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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劫道


  大靖永安二十五年,八月初三。
中原内地不过秋意渐浓,北疆关外已是寒如凛冬。
一行十八人坐在马上,他们的面目有别于中原人,皮甲制式也与大靖边军不同,有些马的背上不止驮人,还驮着一两个皮袋子,沉甸甸的,从缝隙里渗出的血水早已冻结成冰。
他们向北而行,却在转过拐角时忍不住回头顾盼,望着远方轮廓依稀的巍峨城楼,以及防线之后的大小边镇,十八双眼睛里都闪动着饿狼一样贪婪的冷光。
其中一个人往地上啐了口,随手拍了拍挂在马身上的皮袋子,不甘地道:“忙活了好几日,不仅没能摘下周玉昆的脑袋,连那岳如川也侥幸逃脱,只杀得这些个无名小卒,也不知能换得几多功劳,不值当。”
有人开口抱怨,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更有甚者将那皮袋子摘下当球抛玩泄愤,从中滚出一个死不瞑目的头颅,被马蹄轻轻一蹬便沿着冰雪路不知滚到何处去了。
如此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于他们而言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不是人,是狼。
乌勒最初的部族象征是白狼神,后来由一个小部族逐渐发展壮大,直至在北原之地建立国都,每代乌勒大王都会亲自挑选四百名最猛武的勇士编入“野狼”,这些人舍弃部族亲友的羁绊,逐腥而动,与狼共舞性子也如狼一样忠诚狠辣,真如塞外最凶戾的狼群一般,但凡被他们盯上的猎物,十有八九都被撕碎吞吃干净了。
至于那十之一二,无不是“野狼”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大敌,也是乌勒王的心腹大患,这些人的名字被专门列在了一张狩猎榜上,榜上第一人原本是寒山之主步寒英,如今换做了雁北关主帅周玉昆。
狼群当有狼王,“野狼”也不例外,狼王在乌勒国内地位尊高仅次于大王,上一代狼王呼延赞更是乌勒第一高手,在平康末年两国交战时率领狼群突入西北内地,斩敌无数,英武无双,最终以一招之差惜败于步寒英,不仅命丧鱼龙岭,更是丢失了寒山这一辈乌勒掌控多年的要塞营寨,此为仇怨之始。
呼延赞死后不久,乌勒大军溃败回国,执掌政权的尔朱氏也被叱卢氏取代,自然也得重立狼王,因着寒山就像一根刺般扎在了要冲之地,新王挑来选去,最终选中了薄野锋继任狼王。
薄野锋出身薄野氏,本就与叱卢氏关系亲密,其本人也是只稍逊呼延赞的成名高手,而新王看中他的原因不止于此,鲜有人知薄野锋当年有过一妹,不仅容貌艳丽,更是珍贵的医师,可惜她在随军驻守寒山的时候自甘堕落,竟私配了一个汉人,还生下了一对儿女。
事发之后,她被家族除名,与夫一起葬身寒山,那对儿女也不能继承薄野的姓氏,子随父姓步,女随母改姓白,薄野锋看在妹妹临终的哀求上才对这两个孽种置之不理,却没想到他们能成气候。
新王选中薄野锋为狼王,不乏打着劝降步寒英的主意,可惜诸般手段用尽,寒山依旧掌握在步寒英手里,而薄野锋也在十年前突袭寒山的行动里被步寒英亲手所杀,成为死在他剑下的第二个乌勒狼王。
大王闻讯震怒,亲自代掌“野狼”,同时立下“杀步寒英者方为狼王”的规矩,却没想到一语出罢,狼王之位竟是空悬至今。
每一个“野狼”都想成为狼王,每年都有人潜入寒山意图刺杀步寒英,却无一例外地葬身在了皑皑冰雪之下。
正当“野狼”都快将这人视为魔神,以为这个名字将在狩猎榜上永不勾销的时候,压在他们头顶的大山却突然崩塌了。
去岁九月,从寒山传出一道骇人听闻的消息——大靖朝廷特设的听雨阁出了叛徒,原忽雷楼之主冯墨生通敌叛国,紧急出关逃至寒山,设计偷袭了步寒英,双双下落不明。
冯墨生究竟是谁,寻常的乌勒军士或许少有耳闻,可对于常年游走刺探情报的“野狼”来说,这个人的名字一点也不陌生。
大靖那边传出的消息众口不一,“野狼”对塞外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于关内情报却难免有所疏漏,一时之间也无法分辨真假,只是这消息实在太过重要,探子立刻向王上禀报,很快就有一小支先锋军趁乱潜入寒山地界,于深夜发动突袭,数十名“野狼”如影随形,躲在暗处窥探寒山的虚实。
这一次,他们再没有见到那道令“野狼”恨之入骨又畏惧不已的身影,取代那男人指挥反击的是一个年轻人,“野狼”认得他,那是步寒英的弟子,昭衍。
自此之后,“野狼”针对寒山发动了多次试探,一次比一次猛烈过火,甚至到了包抄围剿迫使寒山不得不收缩防线的地步,仍不见步寒英出现。
他们终于相信,那个男人是真不在这里了。
生也好,死也罢,步寒英不在寒山已是事实,他或许在那场偷袭里伤重失踪,或许葬身在无人知的地方……只要他不在寒山,“野狼”就不必再绕开这里,敢于放心大胆去狩猎他们的猎物了。
当下的这十八名“野狼”正是奉命潜入雁北关刺杀守城要员,若能成功固然最好,若不能成也要袭扰他们的布防部署,使其自顾不暇,为后方大军的下一步行动做准备。
是故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话,领头的无动于衷,只将皮鞭振臂一抖,那鞭子破风时发出了爆竹似的“噼啪”声,所有人立时噤了声。
“大王如何吩咐,我等便如何去做,你们胆敢多嘴?”领头的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前路,“杀了他们二十来人,周玉昆总得头疼些日子,咱们这就回去禀报消息,事不宜迟!”
