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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婚书


  皑皑深雪,血色泥泞,满地积雪被那些跪爬过来的膝头践踏得四处乱溅,洒落在君珂的脸上。

  天地喧嚣,风雪却似在这一刻屏息。

  君珂沉默着,慢慢坐了起来。

  “好,我写。”

  正在哭喊的侍女们,惊得一呆,跪爬在地,仰脖子看着君珂,不动了。

  沈梦沉眉一挑,一个离君珂最近的侍女,狂喜地将笔墨纸张赶紧捧了过去。

  君珂却不接。

  侍女惊得身子一软。

  “沈梦沉。”君珂冷冷仰头看他,“这好歹算是我人生里第一份婚书,你逼迫我写也算了,难道还要我趴在这肮脏的雪地里写?”

  “你不是最喜欢呆在这雪地?”沈梦沉话里似有深意,听得君珂心中一紧,随即他就笑道,“你愿意换个地方,自然由你。”

  君珂慢慢爬起身来,推开那些侍女的搀扶,步入回廊尽头的暖阁,站在暖阁门口回身看着沈梦沉,道:“哪怕是被逼写的婚书,那也是我的私事,我的私事不喜欢任何人围观,让所有人都退下去。”

  沈梦沉笑而不语,君珂斜睨着他,“怎么?不敢和我独处?”

  “小珂。”沈梦沉微笑,“你要知道,即使你用这种法子,暂时救了这些下人的命,可我只要不高兴,她们一样会为你而死。”

  “沈梦沉,你的人生只会一样威胁逼迫吗?”君珂也笑,带点哀凉,“你玩这些花招做什么?不就是想把我逼成和你一样的疯子?不就是希望我和你一样肮脏黑暗?不就是要我承认,我君珂所谓的光明正义,经不住现实的考验,骨子里一样无耻自私?”

  沈梦沉第一次怔了怔,看君珂的眼神更深几分,半晌才一点头,“好,我还真是小看了你。”

  “真是让你费心了。不过,我,君珂,”君珂靠着墙壁,一指鼻子,“从来没有自认为光明正义,没有自以为是救世主,你沈梦沉不认为无耻恶毒是罪,我君珂也一样不认为,自私利我是罪!”

  “周将军夫人恩将仇报,我一样送她去死!”

  “周桃试图夺我性命,我一样任她步入死境。”

  “柳杏林在成王府救我性命,我为了逃生,一样会赖他对我始乱终弃。”

  “云雷军……”君珂仰起头,长吁一口气,眼底泛起泪花,“我心里明知十三盟民的死是谁的责任,我一样装不知道,没对云雷说明真相!”

  “世间情义有轻重之分。我一直受纳兰述尧羽卫恩德,得他们扶持至今,生死与共,我为了他们安全,连云雷军都可以对不起,放弃陌生人的生命,有什么不对?”君珂冷笑,一指那些傻傻呆在廊下,紧张听着他们对话的下人,“现在我就告诉你,我为我愿意护持的人和事,不惜心肠如铁!这些人,我会尽力去救,救得了,是他们运气,救不了,是你沈梦沉太狠毒,是我君珂太无用,但是,你别想我因此认为,这便是我的罪。”

  她仰头一笑,转身进了暖阁,声音冷冷地抛下来,“所以,你如果还要杀,请便!”

  她一转身,牙齿便咬住了下唇,逼回了眼眶里即将流出的眼泪。

  心肠如铁,当真容易?

  看着那样的死亡,因为自己,活生生一次次上演,要怎样强大坚毅的心志,才能无动于衷?

