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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最后一抔土落成堆,苟小河站在坟头前,仍然感觉回不来神。

        “给你姥再磕个头。”

        有人在身后推他一下,听不出是谁。

        苟小河这几天磕了很多个头,见到好几个从没见过的亲戚。

        他什么都不懂,村里帮忙的叔伯大爷们在家中进进出出,让他跪就跪,让烧纸就烧纸,让摔盆就摔盆。

        村长点了挂鞭,苟小河在坟前跪下磕头,土腥味混着纸灰气窜进鼻孔,唱丧队伍的哭喊声陡然抬了起来,炸了他一个激灵。

        泥土紧贴额头的触感过于冰冷,苟小河在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姥姥真的不在了。

        “我可怜的老姐姐啊,你就这么走了!”姨姥来到他旁边,往地上一歪,“你才多大岁数啊,你就是被你那不懂事的闺女给累死的啊!”

        苟小河转脸看她,他一直知道自己有个住在镇上的姨姥,这还是头一回见。

        “妈。”姨姥的儿子在旁边皱眉,看看苟小河,又扭头朝田边看。

        苟小河跟他一块回头,姥姥那“不懂事的闺女”刚挂掉电话,正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往坟前走。

        她给姥姥磕了三个头,烧了一摞纸,然后摁着苟小河的脑袋,带他再深磕一个,松开手站起来。

        “小姨。”苟小河拉她的胳膊,他的手从刚才起一直在抖,牙也抖,眼泪不受控制地直往外涌。

        “哎。”小姨拽他起来,弯腰给苟小河打打膝盖上的土,“走吧。”

        唱丧队伍还在哭,他们是小姨请来的——不止他们,苟小河刚开始守着姥姥的尸体只知道哭,小姨收到村里的消息连夜回家,置办衣服、火化、搭棚守灵,再到今天下葬……大大小小的事,全是小姨一手安排的。

        她冷静得吓人,除了刚到家时看见姥姥的尸体红了眼,抱了抱苟小河,然后一切都处理得雷厉风行。

        就像当年二话不说把边桥扔到家里,再二话不说把边桥接走一样。

        见小姨带着苟小河往回走了,唱丧队伍声音一停,收拾收拾也跟着走。

        “真没见过这样的闺女。”

        帮忙的人群里不知道谁啐了句,苟小河抹抹眼眶偷看小姨,她跟没听见似的,径直往家走,头都不回。

        “小姨。”苟小河喊她。

        “嗯?”小姨垂下眼皮看着苟小河,揩掉他脑门眼皮上的灰,“累了吧。”

        苟小河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几天都没功夫好好跟你说话。”小姨捞起苟小河的手,攥了攥,“回去先睡一会儿,等中午摆完席,一切就过去了。”

        “别怕。”

        苟小河并不怕,死活都是养他长大的亲姥姥,没什么可怕的。

        他只是不明白小姨为什么不难过。

        他们家很多事儿他都弄不明白,比如小姨为什么常年不回家,为什么跟姥姥关系那么差,为什么姥姥说没就没了。

        但这些问题在眼下,都不及另一个问题让他在意。

        “边桥不回来吗?”他望着小姨。

        “他考试。”小姨的语气轻描淡写,说完,她嘴角微微卷起一点笑模样,“你想他了?”

        苟小河点点头,又问:“期末考试吗?”

        “是啊,你们不都是高一吗?”小姨看他,“你考得怎么样?”

        “我没考。”苟小河说,“期末考头天放学回家,姥姥就倒在院子里了。”

        小姨没再说话,摸摸苟小河的后脑勺,顺手把胳膊搭在他肩头上。

        酒席定在村口胡圆家的饭店,帮着办事的人们从坟上跟来家里,要处理的事情比苟小河想象中要多得多。

        他跟在小姨身后,看着她忙里忙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好几个大娘婶子来跟他说话,安慰他,不论说些什么,所有的话最后总凝结成一句:“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哟。”

        这话姥姥也说过。

        就在今年年三十的时候,他和姥姥看着春晚吃饺子,村里有人偷偷放烟花,苟小河端着碗跑出去看,回来时姥姥望着他叹了口气,说:“以后我走了,你可怎么办。”