“是!”
马蹄过处滚雪泥,寒风呼啸过胸膛,“野狼”却是如饮烈酒,想到这些头颅能换回多少美酒和女人,一个个都激动得满腔火热。
纵马飞驰半个时辰,天色已沉,踏入了积冰道。
覆雪凝霜崎岖路,扬尘裹雨刮骨风。
作为雁北关外四绝地之一,积冰道从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即便是艺高胆大的“野狼”,若非为着尽快赶回去报信,担心靖兵在沿途设下埋伏,他们也不会转入积冰道。
这条道长逾五里,左侧是从寒山延伸出来的一座陡峰,经年不化的寒石冰壁被罡风打磨得如镜子一样光滑,底下封冻着不知死去多少年的尸骨;右侧则是一片望不见边的天然石林,那些怪石上凝结着厚厚的寒冰,冰凌子张牙舞爪地暴露在空气里,乍看如一簇簇挂了霜的松树,人若走入其间,很容易迷失方向,更别说石林地下有不少裂缝,倘若被覆雪骗住眼睛,一脚踏空下去就再难爬上来了。
好在出了这积冰道,再行十余里就能彻底穿过境线,回到乌勒人自己的地盘上。
雨势似乎越来越大了,领头的不敢耽搁,铁蹄踏破冰雪,率先冲入了积冰道,其余人握紧缰绳紧随其后。
越是往前,道旁那些冻死骨就越来越多,有人也有牲畜,依稀可见其生前的模样。在这十八“野狼”里,不乏初次走这条道的人,乍见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发现许多死人的衣饰与塞外大不相同,不禁低声问道:“怎么都是中原人?”
有知情的同僚道:“当年两国交战时,大靖那位平康皇帝御驾亲征,从雁北关一路打到了这里来,那些中原人瞧着一个个瘦弱不堪,想不到打起仗来跟狼一样,其中一支兵马咬着大王子杀入积冰道,结果打杀声引发了雪崩,全埋这里了。”
他说的大王子并非当今执掌乌勒的叱卢氏王储,而是昔日尔朱氏末代大王尔朱丹的大儿子,也是那个本该继承乌勒的人,可惜死在了这个地方,连他父王也在次年被杀,尔朱氏正统既断,元后母族叱卢氏才顺势崛起。
“尔朱氏的大王子就葬在这里啊……”
尔朱氏与叱卢氏的争权夺利,说到底也只是乌勒内部的事情,“野狼”闻言难免唏嘘,再看这些中原军士的尸骨时已面露嫌恶之色,啐道:“等将来咱们的铁蹄踏破中原,定将这些中原人的骨头都挖出来喂狗!”
“嘁,这冻了不知多少年的臭骨头,猎犬也未必肯吃呢。”
“那就杀活人,咱们的狗肯定喜欢。”
这句话甫一出口,一道冰冷的声音就幽然响起:“好主意,我成全你们。”
“们”字话音未落,前方的领头人已勒马回头,来不及出声示警,人已从马背上跃起,长刀于半空中划过一道圆弧,破空斩向声音来处,但闻裂声乍起,碎冰乱飞,只见一道黑影从冰石后飞射而出,鬼魅般绕过了追击刀锋,仿佛飘萍飞絮,轻飘飘地随风一卷,眨眼间便落在其中一人的马背上。
这人正是方才口出恶言之徒,他反应倒也不慢,当即伏低身躯勒马急转,同时反手向后出刀,本以为这一刀十拿九稳,却不想刺了个空,自己身后那人竟又飘飞而起,从他背上翻滚而过,顺手在他后颈上一按,只听“喀嚓”一声,尸体滚下马背,胸膛贴地,一张犹带惊恐的脸朝着天。
与此同时,道旁雪堆中竟又滚出了数道人影,趁着“野狼”都被引走了心神,他们迅速矮身窜入马队中,就地翻滚,刀镰齐出,每一刀毫无花俏直向马腿砍去,十八匹马几乎同时发出了凄厉嘶声,坐在马上的人立刻飞身闪躲,这才免于连人带马翻倒在地任人宰割的下场。
风起,雨落,血溅,马鸣!