  她做不到。

  但瞒不过沈梦沉,她便救不了这些人,更救不了自己。

  那是个专攻弱点的阴毒男子,她君珂,就算满身弱点,从今天开始,也必须学会武装到牙齿。

  君珂决然而去,看也不看那些下人一眼,沈梦沉没有动,默默伫立在长廊上。

  四面屏息,凛然等候命运的宣判。

  半晌他轻轻挥了挥手,姿态看来有几分疲倦。

  侍女们狂喜,赶紧退了下去,连侍卫都退到院外,偌大的院子,空荡荡只留下几具尸首。

  沈梦沉一进暖阁,就看见君珂大马金刀地坐在首位上,舒舒服服靠着褥垫,见他进来,主人似地挥挥手,“坐。”

  沈梦沉站在门口,一瞬间也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这君珂,是不是刚才被刺激得不正常了?

  君珂毫不客气地在桌上翻,找出一个点心盒子,抓起来就吃,沈梦沉默默看着,见她吃得狼吞虎咽,就差没翻白眼,忍不住道:“这点心冷了,我叫厨房送饭过来。”

  君珂哪里敢让他叫一个下人过来,三两下将点心塞在嘴里,拍拍手上点心屑,“饱了。”

  沈梦沉下颌对桌上笔墨点了点,君珂瞥他一眼,“急什么。”

  她靠在榻上,将衣襟拉开了些,衣服早已被雪湿透,贴在身上,她随手撕下一截内衣,将先前因为激愤而微微裂开的伤口捂住。

  鲜血染红布条,她咬牙,艰难地试图包扎,但是不解衣服,又是单手,哪里包扎得起来,沈梦沉一直盯着她,先是欲言又止,此刻终于道:“我帮你。”

  君珂挑起眉,一双眼睛乌金闪烁地看过去,“行啊,过来。”

  她这种眼神和语气,沈梦沉反而犹豫了一下——君珂激愤也好,暴戾也好,决然生死相胁也好,那都是他了解的君珂,但此刻她突然性情大改,一切脱出了掌握,他觉得陌生。

  沈梦沉一向没什么冒险精神,对于不熟悉的人和事,他宁可先谨慎地观察。

  步子迈出三步,停在君珂身侧三尺,随即他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咱们还没成亲呢不是?”

  “沈大人真是正人君子。”君珂淡淡一句,胡乱包扎好,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

  这狐狸,还是谨慎得要死。

  “可以写了吧?”沈梦沉将笔墨推过来。

  “我只写婚书,不写绝笔。”君珂盘膝坐着,漠然道,“没得商量。”

  “哦?”

  “戚真思应该能猜出我们之间有生死联系。”君珂冷笑看他,“换句话说,你不能杀我。那么这个绝笔,除了告诉尧羽卫他们这是假的之外,还有什么作用?你以为能刺激到谁?”

  沈梦沉静静盯着她,半晌也笑了笑。

  “我也希望,我们的婚书,和世人一样,不要加上那些血淋淋的字眼。”他柔声道,“写吧,我很期盼看你写下那些。”

  君珂撇嘴一笑,拖过纸,抓住笔,沈梦沉看着她抓笔的姿势,倒吸一口气,忍了忍没说话。

  “君珂沈梦沉,今予结缡之喜。愿琴瑟合御,百年静好。”

  “缡字怎么写?”君珂咬咬笔杆,写了个“离”字。

  沈梦沉:“……”

  “琴瑟两个字怎么写?”君珂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写了个“情兽”。

  沈梦沉:“……”

  君珂写完还不罢休,开始在四面画花。

  画得像也罢了,关键问题是她画得东西,线条抽象,造型诡异,远看像乱麻,近看像屎坨。

  “这是什么?”沈梦沉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

  “婚礼请柬都是有花纹的。”君珂淡淡道,“虽然你简慢我,诚意不够,拿这破白纸写婚书,但我对我的第一份婚书还是很重视的,没有红纸,就画点花。”

  “我没听说过这规矩。”沈梦沉审视那花纹,想看出什么端倪。

  “这是我家乡的风俗,你要娶我,就必须按我的规矩来。”君珂理也不理,对沈梦沉看看,然后下笔,再看看,再下笔。

  “你在干什么?”沈梦沉忍了忍,又问。

  他已经开始觉得,之前一直玩弄在手掌心的那只小母老虎,似乎现在有点脱出掌心了,她做的事,哪件都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当初,不也正是因为她的出乎意料,他才第一次会认真去注视一个女人?