        苟小河知道姥姥是难过了,逢年过节她总会难过。

        当时苟小河没把这话放心上,他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觉得姥姥压根不会有离开的一天。

        甚至姥姥去世的这几天他也没想过这些。置办丧事营造出一种虚假的热闹,身边人来人往,他分不出心去幻想以后的生活。

        难过与疼痛总是在后劲里炸开,苟小河茫然地看着满院的人,像站在坟头才意识到姥姥已经走了一样,他此刻才反应过来,姥姥的去世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去屋里躺会儿。”小姨过来了,拍拍他的背,将他从那些大娘婶子们面前带走。

        苟小河睡不着,心里又慌又空,站在床边喊了声“小姨”。

        小姨握着门把手回头看他。

        “你什么时候走?”苟小河问。

        “忙完就该走了。”小姨掏出手机看时间,“我那边也脱不开身。”

        她确实忙,这几天在家东奔西跑,电话一直没断过。

        苟小河轻轻“哦”一声,眼眶与鼻根猛地一酸,他忙低头坐在床沿上,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下瘪。

        “你不想睡就把东西收拾收拾吧。”小姨说,“捡要紧的拿,穿的用的回头再买。”

        说着,她环顾老屋叹了口气:“我看也没什么要带的。”

        苟小河还在偷偷抹眼眶,愣了愣,有些迟钝地抬头看她。

        “以后你跟我生活,咱们家又不是没人了。”小姨掩上门板,回来抹抹苟小河的眼眶,笑了,“哭什么。总不能把你自己扔在这。”

        苟小河刚憋住的眼泪一下就开了闸,他使劲往下埋头,也憋不住喉咙里“吭吭”的呜咽。

        “你不是想边桥了吗。”小姨一下下拍着苟小河的背,“去我那,你俩也能搭个伴,还跟小时候一样。”

        边桥这个名字,为苟小河悲伤迷茫的心情带来了一点亮堂。

        他真的想边桥了,平时还没那么想,姥姥一走,这会儿想得厉害。

        边桥不是他们苟家的小孩,但很小的时候就来了他们家,小姨带回来的。

        她很多年没回过家,突然带个陌生小孩回来,就像带了颗大炸雷,炸起了全村的热闹。

        姥姥气得浑身哆嗦,跟小姨大吵一架,把墙上的老相框都摔了,骂了很多难听的话。

        苟小河就记住一句:姥姥让小姨把这个杂种带走,哪来的送哪去,不然她就把边桥扔河里淹死。

        两个大人在堂屋吵,边桥被小姨搁在里屋床上坐着,耷着眼撕手上的死皮,不哭不闹,安安静静。

        苟小河当时才一年级,一直记得他那个样子,因为边桥太白了,长得像个小女孩,还不理人。村里的小孩都是皮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他在边桥旁边转来转去,先是故意弄出动静,又拿自己的小玩意儿和零嘴给边桥,跟边桥说话,边桥都不理他。

        直到苟小河问他:“你是我小姨的小孩?”边桥才不高兴地瞪起眼:“不是。”

        还打了苟小河一顿。

        小姨扔下这个不是自己的小孩,来去如风的走了。姥姥在家又哭又骂了一整天,最终也没把边桥扔去河里。

        边桥就这么在苟小河家住下,一住就是六年。对于苟小河来说,边桥是个很奇妙的存在,像天上掉下来的小孩。

        直到初一那年他被小姨接回去,到现在,他们就没再见过面。

        “笑什么呢。”

        小姨扣上后备箱,招呼苟小河上车,一转脸就看见他冲着路边发愣,嘴角弯起一点点笑。

        “没,我想起来边桥刚到家,就跟我打了一架。”苟小河坐进副驾,隔着车窗看锁上的院门。

        “谁赢了。”小姨也笑了。

        “边桥。”苟小河说,“我打不过他。”

        “脾气从小就大。”小姨发动车子,握着方向盘又看苟小河,“咱们走?”

