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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营救


  晴岚遇害时,方咏雩刚满了五岁,猝然遭逢大祸,亲眼目睹生父手刃母亲的一幕,鲜血于风中飞溅,沉淀在稚子的眼底,从此凝而不散,永不褪色。
那两年,他像个喜怒无常的小疯子,动辄发泼撒气,每每见到方怀远,更如疯狗一样冲上去又咬又挠,可惜自个儿太无用,哪怕方怀远总是任他宰割,方咏雩崩掉一颗乳牙也没能咬出血来。
彼时,不知多少人窃窃私语,说方怀远真是大不幸,非但死了当家夫人,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儿子又疯了。
人们唏嘘怜悯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指指点点更有之,这些目光落在方咏雩身上,无论好坏都能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在那段昏暗的岁月里,展煜是唯一不会用异样眼神看待方咏雩的人。
展煜是方怀远的大弟子,亦是他与晴岚的半个养儿,纵无血缘至亲,相处多年的情分却丝毫不比方咏雩这亲骨肉来得少,比起全心效忠于方怀远的刘一手,展煜将更多的细心放在了师母和小师弟身上,于是当他得知此事,少年人提枪纵马孤身出了永州,星夜兼程地奔去栖凰山。
他赶到那一日,方家父子俩正在爆发争执,方咏雩的寒症发作却不肯吃药,想要拿自己的命要挟方怀远去杀了白凌波为晴岚报仇,方怀远已为连日来的重重变故而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心力应付小孩子的胡闹,于是方咏雩当着他的面摔了药碗,伴随着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其中好几块砸在了刚进门的展煜脚边。
方怀远已容忍了方咏雩数日,这回气得急了,浑没注意到有人进来,抡起巴掌就打了下去,结果这一下没落到方咏雩脸上——展煜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两眼通红的小师弟牢牢抱在怀里,方怀远的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他一声也没吭。
因着展煜的意外来到,这场争执戛然而止,方咏雩被展煜抱着,自晴岚死后就没落下的眼泪终于滚出眼眶,他紧紧搂着师兄的脖子,发出了劫后余生的第一道哭声。
年少气盛的展煜远不如现在沉稳老练,他在安抚好方咏雩后,立刻趁着方怀远分身乏术的工夫闯进了无赦牢,看守认得他是盟主座下大弟子,不敢真下重手阻拦他,偏偏展煜年纪虽轻却非庸手,竟真让他一人一剑闯到了关押白凌波的牢房前,若不是方怀远闻讯赶到,恐怕内力受制的白凌波就不只被削下一块肉了。
私闯无赦牢在武林盟中是重罪,方怀远不得不按规矩办事,展煜挨了一顿鞭刑,疼得走路都打晃,第二天却跟没事人一样换了新衣服来哄方咏雩吃药,他以为小师弟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方咏雩都看在眼里。
展煜从不避讳在方咏雩面前提及晴岚,还乐于跟他讲一些晴岚早年的趣事,他会在方咏雩想娘的时候陪着一起想,也会在方咏雩做噩梦时拥他入眠,哪怕别人都认为方咏雩这辈子都是个学不了武功的废物,他还会不厌其烦地将武学招式掰烂揉碎了教给小师弟。
除此之外,展煜还是整座栖凰山上唯一会陪方咏雩玩耍的人。
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凑一块儿,能玩的花样很少,为了让方咏雩多跑动一些,展煜最爱带他玩捉迷藏,大多时候都是他得意洋洋地去躲,等方咏雩趴在墙壁上大声喊出三十个数,再转身时已看不到展煜的影子了。
这日渐沉稳的师兄在游戏一道上颇有些不讲武德,有时躲在树上,有时将身体紧贴着屋顶或房梁,撑着脑袋看小小的方咏雩上蹿下跳,等到他的气力差不多用尽了,他又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故意露出马脚,好让方咏雩把他抓出来。
长久下来,这已经成了兄弟俩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唯独这一回,方咏雩跟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左翻右找,直到他累得瘫坐在地,也没能再发现展煜的踪影。
庭院一时间静得可怕。
方咏雩茫然无措地坐在地上,觉得地砖变得越来越凉,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暗沉,如铅层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塌落,压得人呼吸困难,他本能地伸手想要将乌云拨开,却发现短小纤细的手臂竟然变得修长,紧接着天崩地裂,他坠落在黑暗里。
“师兄——”
一声短促的呼唤冲口而出,方咏雩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
“做噩梦了?”