  “要附新郎新娘照片。”君珂叹口气,“没照片,我亲手给你画一个。”

  沈梦沉心中一堵——画朵花都惨不忍睹,画他?

  那画出来的能是人吗?

  然而不知怎的,却没想过阻止,当真就那么静静站着,给她当模特。

  他立在室内昏黄的光影里,看对面伏案静静画画的少女,画几笔,抬头看他一眼,眼神平和而认真。

  沈梦沉突然有点恍惚。

  印象中,自从认识她,似乎从没有这样宁静相对的时候,似乎她也从没有这样平和而专注地,看过自己。

  对面的少女沐浴在灯影里,鬓发微微有些蓬松,被灯光勾勒出淡金的轮廓,低垂的脸,可以看见鼻尖小小玉珠一点,抓笔的姿势很可笑,专注的神情,却很动人。

  他见过她专注的神情,但从来不是对他。

  此刻终于得见,一瞬间四面飞雪都似静了静,洪荒深处,深渊之底,听见心弦微拨的低音。

  刹那渡越万里,扩散至一个人的全部天地。

  暖阁里很寂静,只听见落笔于纸的沙沙声响,君珂大多时间都垂头,灯光落在她的发上,将缎子般的黑发反射出一片银光,温柔而炫目,沈梦沉心中一片柔软,不自知地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抚她的头发。

  君珂没有抬头,身子却微微一僵。

  这一僵轻微到连君珂自己都未必察觉,沈梦沉却立即惊醒,脚步一撤,已经又退出三步开外。

  君珂低着头,咬着嘴唇,眼神里掠过一丝懊恼。

  又失去了一个机会。

  已经花了很大力气控制自己的反应,可是终究不行。

  实在是内心深处,对沈梦沉到了极度的憎恶,以至于身体会违背意识,自动做出抗拒。

  她心底无声叹息,脸上却毫无动静,专心将画画完,将纸一推,笑道:“好了。”

  沈梦沉手一招,纸张悬空飞过来。

  看见“婚书”的第一眼,沈梦沉的脸色,此生以来从未这般精彩。

  纸有尺半见方,地方不小,短短一排字应该空出很大空白,但现在,这些空白的地方,都画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抽象诡异的花纹。

  错字连篇的内容。

  顶头一个肥胖的猪,抓着条蛇,身上似乎还有翅膀。

  底下两个似乎是人的东西,左边一个还不错,大眼睛女娃娃,用笔圆拙而可爱,右边一个就诡异了。

  黑漆漆一个玩意,头上长角身后有尾,披了个黑披风,抓了个三叉戟,身后跟两个牛头马面,各自戴着黑白高帽。

  这种造型沈梦沉自然不认得,如果君珂那三个死党在,怕就得趴在了地上。

  恶魔的造型,带着牛头马面,牛头马面却顶着黑白无常的帽子——形象错位,中西混杂。

  还画了很多似乎是心的东西,就是每个心上面都有弯曲的裂痕。

  “这些都是什么?”沈梦沉抓着“婚书”的手指捏紧。

  “标准婚礼请柬格式。”君珂轻描淡写耸耸肩,“花边,画像,粉红心,丘比特,完美结合。”

  “求……比特?”沈梦沉皱眉,他自然知道那只黑漆漆的长角怪物八成画得就是他,不必再找气受了去问君珂了,但这个什么求比特在哪里?

  “这只猪叫求比特?”找来找去终于找对了地方。

  “那是猪吗?”君珂竖眉,“是爱神!小爱神!你看他拿着弓!”

  沈梦沉盯着那条拿蛇的长翅膀的猪,心想君珂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遍地怪物?

