平和舒缓，没有丝毫痛楚之意。

　　那白袍青年和黄衫客各自向前抢了一步，满面怒容地盯着尹子奇，似乎不等他下手，就要抢先将他格杀。

　　那老僧头也不回，说道：“悟心，悟生，你二人退下。我与尹施主有约在先，出家人岂可打诳语？”又向尹子奇道：“望施主好好体悟自己的本性！请加力再打！”

　　尹子奇斜眼瞅了一下黄、白二人，甚至似乎希望他们出手袭杀自己，故此，对身上的各处破绽也丝毫不做防护。

　　他“呀！”的一声怪叫，将手中狼牙棒高高举起，运足了十成的力气要向老僧背上砸下。

　　那狼牙棒挂着呼呼的风声，如划过夜空的一道彗星，袭向老僧的后背。

　　“铁背苍狼”尹子奇排在燕军“八彪”骁将中的第二位，只是因为他的韬略、智谋不如安守忠，而如果单论力量而言，他不在自己的师父蔡希德以及“云雷二将”之下。在战场上，如果他的狼牙棒以十成力量拍下，足以将一骑重甲骑兵连人带马砸个稀烂！如今，哪怕轻轻碰到这瘦骨嶙峋的老僧身上，恐怕也要将他砸个骨断筋折。

　　然而，眼前那位老僧仍双掌合十端坐入定，自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不要！”小姑娘颜贞撕心裂肺的一声喊，这声音竟如一道闪电划过了尹子奇的脑海，他蓦然惊醒，心中惊道：“我在干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他忙运力回撤，只听“咔嚓”一声，尹子奇右腕的臂骨已经折断，手中那柄呼啸砸下的狼牙棒竟生生停在了距离老僧后背不到一寸的距离上！

　　此时，他已不顾小臂上的剧痛，抛了手中的狼牙棒，跪在老僧面前，颤声道：“弟子愿意痛改前非，追随大师，皈依三宝！望大师收留！”一个平生杀人不眨眼的“铁背苍狼”放声大哭，声音犹如野狼的呼嚎一般，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悔恨。

　　老僧缓缓起身，看了看尹子奇，又看了看一旁侍立的白袍青年，问道：“悟心，你看如何？”

　　那白袍青年合十行礼道：“佛家以慈悲为怀，此人能放下屠刀，自是为可度之人，弟子怎肯再执着复仇，多造杀孽？”

　　老僧赞许的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又对尹子奇说道：“尹子奇，你平生杀孽极重，然能幡然醒悟，亦是难能可贵。本来，老衲收了悟心之后，便不再收徒，如今再为你破例一次，收你在座下，赐你法名‘悟性’，希望你体悟本性，早日修成正果！阿弥陀佛。”

　　尹子奇伏地叩头，哽咽道：“悟性谨遵法旨！”

　　原来，这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同光大师，那位黄衫客便是之前寻得颜杲卿遗骨的张凑，他是少林寺护院武僧首座同尘大师坐下的俗家弟子，法名“悟生”；而那白袍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屠狮天王”王难德，“悟心”是他做少林寺俗家弟子时候的法名。

　　只因王难德在香积寺大战中眉头中箭，但仍披肤鄣目，殊死血战，到了最后终于失血过多，便一头栽下马去，昏迷不醒。

　　元帅郭子仪忙令军医抢救，却见箭伤极深，伤口严重感染，恐怕凶多吉少。

　　正在这时，营外来了一僧一俗两人，正是同光大师与他的师侄“黄衫客”张凑，郭子仪知道同光大师是王难德的师父，又是当世的得道高僧，忙率众将把二人迎入营中，并请他查看王难德病情。

　　同光大师不仅佛法精深，且深通医理，随身带有少林寺秘制的灵药，他和黄衫客一起动手，为王难德重新割开伤口，放出脓血，又将丹药外敷内服，忙活了两三个时辰，才终于就下王难德的性命。

　　数日后，王难德的病情逐渐好转，而此时他的母亲王氏和姐姐凌霜带着两个外甥千里迢迢来找他投奔，他才知道恩公张巡、姐夫南霁云等都已在睢阳殉国，他将母亲和姐姐、外甥安顿好了之后，便时刻思量诛杀尹子奇报仇。

　　同光大师见这位弟子近年来春风得意，屡建奇功，如今又遭遇挫败，且仇恨满膺，恐他自此堕入魔道，便向郭子仪请求将他带走，郭子仪明白同光大师是为这位爱将的长远打算，便也欣然同意。

　　这样，同光大师便带着王难德和张凑二人往淮南、江南而来，想要去江南道少林寺南院暂居，三人自有不少行侠仗义之事，不一一赘述。

　　后来，他们访查到尹子奇假死后在陈留附近山中落草为寇，王难德心中复仇执念又起，同光大师有大智慧，亦有大慈悲，也不去刻意阻拦于他，只让他自己参悟。

　　三人在数月之前便一起来到陈留，早将尹子奇的行迹摸了个一清二楚，见他隐隐有悔改之意，也不曾犯下杀伤、奸淫的重罪，便有心度他皈依，并未施以杀手，否则，便是十个尹子奇此刻也早已死了。

　　后来，尹子奇将积攒的金银分给了手下几十个亲兵侍卫，打发他们各自还乡。黄衫客张凑怕颜泉明归来后寻不见女儿，便用手指在树上刻了一首藏头诗，便拜别师伯和师弟，亲自护送李龟年和颜贞回到了蒲州。后来，他又带上自己收的徒弟左车，在江湖上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一一不表。

　　王难德已听说郭子仪罢帅，朝廷中李辅国乱政，一时也无心回到长安，便陪了师父，带着尹子奇去江南道的少林寺南院修行。到了后来，大唐社稷再遇危难，还有“屠狮天王”二次出山退敌的故事，皆是后话，暂且不表。

　　大约三十年后，一直到唐德宗贞元年间，出访天竺的高僧悟空经过安西返回中国，替安西军带回了他们最后的讯息，途中遭遇吐蕃军队的袭击。有人传说，高僧悟空身边有位独眼僧人，他手持一根铁棒屡退强敌，才掩护得悟空安全逃回了长安，而他自己却力战身亡，那就是法名为“悟性”的尹子奇，但事实究竟如何，却再也无从考证了。

　　在历史的长河中，曾经存在过无数的人和无数的真像，但绝大多数都被淹没在时间的迷雾之中，他们并不足以改变历史的进程，但却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

　　有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实则，历史只是按照它自己的意愿装扮着自己，并没有什么人真的有能力去“打扮”它。


　　https://www.msvvu.cc/25/25892/61604257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msvvu.cc。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m.msvv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