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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同游


  皇后关防严格,一条街都是层层叠叠的护卫,那乞丐状的家伙离得尚远,就被御林军给拦了下来,尧国皇宫的御林军是全天下最有特色的,身材高大惊人的野牛族,厚实的身板一挡,那信使不矮的个子就完全被遮住。

  “哪来的花子闹事!”牛七已经做了队长,拎着那信使,“扔牢里去!”

  信使也不挣扎,他知道要想接近君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上次君珂出宫他就试图接近,结果三条街外就被阻,此刻用尽全身力气,在牛七手上大喊,“尤里·沙利克·阿列克谢耶维奇·波戈洛夫斯基!”

  牛七一傻。

  御林军一静。

  全场出现真空。

  轿子遮得严密,准备睡觉的君珂,终于听见了最后几个字。

  “波戈洛夫斯基!”

  “嗷!”

  最先发出回应的不是她,是跟随她出宫散心的幺鸡,幺鸡同志不能骑马,就在后面一座轿子里,于睡梦中忽然听见自己的全名,嗷一下热血沸腾了。

  多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

  主人!

  轿帘一掀,白影一窜,窜到空中时因为速度过快,看起来像一种淡淡的银蓝色,越过挤挤挨挨的人头,一头扑倒牛七……手中的信使。

  兴奋中的幺鸡,又兼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那个名字,没辨出男女,以为太史阑当面,看也不看将人扑倒,习惯性展示当年小白狗的固定媚主艳姿——后腿一翘,尾巴一扬,屁股一撅——

  看哥的上天入地金光灿烂迎风羞涩小雏菊!

  ……

  牛七蹬蹬蹬后退七步。

  野人族御林军哗啦啦掉了一地长枪,重枪把那一截地面打得坑坑洼洼。

  信使眼睛一翻险些晕过去——这就是元帅常常提起的爱犬?是元帅在面对某些纠缠烦不胜烦之后公开昭告南齐要娶的那一位正室?是大公要亲自奉茶的正房大妇?是他们的正牌夫人主子?

  哦天哪,还是在尧国继续当乞丐吧……

  又是人影一闪,一把将看见未来元帅夫人准备晕倒的信使给抓了起来,“信呢?”

  信使一抬头,便看见衣着简单的女子,神情急切地盯着他。

  那简单到近乎朴素的衣饰让信使有些恍惚,对方过于无暇的容貌也让他犹豫——似乎和元帅交代得不一样啊,元帅说君珂耳后近颈部位有一点小痣的,现在怎么没有?难道认错人了?只不过同名同姓?

  “认错人了。”信使摸信的手缩了回来,木然一点头,“抱歉。”转身就走。

  君珂哭笑不得看着那家伙的背影——太史古怪,她的手下也这么变态?

  “太史阑还好吗?”

  信使停下脚步,再回身时,眼底发红。

  终于可以不做乞丐了!

  黑白相间的信封拿在手里,很薄,君珂毫不意外,太史阑惜字如金,写信自然也不可能长篇大论,她将薄薄的信封在手中捏紧,心中一阵热潮涌动。

  六年了,最初一年她一直在四处寻找,后来便因为发生了太多事,不得不将寻友的心事搁下,然而内心深处,对于她们三人,无一日不牵念,四年前间接得到过文臻的消息,还曾动念去东堂寻她,又想着那两人音讯全无不知身在何处,忽然就接到了太史的信,这份惊喜来得太突然,她欢喜到不能自控,眼底微微泛出泪光。

  信使有点震动地看着,想起自己那个标枪般的女主子,在将这封信交给自己的时候,冰山般的脸上,也曾一掠而过的微微兴奋的神情。

  当时他以为眼花,如今看君珂眼底的水光,才明白有一种情谊深厚绵长,只在内心深处。

  君珂站在街边就匆匆拆信,甚至等不及回宫,太史第一句会写什么?