  “丘比特都认不出,难怪你这辈子没人爱!”君珂犹自愤愤不平。

  四面静了静,空气里忽然有点窒息感,君珂心底一惊,抬眼一看,暗影里的沈梦沉,眼神幽暗。

  那种凉而冷的眼神,看得君珂心底一颤,然而随即沈梦沉便恢复如常,淡淡一笑,将“婚书”折起,收在怀里。

  “好好休息吧,等着我们的成亲之日。”沈梦沉对她一笑,容色光艳。

  “沈梦沉,我有一个结婚愿望。”君珂趴在桌上,托腮看着他。

  沈梦沉有点诧异地转身——君珂会把这成亲当真?

  “请你一定要成全我。”君珂笑眯眯仰望他,双手交握在心口,“我想——新娘变寡妇!”

  “……”

  一阵静默,随即门重重关上,沈梦沉一挥手,数百名手下围住了暖阁。

  他没有点君珂穴道——他的点穴方式比一般高手霸道,君珂已经重伤,时辰久了未必经得起。

  不点穴道也不怕她逃出去,君珂没可能那么快恢复功力,何况重伤在身。

  回到自己书房,沈梦沉召来高近成。

  “找个字迹模仿的高手。”沈梦沉将婚书折起,只留了中间那行字,给高近成看,“把这婚书模仿出来,当然,错字给我改掉。”

  “是。”高近成疑惑地看一眼婚书,领命而去,心想直接拿出去就是,何必费事寻模仿高手?

  模仿高手很快找来,将婚书内容模仿完毕,沈梦沉重重赏赐,那人欢天喜地离去,刚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哧”的一声。

  这倒霉人低头看去,看见胸前一截刀尖。

  高近成在他身后拔出刀,无声吹了吹刀尖的血,并不敢多看沈梦沉一眼,赶紧带上门离去。

  他并不认为这个不相干的人有必要杀害,但很明显,主子有些心事,不愿意让人知道。

  沈梦沉看着他离去,将门关起,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打开锦囊,里面当啷一声掉出一串东西。

  那是一把做工精良的瑞士军刀。

  曾经君珂扑入轿中拿来刺杀他,被他缴获的战利品。

  这么久,一直带在身上。

  沈梦沉在灯下,认认真真将那婚书看了很久,半晌,手指慢慢在那大眼睛娃娃脸上抚过。

  又瞥了一眼黑角恶魔,轻轻一笑。

  妖魔鬼怪又如何?只要是强者,就配得这天下一切最好的。

  他取出一张油纸,将那鬼画符的东西小心地包了三层,才和军刀一起,放在了锦囊里,再次贴身放着。

  随即他起身,推开窗。

  后窗正斜斜对着关押君珂的那个暖阁,灯光映亮窗纸,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人影在窗前走来走去,慢慢地伸臂拉腰,似乎在做着什么恢复动作。

  那人全然没有察觉远处有人静默地窥视,已经脱去了外衣,在拢了火盆的暖阁里,只穿了贴身内衣裤褂,默默地恢复身体。

  内衣裤褂虽然宽松,但是终究短了些,有些缓慢的上抬动作,随着举起的手臂,渐渐衣服被拽拉而起,显出胸前微微起伏的轮廓,一簇水波般涌起,再紧凑细致地收束,沉默远观的人,眼底因此飞激出浪花。

  偶尔也有弯腰动作,重伤的人毕竟动作艰难,却在努力坚持,腰慢慢地俯下去,腿部的曲线紧绷优美,流水般的滑畅。

  沉默遥望的人,突然闭上了眼睛。

  雪夜无声,隔窗远影。

  他在这窗里据阑远眺。

  她在那窗里心无旁骛。

  却不知道,是谁,装饰了谁的风景。

  ==

  仁化城外的一个无名小村,夜半寂静,灯火全无,但每间屋子里,都有人整束衣装,大睁着警惕的眼睛。

  这是尧羽卫目前潜伏的地方。

  马上就要离开冀北前往尧国,一应路线已经计划完毕,只是戚统领出去了一阵子,说是打探消息,众人等她回来。

  黑暗中有衣袂带风声响,一条人影轻轻落地,手里还拎着东西。

  落下的是戚真思,没有进纳兰述的屋子,却钻进了晏希的住处。

  只有离群索居的晏希,他的屋子才只有他一人。

  她一落地,晏希立即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平平静静地道,“七年零三个月又五天前,你进过我房间,现在你终于又来了。”