素白伞面当风一展,雨水和血水都溅在上面,顷刻化为水珠滚落下去,待到伞面移开,借着头顶暗淡天光,剩下十七名“野狼”终于认出了来者何人。
“昭!衍!”
一字一顿,领头人目眦欲裂,他看着散落满地的马腿,再看那被拧断脖子的属下,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却没有轻举妄动。
昭衍笑眯眯地道:“此路不通,诸位还是绕行吧。”
“寒山是打定主意要投靖人了吗?”领头人强压着怒火道,“你们师徒屡屡襄助周玉昆,视大王的令信如无物,真当乌勒十万铁骑踏不破区区寒山?”
昭衍道:“你说的在理。”
“你知道就好!”领头人冷笑一声,“步寒英失踪了快一年,你一个毛头小子想要守住寒山,最好是识相一些!”
昭衍深以为然,转头吩咐道:“既然如此,把他们都杀了吧。”
领头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
“你们都死在这里,也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干的了,想必岳将军他们会乐于领下这份功劳。”昭衍由衷地道,“多谢提醒。”
回过神来,领头人知道自己是被他耍了,当下怒极反笑,断然喝道:“杀!”
他话音甫落,昭衍这厢也振臂一挥,两拨人同时动手,很快战至一处,“野狼”这厢有十七人,埋伏在此的寒山护卫也不过二十人,双方人数相差无几,个个皆非庸手,刀势快狠,寒芒飞射,短时间内斗了个旗鼓相当。
“锵——”
长刀迎面劈来,昭衍横伞抵挡在前,同时后仰下腰,右手紧握伞柄顺势抽出了无名剑,连人带剑从刀下一掠而过,领头人忙将刀刃下压,身躯借力而起,利剑贴着他双脚削过,虽是未伤皮肉,凌锐剑气已透骨。
昭衍这一掠并未收势,自雪地上一窜两丈,一个人如变作了两个,剑也化为两柄,背对这边厮杀的一个“野狼”只觉得后方风声突起,下意识地往右侧闪躲,不想一刀向左劈空,却有剧痛从背后袭来,利剑已贯穿胸膛。
滚过半空的领头人堪堪双脚落地,抬眼见到这一幕,面色变得铁青!
好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此子肖其师,若不尽早将之除掉,今后又是一个心腹大患!
狼向来聪明,尤其会审时度势,领头人本已生出了退意,眼下却被杀机摄住,他用力一蹬地面,如鹰隼般扑向昭衍,长刀随即出手,仿佛一匹饿疯了的毒狼,张开爪牙扑咬着眼前的猎物,一招一式并无章法可循,却是由心而发,长刀在手如臂如指,带着猛兽狩猎般的猛恶野性,丝毫不给昭衍窥破他招式的机会,招招抢快,刀刀夺命!
昭衍一剑出罢未及转身,长刀已劈至头顶上方,只得倚仗身法从刀下闪过,刀锋又如影随形地追砍而来,伞面接连挡下数道斩击,以昭衍的眼力竟也看不清他在这一刹那出了多少刀,更遑论分辨虚实。
如此身手,如此快刀,放眼整个塞外也不多见!
难怪他敢接下刺杀雁北关主帅的任务!
他不仅要做这支狼群的头领,还想做“野狼”的狼王!
可惜了。
老猎人都知道,若是遇上了狼群,必得先打头狼。
昭衍虽不是步寒英,此人亦非呼延赞。
连挡十余刀后,昭衍猛地将伞一收,脚尖点地一飞丈许,领头人提刀追至,两人在半空中刀剑相接,昭衍突然一翻手腕,剑尖如点水蜻蜓般掠过刀面,以四两拨千斤之法荡开刀锋,旋即剑势向前欺入,直取对方胸前空门!
领头人大惊,奈何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唯有折腰翻身,长刀荡回劈开剑势,去势未绝,以牙还牙地朝昭衍胸膛斩去!
就在这时,昭衍持剑的手臂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姿势扭转回来,剑刃自下而上劈向领头人腰腹,后者只顾眼前这一刀,可没等刀锋入肉,风声与剑光已然杀到!
领头人这一刀用尽全力,不欲给昭衍留下半分生机,自然也无法给自己留下半寸余地!
“扑哧”一声,血光乍现!
领头人高大魁梧的身子被拦腰斩断,两截身躯在血雾中向两边倒飞出去!
漫天血雾化雨落,昭衍及时撑开了伞,挡住了这片血水。
一道血痕自他左肩延至胸口,看着狰狞可怕,实则入肉不到两分,可见刀劲并未落实,持刀之人已然丧命。
他一挽剑花甩飞了血珠点点,撑着伞落在了一块凸起的冰石上,领头人的两截尸体也在此刻轰然落地,震得所有“野狼”都面露惊恐之色。
头狼已死。
昭衍居高临下,冷冷吐出一个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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