一道声音蓦地飘了过来,仍是浑浑噩噩的方咏雩悚然一惊,游离不定的三魂七魄霎时归位,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是躺在冰冷的地上,屋里没有点烛火,唯有惨白暗淡的月光从窗口照入,映出了那坐在桌旁的人影。
是了,这里并非方家大宅,在他身边的人也不是展煜。
周绛云临窗而坐,他仍是一身广袖黑袍,露在月光下的脸和手却白得不似活人样,一手持酒盏,一手倾倒酒壶,那酒水竟是罕见的猩红色,晶莹剔透似有流光,在黑与白的映衬下如血一样。
方咏雩没有闻到血腥味,只嗅到一股浓郁逼人的酒香,这酒不仅颜色夺目,连气味也霸道非常,不善酒力的人仅嗅到一口,就觉得喉中火辣。
周绛云笑道:“上等的红缨血,来一杯否?”
方咏雩并未答话,他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自然想起了昏睡前发生的一切,非但没有为这点善意而松口气,反而将心沉到了谷底。
周绛云不仅是魔头,果然还是个疯子。
在密林遇袭至今已是第四天了,补天宗的残酷手段在江湖上早已传开,血衣人屠周绛云无疑是个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既然方咏雩落在了他手里,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以为自己会遭到严刑拷打,直到被逼问出阳册。
然而,不知是否因着当初在栖凰山上的前车之鉴,还是自信方咏雩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周绛云这次的态度竟算得上和善,不曾让手下人对他用刑,也不曾苛待于他。
可每到入夜,周绛云都会将一道截天阴劲打入方咏雩体内,这股极阴极寒的真气甫一入体,方咏雩自身的寒症也会被引发出来,如赤身跌落冰窟中,寒意化作千万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血液冷凝,呼吸也像是要被冻结,他将失去所有强装出来的从容冷静,如一只在命运捉弄下难以翻身的乌龟,倒在周绛云脚下挣扎翻滚,有一次用手掌去抓燃烧的烛火,于是从那以后,入夜的房间不再点灯。
待到方咏雩濒临崩溃时,周绛云又将他搀扶起来,掌心催动内力,轻而易举地控制他体内那股截天阴劲,将寒气悉数压入下丹田,把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周绛云以这样极端的手段,让方咏雩意识到他主宰着自己的生死这一事实,若不得周绛云的允许,他求生不得,求死更不能。
若换了别人在此,这四天下来只怕早已被周绛云活活逼疯,方咏雩全靠一股意志强撑,他虽然从小体弱,心气却比任何人都要强,决不允许自己在周绛云脚下摇尾乞怜。
今天夜里,他又一次在病发时昏死过去,只不过周绛云难得心情上好,没像前三天晚上那样一指头将他点醒,而是坐在窗边自斟自饮,使他得到了喘息之机,可惜没能做个好梦。
“北疆特有的名酒红缨血,搁在别处连见也不一定能见着,当真不尝一尝?”
见他不搭腔,周绛云也不恼,顺手又倒了一杯酒,含笑朝方咏雩看来。
这一次,方咏雩沉默了片刻,踉跄着站起身来,上前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可他没想到此酒竟是浓烈异常,一口酒下去如吞了把带血的刀子,割得他喉间都似充盈了血腥味。
方咏雩脸色一变,失手打翻了酒杯,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周绛云看得有趣,轻啜了一口杯中酒水,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这才笑道:“方公子好气魄,本座已是多年不曾见到有人胆敢痛饮满杯红缨血了。”
饶是方咏雩不愿搭理他,此时也被这杯酒逼出了满脸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下意识问道:“上一个是谁?”
周绛云默然片刻,道:“家师。”
方咏雩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他所指何人,纵使小命都被人拿捏着,他也忍不住刺道:“哦?江湖上人尽皆知傅渊渟是个十恶不赦的老魔头,周大宗主当年可是打着大义灭亲的旗号率众反了他,原来还当他是你师父呢?”
这句话夹枪带棒,周绛云不怒反笑,意有所指地道:“堂堂武林盟主之子,竟在为他鸣不平么?”