  他目光灼灼,一副恨不得现在就把戚真思拉上床的模样。

  戚真思尴尬地揉揉鼻子,将手中的一个小箱子递过去,道:“七年前我求过你一件事,现在我求你第二件事——这东西你给我保管好,但不到合适的时机,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

  晏希接过箱子,问都没问便点点头。

  戚真思舒出一口长气。

  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避晏希远远的,但纵观现在的尧羽卫,她能托付的,也只有晏希。

  箱子里的东西,是许霖山交出来的,属于成王府所有重要的文书印鉴。戚真思先前混进城内,想打探君珂的消息,她当然知道成王府的密道,在密道口无意中遇见了许霖山。

  许霖山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戚真思,也被戚真思要求交出了所有的东西,并安排他在城中原先尧羽卫布置的暗桩处先躲藏,风声过后出城远走。

  戚真思拿到了这些东西,现在却不是使用的时候,文书信物都是死物,兵权在别人手里才是关键。这些东西,除了一些要紧军报,和冀北近期的情报她要留下分析外,其余的都是为纳兰述而保留,以待将来他夺回冀北再派上用场。

  戚真思不敢将这些东西都带在自己一人身上,想来想去,只有托付晏希。

  晏希收下,她也微微放心,道:“那我先走,去看看主子。”

  还没走出两步,身后晏希忽然道:“你最近睡在他房里。”

  戚真思背影僵住,半晌才开口,声音霎时阴冷,“那又如何?我以前也经常睡在他房里。”

  “一年零七个月前,你就没在他房里睡过。”晏希语气漠然。

  “现在他需要我。”戚真思答得简单,“晏希,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你在不安,犹豫。”晏希静静道,“你要做当初大长老要求的事了吗?”

  “晏希!”戚真思霍然回身,眼神阴鸷,“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在天语图腾前发过的誓言!”

  “戚真思。”晏希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抠住床板,仰头看着她,这冷漠少年,此刻眼底竟然晶莹闪动,“我们天语,从无只有一个选择的绝路,你不要——”

  “是还有一条路。”戚真思狰狞一笑,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可是这条路,我若选了,你会后悔!”

  ==

  小屋里的争吵只是一瞬间,下一瞬戚真思砰一声推开了纳兰述的门,进门之后就将门给闩上。

  纳兰述静静睡着,他自昨夜昏倒之后一直没醒,体内的真气游荡不休,时有时无,虽然没有走火入魔,却也看不出好转的迹象,戚真思努力地等他醒,却又害怕他醒来之后,一切又换个模样。

  她闩好门,向纳兰述走去,到了床边并没有停,直接甩掉了鞋子,上了床。

  纳兰述静静睡着,丝毫不知道自己身边有人侵入。

  戚真思在纳兰述身边躺下来,睁大眼睛望着帐顶,半晌,一道细细的水流,从眼角滑落。

  她没去擦那道水流,直挺挺睡着,等泪水在冰冷的空气里完全干透,才伸手,拉过身边的纳兰述,把他的肩,抱进自己怀里。

  几乎刚刚抱住纳兰述,纳兰述身子就立即动了动,眼睛没有睁开,胸膛上却真气鼓荡,隐约“砰”地一声。

  戚真思受他无意识近身一击,顿时一声闷哼,唇角逸出血丝。

  她擦了擦嘴角,没什么反应——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每次要想和纳兰述靠近,就必然是这个结果。

  “死小子……”她咧嘴笑笑,一把拎住纳兰述耳朵,咬牙切齿地道,“十几年前天天都是我抱着你睡,那时候你小子拼命往我怀里钻,现在怎么这个德行?难道当真嫌我平胸?”