  如果没猜错的话,许是问幺鸡……

  “君珂,幺鸡被你养瘦了没有?”

  君珂噗一声笑出来。

  “有机会带它来给我检查,瘦一毫克你就别想再看见它。我在南齐,信使会告诉你我的位置。”

  “我现在不错,希望你也不错,否则别说你认识我。”

  “听说你有男人了,听说大燕男尊女卑很厉害,别丢女人的脸,否则也别说你认识我。”

  “你若不能来,也许我会来,来了若看见你不好,就把尧国顺便灭了。”

  ……

  君珂把短信匆匆收好——这信可不能给纳兰述看见。

  “辛苦了,跟我回宫吧。还有些事要问你。”她瞟一眼信使,从那造型中可以确定,穿越后的太史,越来越坑爹了。

  “君皇后。”信使算了算时辰,肃然道,“两个时辰,我只能容您垂询两个时辰便立即要启程回南齐,这是元帅大人的规定,她说两个时辰,足够您问清楚她的所有情况,之后我一刻也不能耽搁,必须立即回去,否则以军法处置。”

  君珂咳嗽,“可是你已经耽搁了三年半了呀。”

  “那是意外事故,元帅会理解。”

  “可是你迟一点回去太史也不会知道。”

  “天知地知我心知。”

  君珂:“……”

  两个时辰后,君珂充满敬佩地命人送走了那位可敬的信使,并赠送了大量金银以做补偿——那孩子被太史亏待得太厉害了……

  遥望着他行色匆匆的背影,君珂对变态的太史再度充满了崇拜——这货不能成功才叫天理不容啊……

  ==

  君珂心情极好地回宫,高兴太史有信来,高兴她没有要回幺鸡。

  太史总是面冷心善的……好吧,对死党善。

  “我回来啦!”君珂高高兴兴跨进殿门,纳兰述在桌前看奏章,下笔如飞,奏章流水般从指间越过,七八个侍应书记满头大汗手忙脚乱,险险跟不上他的速度。

  灯光打在纳兰述额角,俯下的脸只看见两道斜飞墨黑的眉,英锐地挑起,眉下偶尔抬起的眸光平静沉和,偶有犀利光芒一闪。

  君珂在门槛上停住,有点着迷地看着纳兰述,都说沉思和办公中的男人最有魅力,果然,险险她刚才就失去呼吸。

  “过来。”纳兰述抬起头笑看她,招招手。

  君珂此时才看见他眼下有淡淡黯青,脸色也有些苍白,心中一痛,上前将奏折收起,“好了好了,下班下班。”

  顺手招呼侍立一旁的韩巧,“单子呢?”

  韩巧抿嘴笑着上来,抽出一张长可及地的单子,纳兰述脸色一苦,扶额道:“小珂,你实在太变态了……”

  君珂不理他,和韩巧凑一起,认真地拉开那单子核对,单子上是她亲手画的表格,清楚地标出时辰、药品、补品,都是按照柳杏林的规定,纳兰述每天要吃的东西。在每栏药品补品之后,都有一个空格,现在每个空格后面,都打个勾。

  “辰时、卯时、酉时三次服药,亥时的猪肚百合羹、戌时的乌梅芝麻粥……”君珂一项项核对,忽然眉毛一挑,“嗯?前天申时的龙井郁金茶后面怎么没打勾?”

  “那天我腹泻,不适合喝茶。”纳兰述过来,抱住了君珂,“好了,管家婆,下次我补回来,嗯?”

  君珂眉开眼笑摸摸他的脸,“可好,没瘦。”

  纳兰述把脸凑上去,韩巧唰一声不见了……

  “小珂……”声音呢呢喃喃,“有好东西给你看,来……”

  “骗人……每次你都这么说,然后趁机……”

  “不看?真的不看?”

  “不看,再不要上你的当……”

  “那就扔了。”细细碎碎的声音,“这颜色很艳,试试配你的肌肤……”

  “啊!”一声尖叫,“别!”