        苟小河点点头,再朝姥姥坟地的方向望了望,心口酸沉沉的,他抱紧怀里的书包,闭上眼靠进座椅里。

        小姨的动作像她的计划一样麻利。

        办完姥姥的丧事,她去队部和镇政府跑了一趟,流程该走的走,家里的水电该停的停,然后去姥姥坟上又拢了遍土,磕三个头,等苟小河收拾好东西,就直接开车回城。

        苟小河其实没什么好收的。老屋里一切维持着姥姥在时的模样,衣服小姨不让他拿,他在家里翻来翻去,需要带走的东西,就只装了扁扁的一只书包。

        “到了先去给你买几身衣服,”沉默着开出村,小姨拨拨空调的扇叶,跟苟小河计划,“正好现在放假,学校回头让你姨父去跑,过几天我闲下来,带你好好玩玩。”

        苟小河安静听着,除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姨是他这些天唯一的依靠,但毕竟相处得太少,离开熟悉的老家,距离感便微妙的滋生出来。

        “谢谢小姨。”最后他只能想到这一句。

        小姨伸手拍拍他的脸:“睡会吧。”

        苟小河有点儿晕车的毛病,他自己不知道,只感觉脑子迷糊,密封车厢里的皮革气混着空调的气味,闷闷的,闻得他不舒服。

        从老家开车到小姨的城市,也不太远,四个多钟的车程就能进城。

        苟小河一路昏昏沉沉,除了中间被小姨喊起来问要不要尿尿,其余时间都随着颠簸半睡半醒,能听见小姨不时接个电话。

        “小河。”

        再被小姨喊醒,车已经停好熄了火。

        苟小河有点迷怔,赶紧坐起来往外看,四周全是车,光线暗沉沉的,是个大停车场。

        “到家了?”他虚握着车把手,问小姨。

        “没有,商场。”小姨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一手飞快摁着手机,“我等会儿有事,咱们快一点。”

        苟小河赶紧下车跟着她,本来想把包搁在车上,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还是背上了。

        全国各地的商场大同小异,衣食住行吃喝玩乐,一层楼一个样,什么都有。

        苟家村是个大村,离镇上不远,苟小河也喜欢去逛他们那的商场玩。不过跟在小姨身后从电梯一出来,他还是被大城市的氛围裹得有些发怵。

        明明他穿着平时最喜欢的一套衣服,这会儿忽然就有些发紧,鞋上沾了点儿泥,踩在锃亮的大瓷砖地上变得很刺眼。

        低头抹一下鞋帮的功夫,小姨已经走出去好几米,苟小河赶紧跟上去。

        小姨是真的很忙。

        跟她逛了两家店以后,苟小河更加明确了这一点。

        她手机一直没离过手,在第一家店时还让苟小河先试试衣服,看看效果再买。等来到第二家,一只脚还没迈进店门,她的手机又来了电话。

        小姨转身出去接,苟小河顶着服务员的目光,在最外侧的衣架旁假装挑选,偷偷翻价标看。

        上一家就很贵,这家的价更是高得烫手。

        苟小河知道小姨挺有钱,她虽然不回家,但每个月给姥姥打的钱都不是小数。

        可是没想到这么有钱。

        “有喜欢的吗?”正在出神,小姨接完电话回来了,步子迈得很快,说话的语速也很快。

        没等苟小河回答,她又匆匆地说:“不行小河,咱们今天不能逛了,我那儿有急事,现在就得过去。”

        “你先随便拿两身,这件行吗?”

        “啊。”苟小河赶紧摆摆手,主动往外挪,“没事小姨,咱们走吧。”

        小姨没理他,比着苟小河的码数随便选了两件,就风风火火的去结账。

        回来后,她把纸袋往苟小河手上一挂,揽着他直奔电梯口:“乖乖,我那边真不赶趟了,来不及送你回家。我把地址给你,你叫个车先回去,边桥这会儿应该在家呢。”

        苟小河一愣。

        “有手机吗?”小姨问。

        “没。”苟小河摇摇头。他在老家用不着手机,姥姥没提,他也不好意思张嘴要。

        小姨“唰”地拉开包,翻出根眉笔,在购物小票上写了串地址,连同两张红票子,一起塞进苟小河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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