  纳兰述没反应——即使是意识状态不清,他似乎也有一定的辨别和选择,拎他耳朵是可以的,碰他身体是不行的。

  戚真思放下手,怔怔地叹口气,幽怨地道:“谁想占你便宜?碰一碰也不行么?你好歹得醒,我们才能走啊!”

  她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有点僵硬地靠在枕上,抓着纳兰述的头发在掌心揉,低低道:“小珂在城里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觉得她不会死,沈梦沉那个混账,怎么舍得让她死?什么小妾什么绞死,都是胡扯!他两人明明就是同脉之体,不然小珂也不会自尽,唉……这么个烈性子,你喜欢这么个烈性子,我也……”

  她停住,眼睫垂下,眼神有点幽黯,随即又振作地笑了笑,“刚才我想去救她,可惜现在的成王府,还真是不容易进,书房里的那个地道,给许霖山用过一次,必然会被沈梦沉发现,万万不能用第二次,别的地方虽然还有地道,却离沈梦沉太远,出手救人只能一次,一旦被沈梦沉发现就前功尽弃,我想过了,等你醒了,你们先出发,然后我再……”

  她停住了,再次把了把纳兰述的脉,她每次把他很多次脉,自然知道他没醒,不然也不敢和他说这些。

  “他们嘴上不说,但其实都背后骂我隐瞒消息无情无义。”戚真思嘴凑在纳兰述耳边,悄悄道,“可是我告诉你了哦,你听不见,可不关我的事。”

  纳兰述沉睡不动,戚真思放开手,静静坐起,头埋在膝盖上,抱紧了双肩。

  这个桀骜凶厉的女子,此刻静室冷月下,背影看来竟有几分孤凉。

  半晌她回头看看纳兰述,又看看天色,想了想咬牙道:“说不得用强一回。”

  手一伸,搭住了纳兰述背部风池、大椎、肺俞三穴,按在穴道上的手指用力,就要将纳兰述拉近自己。

  纳兰述霍然睁眼。

  那双明澈又幽邃的眸子一睁开,瞬间光芒爆射,直直盯着戚真思,目光似警惕似陌生。

  “滚开!”

  戚真思一惊,手上力道却未松,还要再加一把力,纳兰述突然张开嘴。

  噗地一股气流喷出,割面如刀,戚真思向后一仰手一松,纳兰述振臂抖肩,一股雄浑力道,刹那间将戚真思推了出去,砰一声撞在门上,去势犹未绝,竟然啪地撞破门板,穿门栽在了雪地里!

  戚真思唇角殷红,倒在地下一时竟不能爬起,尧羽卫听见声响都扑出来,看见这一幕顿时呆了。

  “老大,怎么……”

  人人眼神古怪——这造型奇特啊,老大衣衫不整,还没穿鞋子,被主子从房里给扔出来,这这这……

  “看什么看?”戚真思头一扬,“我去那啥他!没成功,就这样!”

  她这么一说,尧羽卫们暧昧的脸色反而立即正经了——哦,两人一起练功来着。

  对尧羽卫这种生物,有时候就是要反着来……

  ==

  戚真思支撑着爬了起来,脸色潮红,她这一两天已经几次这种待遇,也受了点内伤,当下让尧羽卫补好纳兰述屋子的门,回自己屋里疗伤了。

  她不知道,她刚一离开,已经又闭上眼睛的纳兰述,突然又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还是刚才那种发直却又极有力度的目光,那样狠狠看了屋顶半晌,眼睛里渐渐透出点奇特的迷蒙和疑惑之色。

  此刻内息澎湃,却时有时无,而脑海里也是一样,似有无数光影缭乱,难以辨明,耳边有无数声音回旋,哭泣呼喊,最后渐渐凝成几个破碎的字,落入意识深处。

  “……小珂……同脉……城内……绞死……”