  “不是说不看吗……”

  “浑蛋!”

  ……

  好半晌君珂冲出帘子,手里拿着玫瑰红的皱巴巴的信封,也不知道在哪揉得不成模样。

  她悻悻将衣服整理好,眼神却有点疑惑——纳兰述和她耳鬓厮磨,常常难免情热如火,却总在关键时刻收手,是力有不逮,还是有别的原因?

  还有一处疑惑她也心中不解,她虽然早被立为皇后,但其实和纳兰述并没有举行大婚,以纳兰述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会补给她一个婚典,但事实上他一直没有提。

  难道……

  “小珂,什么叫傻叉?”纳兰述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哦,就是英明神武睿智可靠玉树临风潇洒无双的意思。”

  “哦,我也觉得。”纳兰述微笑,“大荒泽来信我也看过,为表感谢,我已经命人送了回礼。”

  君珂抓着玫瑰红信封,一边匆匆看一边心花怒放地想,这世事真奇妙,原来两人的信早就到了尧国,却最终在三年后几乎同时到了自己手里,这是不是预示着,姐妹们相见之期不远?

  随口答:“送了什么?大波喜欢化妆品。”

  “美男十二名。”

  “这个也不错。她会满意的……在哪选的?”

  “野人族。”纳兰述微笑,“高壮、完整、不油光水滑,且个个十分傻叉。”

  君珂:“……”

  ==

  看完景横波的信,君珂将两封信都小心翼翼收起,一边欢喜一边忧愁,欢喜几个死党看来都混得不错,姐妹们各自在所在地域呼风唤雨,果然穿越金手指万能定律依旧不破,忧愁的是大波还是这么不靠谱,送个信还能耽搁几年,信使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连将来怎么去大荒泽都不知道。

  不过几年之内,她都没有空去寻找朋友,纳兰述的病是个沉重的心事,就算手术成功,后续的调养也一刻不能马虎,如果他顺利渡过了前五年,报仇的事也该提上日程,这么一算,姐妹见面又觉得遥遥无期。

  只能指望她们来找自己了,君珂叹了口气,有点怨怪那几个,都在忙什么呢,虽然路远,抽空来一趟不成吗?

  她去了御书房,给两个死党各自写信,下笔激动,墨汁浸染得一团一团,撕了写写了撕,用了半夜时间才写完信,当即吩咐晏希用最可靠的尧羽卫将信送往大荒泽和南齐东堂。给文臻的信也有一封,虽然不知道她的地址,但确定在东堂,听柳咬咬说,她的东堂属下,原先陷阵营的士兵,都听说过文臻,原先的东堂食神,改良了东堂几乎所有的菜色,推广大棚种菜,给东堂人丰富了饭桌,有段时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之后却突然销声匿迹,据说卷入了一场天大的麻烦,几起几落,很是腥风血雨了一番,如今只能猜测还是在东堂京城,具体身份位置却不清楚。

  找人这种事,尧羽卫还是靠谱的,君珂不担心,只是想着境遇最神秘的文臻,这个慢吞吞老实相其实却一肚子坏水的蛋糕妹,做蛋糕也能做出风波?

  她写完信,舒展下筋骨,身子向后一靠,不知道撞到什么,吱嘎一响,身后

  一处暗柜,慢慢打开。

  君珂起身,注视着暗柜,里面只有一卷画,她将画取出,画上人云鬓花颜,面貌清秀,似她又非她。

  这是三年半前纳兰述记忆中的君珂。

  君珂手指慢慢抚摸着那画,画很细致,细致到每一根头发都清楚地画了出来,甚至连仅有的一两件首饰上的花纹,也细细勾勒,作画人似乎很有空,将一副人物肖像画到细致到令人发指的程度,而且墨色浓淡不一,几乎每一笔都有不同,最早的一笔颜色已经很淡,竟然像是一天一笔,长久时间才画成。