方咏雩自知失言,正搜肠刮肚如何找补时,却听周绛云道:“也是,当年你跟我那小师弟相处了数日,还从他那里得到了阳册,想来是有过一些交流的,他对你说过什么?”
笼在袖里的手悄然攥紧,方咏雩盯着周绛云道:“他说……我爹他们布局围杀傅渊渟不是在替天行道,而是为虎作伥。”
他本是试探,没想到周绛云沉默了下,竟然叹道:“他确实是被冤枉的。”
一瞬间,方咏雩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绛云,只见面前之人放下杯盏,唇上染了一抹猩红,如同嗜血的鬼。
周绛云轻声道:“他杀张怀英是为了救人出手情急,并非受人收买指使,残害武林数百名高手也是因噬心蛊毒发作神志不清,直到晚晴谷一战前,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你——”
方咏雩腾地站起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能死死盯着周绛云,房间里的酒气似乎越发浓烈起来,带上了火烧火燎的味道。
半晌,方咏雩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他是你师父,对你有教养之恩,你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
周绛云低声笑了一下,呷了一口酒,眉头又是一皱,不难看出他其实不习惯这等过于烈性的酒水,却不知为何要强迫自己将它喝下。
缓过了这口酒的烈劲,周绛云才道:“因为他选错了边,又挡了我的路。”
方咏雩不屑地冷笑。
“你不是黑道中人,更不曾在他身边长大,又能对他这个人有几分了解呢?”不等方咏雩说话,周绛云自顾自地道,“我师父,血海玄蛇傅渊渟,少时家破人亡,后来东山再起,若他只有盖世武功,绝不可能成就如此霸业,他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心,够狠,够硬,够舍得。”
方咏雩不由得怔住。
“他想要成大事,除了不拘小节,还得不择手段,任何人任何东西只要对他有用,他都会视如珍宝,而等到价值耗尽,他又会弃之如敝屣,哪怕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真心相爱的女人、情深义重的下属……他得到了一切,又抛弃了所有。”
或许是被这壶酒勾动了心绪,亦或者不胜酒力,周绛云今晚难得没有发疯,他平静地坐在方咏雩面前,目光似乎落在酒水里,又好像落在回不去的从前。
“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你猜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说着说着,周绛云似乎想到了什么格外荒谬的笑话,他挑眉看向方咏雩,唇角微微上挑,分明不带丝毫杀意,却无端让人觉得恐怖至极。
方咏雩背后发寒,他沉默地站在周绛云对面,不敢动弹。
终于,周绛云语带嘲讽地道:“他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一个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大魔头,一个双手染血、背信弃义的狂徒,他抛下所有也要追求的东西,竟是如此。
何等令人可笑啊?
方咏雩却笑不出来。
“他是补天宗的宗主,是天下第一魔头,却要妄想当一个好人,还想将我们一同带到好人那边去,可他忘了一件事……好人,从来不长命。”
一声脆响,周绛云手里的瓷杯被他捏碎,猩红的酒水从指缝间淋漓流下,仿佛站了满手的血。
方咏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傻子也能看出来周绛云今晚哪是心情上佳,分明是糟糕透顶!
方咏雩有些后悔接茬,他全神戒备起来,像一只被逼急的兔子。
碎瓷片扎入掌心,些微刺痛唤醒了周绛云,他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红色,探手入怀抽出了一条丝帕,慢慢擦拭起来。
若非亲眼所见,方咏雩绝不相信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竟会随身携带一条女子用的丝帕,尤其这帕子已有些泛黄,边角走线也有些损坏,显然是旧物了。
丝帕一点点擦去手上水迹,周绛云身上那股骇人的戾气也一丝丝收敛起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往日模样。
他含着笑,轻声问道:“方公子,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方咏雩咬牙道:“请赐教。”
“蕴州绛城,钟楚河畔。”周绛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公子,故地重游,有何感想呢?”
分明寒症发作已熬过一阵,可方咏雩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刹那间冷了下去!