  纳兰述怔怔坐着,没能把这几个字串联成一个完整的脉络,却直觉地坐起身,无声无息套上了外袍。

  他下床,找到自己的武器,佩在身上,身边有面镜子,他瞟了一眼。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眉宇微青,憔悴而消瘦,甚至下巴还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这个人看起来有点陌生。

  纳兰述只瞟了一眼,便没有再看,他的脑海里现在什么都没有,只盘桓着那八个字,而那八个字,就像魔咒捆住了他,令他觉得,必须要离开,去城内。

  衣袖一拂,后窗无声无息开了。

  他晕了一天一夜,最了解他情况的戚真思都说过他暂时不能醒,尧羽卫都有点大意,几个卫士来来去去,专心修门板,帐帘半卷着,偶尔看一眼,只看见脚头半截被窝,还以为他在。

  纳兰述身形一闪,便从窗子里越了出去,没入黑暗中。

  ==

  天光亮起,正是开城门的时辰,一大早士兵去开城门,推到一半推不动,低头一看,一个男子靠城门睡着。

  “哪来的傻小子,半夜在城外睡觉,也不怕冻死!”那士兵骂了一声,却还算好心,推了推这男子,“起来!起来!开城门了!”

  那男子抬起头来,一张染了霜的脸,眉毛上都结了冰晶,那士兵怔了怔,只觉得这人虽然憔悴苍白,可真是好看,但后面排队的人群让他烦躁起来,也没仔细看,便道,“进不进?快点!”

  那男子起身,默不作声进了城,士兵看着他的背影,咕哝一句,“怪人!”

  半个时辰后,一骑快马送来了几张文书,士兵们一见来人马匹上的标志都恭敬地躬身——这是成王府的人。

  “把这些张贴在城门上,快。”来人扔下一卷纸,策马而去,往其他地方去派发张贴了。

  士兵们捡起纸卷,好奇地翻看,却是一张婚书,还有几张悬赏捉拿的画像,画像上巨额赏金,令这些贫苦士兵眼睛放光。

  “抓到一个,就发财喽,也不用在这里苦哈哈挨日子了。”众人随口打趣,将婚书和画像都贴在城门上,百姓立即好奇地围拢来。

  那个开门的士兵也在其中,抱着臂先看那婚书,“君珂沈梦沉结缡之喜?这都谁?两个名字都有点熟啊?”

  再看那画像,其中一张他一眼掠过,正要走开,霍然又回头,飞快地凑上去,仔细看了几眼。

  “是他!”

  士兵呆在当地,傻了。

  人竟然给自己放进来了!

  这只能说太巧,纳兰述并不是得到婚书消息而来的,他到来在前,沈梦沉张贴画像和婚书在后,迟了一步。

  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在城门悬赏画像,就是因为沈梦沉并不认为,尧羽卫和纳兰述,会立刻奔入城内救人,只要戚真思在,她会用尽办法拦住纳兰述。只有婚书出现,戚真思才可能拦不住。那时再张贴也不迟。

  可以说沈梦沉的推断不错,但世上事从来不按人力计算而行,意外,永在发生。

  沈梦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纳兰述现在的奇异状态,导致戚真思也没能拦住他。

  那士兵愣在那里,思考着是立即报告长官这个首犯已经进了城,还是隐瞒下这消息?

  他看看画像上的赏银格,吞了口口水,无限懊恼——巨额赏金已经和他擦肩而过,因为就算城内的人抓到纳兰述,也不再是他的功劳,反而他有可能因为误将要犯放进来,而受到残暴的黑螭军的惩罚。

  “李德,在想什么呢?有什么发现?”一个城门官走过来,看了他一眼。

  那士兵打了个颤,摇了摇头。

  “没有。”

  ==

  纳兰述自然不知道城门这里,一个人的想法,令他逃脱了一次危机,他此刻正站在城内一条街道前,隔着熙熙攘攘围观的人群,看着墙上刚贴上的一张纸。

  “君珂沈梦沉,今予结缡之喜。愿琴瑟合御,百年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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