  画卷最下端没有印鉴题跋,只有一句话。

  “小珂,但望我画完这幅画,你便回来。”

  近三年半的时日,一天一笔,勾勒而成,他执着画笔,始终不肯断绝希望,宁可将头发一丝丝地画,将首饰纹路一点点地添,似乎要靠那般笔触的延续,来延续着对她的等待和希望。

  头发没法再画了,就画首饰,首饰无处再添花纹了,就画衣裳。

  只要这画不完,她就会回来。

  君珂抿着唇,将画慢慢卷起,抱在心口,仿佛那是一只暖炉,暖着内心深处的痛,又似乎是一柄剑,戳着内心深处的痛。

  他等了太久,她终于回来,可当她回来,属于他的时光却又无情地眼看要从他手中溜走。

  君珂慢慢将画收回暗柜,靠在柜身上,良久之后,推开窗。

  冷风立即呼啸而入,君珂的眼光落在窗下,一片乱石地上。

  御书房外就是御花园外的一角,四季都有繁花盛开,唯独这靠近书房右侧长排隔窗之下一块地方,毫无花草装饰,光秃秃一片地面,乱栽着一些石头,石头也不是观赏石,随意地插入泥土,都插得很深,看起来像是被人以内力掷入地面,和御花园繁盛华丽的景象,格格不入。

  君珂突然从窗口跳了出去。

  她很熟练地跳到那块石子地上,注意不要踩到任何石头,闭上眼,蹲下身,很随意地挖出一块石头。

  石头下是一个金丝袋子,袋子里一张信笺,保存得极好。

  君珂慢慢打开,从回宫开始,她发现这一处地方,便每天都来挖一块石头,摸到什么是什么。

  “……小珂,你给我两地书,我便给你真正的两‘地’书,花会谢,月会缺,但保留在大地里的心思,沉厚永存。”

  那些保留在大地里的心思,数年后被慢慢起出,再珍重埋下,属于彼此的记忆,永不腐朽。

  君珂将信看完三遍,收回金丝袋子,埋回原先的石下,这段日子,她每天就是靠这些信,振作精神,回去继续和纳兰微笑以对。

  坐在冰冷的地上,四面石头环绕,她心里很空,又似乎很满。

  柳杏林已经和她提过,几天之内就该给纳兰述手术,如今身体调养得正是合适,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和纳兰述开口。

  她怕一旦明说,会令他压力过大,他可能会因为手术本身失败的危险而拒绝。

  他不是害怕手术本身,不是畏惧生死,他也许宁可苟延残喘和她相伴几年,也不愿意可能立即死在她身边,更不愿意这死亡和她有关,令她终生背负罪孽。

  她也没法和他坦然说这手术很安全毫无危险——纳兰太精明,根本瞒不过。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犹豫?就算最初下定决心要挽救他,但随着日期临近,她越发忐忑畏惧。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何况是在这医疗设备远远跟不上现代水准的古代,成功几率只有现代的一半,如果成功自然是邀天之幸,可如果失败……

  她激灵灵打个寒战。

  如果失败,那就连最后能相伴一起的一两年都没有了……

  是痛下决心,冒险一搏,于微弱的几率中寻求一份长相厮守的希望?

  还是谨慎保守,退而求其次,尽量延续他的生命,保证能安稳地渡过最后几年的美好时光?

  何去?何从?

  人生里彻关生死,难以抉择的要害命题……

  君珂抱紧脑袋,只觉得脑浆都在沸腾,浑身都要炸裂,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无法抉择。

  这不是当初给纳兰君让开腹,也不是马车上给韦家媳妇宫外孕开刀,她经过的两次手术,都是生死相逼,没有选择,不得不动手。两个被开刀的人,当时都和她是毫无瓜葛陌生人,她冷静下手,没有心理障碍。

  然而一旦换成纳兰述,一个简单的抉择,便比直面生死还难如登天。

  君珂慢慢地蜷缩起来,在乱石之中,缩成一团,看起来静如磐石,仔细看却能发现双肩隐隐的抽动。

  远处洁白的石道上,张半半撑着的伞盖之下,纳兰述遥望着君珂的身影,难得的没有走上前,只是轻轻拢紧了大氅。

  “半半。”

  “主子。”

  “如果给你一个选择,或者和你妻子在一起最后三年,或者可以相伴很久,但前提要你冒生死危险,你选哪种?”