三分锦绣,人间绛城。
这里是蕴州最繁荣的大城,也是大魔头傅渊渟的葬身之地。
当日与展煜他们议定了对策,各人分头行动,穆清重回海天帮车队遇袭之地,沿着蛛丝马迹追踪过去,发现补天宗的人一路南行,那方向没有官道山路,只有一条白练横江,江水自北向南,每月都有不少客舟货船往返。
江河彼岸,便是蕴州。
中州与蕴州分别隶属两府,二者之间仅一江之隔,是故五年前那场惊动江湖的大战,方怀远就是带领武林盟众弟子走的这条路线,数百人的队伍仅用五天时间就到达绛城,可见水路之利。
然而,蕴州一度是补天宗的势力范围。
当年补天宗内乱,白道各大门派趁势发展迅猛,宗主沈喻就在绛城安插了不少耳目,后来直接让人于此设立分舵,待傅渊渟推翻沈喻后,原来的桩子都被他拔除清理,分舵降为情报点,而周绛云虽是夺权上位,却没有彻底废除傅渊渟原先的部署,由浓娘继续坐镇在此,直到五年前玉无瑕投入听雨阁,她斩下浓娘的人头作为第一份投名状,听雨阁认为绛城被傅渊渟残部掌控多年已不可信,周绛云只能废掉这个情报点,放白道群侠入城诛魔。
穆清身为绛城一役的亲历者,五年前在此发生的种种至今历历在目,她以为绛城早已摆脱了黑道的控制,如今见到大批补天宗弟子在此通行无忌,绛城之外却连半点风声也不曾听闻,可见周绛云当年不过是借故清除隐患,而后暗度陈仓,秘密重建了绛城分舵,不仅能就近监视武林盟的动向,还能养精蓄锐打栖凰山一个措手不及!
周绛云此举无异于将利刃插在了方怀远的卧榻边,武林盟上下不可能无一人察觉,除非……那些知情人都无法说出口了。
思及仙留城如今的情况,穆清心中骇然,这个情报的重要性丝毫不下于方咏雩的安危,须得尽快传回栖凰山去,只是她孤身潜入绛城里,仿佛活人误入到龙潭虎穴,却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昨日傍晚,她亲眼看到周绛云带人进了这家客栈,不敢贸然跟进,顶着酷热蹲守了一天一夜,将附近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总算在今晚戌时将过之际等到了周绛云离开。
周绛云走得急,身边没带一个下属,瞧这像是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大事,躲在暗处的穆清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冒险跟上去——她记得后晌时分,陆无归就吆喝上两三个下属去赌坊作乐了,如今周绛云既然离开,定会有人去将陆无归叫回来,中间这点时间虽然不多,却已经是难得的机会了。
正巧,方咏雩亦是这样想的。
周绛云那一句“蕴州绛城,钟楚河畔”着实吓到了他,穆清毕竟来自东海之滨,方咏雩却是在武林盟总坛长大的,焉能不知绛城与栖凰山之间的地理利害?惊闻补天宗的人马竟神不知鬼不觉地驻扎在此,离中州不过一江之隔,如此筹谋周全,只怕等到周绛云率人围了栖凰山,武林盟才会后知后觉。
方咏雩原本只是不想死,如今更想要活着回去,越快越好。
似乎是老天都在帮他,正当周绛云准备继续拷问方咏雩的时候,有人匆匆赶来禀报,方咏雩耳朵尖,依稀听到了“灵蛟会”、“弱水宫”和“偷袭”等几个字眼,想到六魔门的内斗尚未平歇,恐怕是明月河那边出了事。
果不其然,周绛云虽面有不虞,但也没有耽搁片刻,拂袖便走,临行前加派了一队死士看管房间,其中两人更是直接进了屋子,守着方咏雩寸步不离。
方咏雩暗暗掐算着时间,想来周绛云已经走远,陆无归不知何时就要回来了,他心急如焚,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每每想要动手,空荡虚浮的经脉都会传来针刺之痛,不断提醒着他现在有心无力这一残酷事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些动静,有人来送饭食。
这家客栈本就是补天宗门下所经营,待周绛云亲自入住后,原来的掌柜和伙计皆被暂时调离,由他们带来的人亲自打理,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外人即便有心也难以浑水摸鱼。
方咏雩想要逃跑,哪怕再焦虑不安也知道积蓄力气,他对那些精致菜肴置之不理,拿起馒头就咬了一口,忽然觉得不对,原来这馒头里竟然藏了颗不知名的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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