  “三年。”

  “嗯?”纳兰述诧异地转头,没想到不怕死的张半半,居然会给出这答案。

  “我那口子还没儿子。倒是您赐我的妾怀孕了。”张半半表情无奈,“妾是贵妾,又身怀有孕,还性子泼辣,我要万一死了,我那老婆哪里是她对手?我宁可和她在一起最后三年,好歹留个香火,以后她也就能过得安生。”

  “过得安生……”纳兰述喃喃重复了一遍。

  “主子您怎么忽然问这个?”张半半大大咧咧地问,“那假如是您呢?”

  纳兰述久久不答,张半半疑惑地转头看他,年轻帝王的脸沉在暗影里,静静注视着前方花园里抱头的女子,看不清表情。

  忽然脸上一凉,一点湿润彻入肌骨,张半半茫然抬起头,看见深灰的穹窿里,一些雪白的六角碎片,旋转着落下来。

  听见纳兰述轻轻道:“下雪了。”

  ==

  “下雪了!又下雪了!”君珂兴匆匆地奔进纳兰述寝殿,“这场雪好大,断断续续好几天,刚才太监们把雪都踏实了,要做雪雕,走,咱们去看看……咦,你这是什么打扮?”

  纳兰述一身利落,披着雀羽大氅,正在穿油靴,顺手扔给君珂一双,“踏雪出游打扮。”

  君珂怔怔接在手里,还没反应过来,头顶一黑,同样式样的雀羽氅已经罩了下来,纳兰述手臂一抖,抚平她肩上褶皱,顺手给她束好系带,君珂低头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一绕,便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利落的结。

  “小傻瓜,发什么愣呢。”纳兰述看着她怔怔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今年的第一场雪,咱们不要在这皇城四方院子里看,出门去,你来尧国这么久,却连京城云台四大景都没见过,翠池潋滟、苍阑簇雪、玉山夕照、南潭双塔。今天带你玩个够。”

  “可是我们还要上朝……”

  “罢朝!”

  “可是我们还有很多工作。”

  “旷工。”

  “可是皇城不可一日无主。”

  “有本事就造反。早上造了晚上我夺回来。”

  “可是你……”

  “没有可是。”纳兰述牵着她向外走。

  车马竟然已经备好,张半半赶车,韩巧跟随,还有辆车坐着柳杏林戚真思,看他们出来打了个招呼,君珂看见这几人都在,这才放下了心。

  车马一路出皇城,打的是御食监采买的招牌,没有惊动任何人,出了皇城又换辆马车,这回更普通,扔人堆里分不出来。

  君珂最近早已厌了出入浩浩荡荡车马扈从的皇后仪仗,难得微服出行,顿觉浑身松快,想着纳兰述手术在即,出去散散也好,离了压抑的皇宫,情境和心情都会自在些,正好趁此机会把这事婉转地和他说了。

  她心中盘算如何开口,怎样的措辞最合适,怎样的语气最妥当,在心里一遍遍打着腹稿,帘子掀在那里,却根本没有注意四周的景色。

  她没注意到,纳兰述一直斜靠在她身边,静静望着她的侧脸,看她心神不属模样,眼神里淡淡疼惜。

  车子在城门前排队出城,两人都有点心不在焉,没注意到几骑麻衣高冠的老者,一边说话一边从城门边进来。

  “……你说龙藤草性激发,用在丹方里最合适不过,可为什么最后制丹的效果却是收敛的呢?”

  “传经长老,这问题你一路已经问了无数次了。”

  “呵呵……是啊,总忍不住要问,这丹方拿在手里三年了,总制不出丹来,三年了,咱们吃不下睡不好,这日子可没少受罪。”

  “要不然何必一听说柳先生来了,咱们几把老骨头就千里迢迢赶来?”老者砸咂嘴,“这回一定要当面请教。”

  “估计柳先生现在在宫中,回头请陛下赐见。”

  ……

  几人低声谈论着走远,有点古怪的高帽子在人群中矗立,四面的人都很熟悉这种装束,恭敬地让开。

  坐着纳兰述和君珂的那辆马车内,一个在沉思怎么开口,一个别有心事,都没发觉……

  所谓胜尧城四大名胜都在郊外,云台山四景,从上山的路开始,晏希韩巧等人都离得远远的,柳杏林更是一步一低头,不像游山倒像采药。

  云台山不算高,胜在秀丽峭拔,奇峰多景,翠池是山脚下一方湖水,以水质清美如翠玉而闻名。

  冬日里少有游人,脚下的雪咯吱咯吱作响,转过一道小山坳,忽然眼前便一亮,一方莹翠的湖水静静归依于群山的怀抱,倒映四面落雪山峰和旁逸的琼枝,如白玉锦中一枚翠佩,色泽清爽得让人忍不住吸一口长气,似乎从心底透出润和凉来。

  湖面已经结了碎冰,因而水色显得略淡,越发通透。极静的湖水、缓缓游动的晶莹的碎冰、被风拂落的乱雪、水下簇游的红鱼。动静结合,清光四射,潋滟流波。

  水边含笑看过来的纳兰述,拥一袭雪白淡金雀羽氅,长眉山青,肌肤如冰如玉,皎皎风华,也似雪山神子。

  君珂怔怔望着比山光水色更通透干净的他,心忽然微微痛起。

  “纳兰,我想……”

  “这里曾经是我娘最喜欢来的地方。”纳兰述却先开了口,“她少女时代便掌重权,终日缠身于政务,每当觉得心头压抑不堪重负时,便一个人悄悄出城,到云台山来转转,她说看这湖水便觉得心中清静,这几年你不在,我也经常过来,有时会坐上半天。”他轻轻揽过君珂,“坐下,闭眼,别想那么多事,听。”

  君珂闭上眼,听着他呼吸平稳在耳侧,心际安详渐渐空明……风动、雪落、水下鱼儿游动、水上碎冰相击,几只小鼠从雪洞里探头看人、一只野兔从灌木端掠过,灰色的皮毛溅飞碎雪,碎雪又落在了一朵白梅花上……

  “真美……”她喃喃道。

  “这世间美的东西太多,但我们没有静心去发现,丢失的从来就不是风景,而是我们沉静下来的心。”纳兰述附在她耳边,“小珂。不要怕它不在,美过的,深刻记忆过的,永远都会在心深处完整。”

  君珂心中一颤,睁开眼,纳兰述却没有迎上她疑问的目光,只是静静揽着她的腰,在湖边坐了一个时辰。

  远处张半半在沉思,韩巧东张西望,柳杏林低头找药,戚真思默默伫立,看着那相偎的人们。

  拾阶而上,半山腰苍阑阁古朴厚重,一道长长的城墙状的护墙逶迤直上,簇着厚厚的雪,在苍茫远山的背景中,如雪龙盘旋作势,昂首回望。

  “山河不老,巍峨永在。”簇雪的苍阑阁里,纳兰述抚着君珂长发,“老去的只是人心,但在你我眼底,彼此永远不老。”

  晚霞无声无息涂满天际,夕阳自霞光后现一抹金黄,那样的黄色不刺眼耀目,却灿烂温存,整座山峰浸润在微黄金红的光芒里,碧得更翠,白得更莹,苍青色更凝重,每一处峰形峭拔,都如一首好词起承转合,恰到好处,妙不可言。

  霞光下纳兰述揽紧君珂的肩,“你曾背过你们那一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其实夕阳有什么不好?,美得更持久而含蓄,过得这一日,到头那一身,便如黄昏夕阳,温和艳美,内敛沉静。”

  远远的地方,那几人遥遥看着沐浴在霞光里,神仙眷侣般那一对璧人,良久默默转头。

  南潭双塔,白玉般的双塔映在黛青色的潭水里,潭水下隐约有很多同心锁,据说双塔在夜间某个角度会重合在一起,有情人在那个时候,往重合的塔影里抛下刻上彼此名字的同心锁,从此必永结同心。

  君珂十分惋惜,连连嗟叹,“怎么没准备同心锁。”

  纳兰述笑而不语,手掌一翻,掌心两个金光灿烂的小锁,一个用绿松石镶嵌着“纳兰述”,一个用鸽血宝石拼成“君珂”。

  君珂抬头看着月影,月光自天际缓缓前行,潭水里的塔影渐渐重合,急忙抓起小锁要扔,手掌忽然被纳兰述握住,连同锁握在了一起。

  君珂愕然抬头看他。

  纳兰述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通透晶莹,也如这碧水月色,长天深雪,倒映着她明亮而微微迷茫的眸子。

  手掌微微攥紧,温暖的修长手掌包住了她微凉的手指,他有点用力,锁身咯痛了她的掌心,她不觉得痛,只觉得心砰砰跳了起来。

  “小珂。”纳兰述的声音还是不急不缓的,带着微微笑意,眼神也没什么变化,“这锁,我希望下次来的时候,我们再抛下去。”

  “下次……”君珂有点茫然地重复。

  “是,下次。”纳兰述语气比她坚定,“南潭双塔,在满月重影的时刻抛下同心锁,则彼此情意会永生完满,今天不是满月。小珂,我想要那样的完满。”

  他顿了顿,“也一定会。”

  君珂缓缓扬起脸,沉默半晌,一字字道:“纳兰,你是不是已经……”

  “你还没答应我。”

  又是半晌沉默,随即君珂笑了笑。

  “你的愿望,就是我的。”

  纳兰述将她揽进怀里。

  君珂伏在他胸膛上,静静听他心跳,忽然便热泪盈眶,勉强平伏着声气,喃喃道:“纳兰,原来你已经……既然如此,我便和你说……”

  她声音忽然一顿,惊愕地抬头看纳兰述,一个抬头的动作只做到一半,便软软地闭上了眼睛。

  纳兰述把她接在臂弯,爱怜地看她半晌,抚了抚她一直无意识皱着的眉端,刮了刮她最近多了点细纹的鼻子。

  “小傻瓜,何必这么费心思?我不会让你说出口的。”

  不让她说出口,是因为一旦她亲口说出,万一事有不谐,她必将承担永恒的自责和罪孽,那样自责的绝望,堕入深渊般的黑暗感觉,他曾苦熬了三年,他不要她这样渡过哪怕一天。

  生或死,他自己抉择;那磨心的历程,他不要她参与;把她剔出这样苦痛的局,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琉璃心境。

  带她看风景,走遍云台山,告诉她人生之美,存在便是永恒;告诉她夕阳不暗淡,关键在于人的心境;告诉她天地不老,相爱的人永在。

  告诉她希望不绝,同心锁在原地等待。

  他淡淡笑起来,月色下眉目清艳。

  将君珂交给戚真思,他转向默默走上来的柳杏林。

  “先生,你一个人可以吗?”

  柳杏林闭上眼,默默思考了一会,“我已经问清楚小珂你的情况,我想……一个人可以。”

  “那么……”纳兰述给君珂喂下一颗可以沉睡三天的药,目不转睛凝视她半晌,才微笑抬起头来。

  “先生,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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