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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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麟身后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太医,方脸微须,见状也朝洪文点了点头表示善意。
洪文还了一礼,这才跟何元桥往外走去。
一直到出了太医署大门,何元桥才笑道:“别怕,马院判只是长得有些吓人,为人稍显古板,但医术十分高明,行事也公正。”
洪文也笑着点头,“我知道。”
老爷子今儿这一出,也算替他正名了:
因隆源帝的亲叔叔硕亲王年后旧伤复发,数月来缠绵病榻、几次病危,院使统领苏大人奉旨留守硕亲王府,如今实际上在太医署管事的就是左右院判。
连两位院判都认可了的人,下头的太医自然不敢再有意见。
可以说打从今儿起,洪文就算在太医署正式扎根啦!
此时天色大亮,宫内人来人往,时不时有迎面而来的人跟何元桥打招呼,态度十分热切。
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除非脑子里灌了黄汤,不然都不会跟大夫交恶。
何元桥每每笑着还礼,便会顺带着把洪文介绍给大家,只道是自家弟弟,望日后多多照拂云云。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结交些人脉没坏处。
洪文跟着认了一圈人,乖巧无比,走到无人之处才问,“才刚站在马院判身后那人是谁?倒是有些面善。”
“你不记得他啦?”何青亭竟抚掌大笑起来,“昨儿你们换班时,他还瞪了你一眼哩!”
洪文一怔,努力一想,貌似还真有这个画面,不觉哑然。
“那是马院判的小师弟,叫顾星的,医术不坏,但性格耿直人缘极差,只怕是昨儿见你嘴上没毛,以为是谁家硬塞进来的。不过经过方才那一遭嘛,嘿嘿。”何元桥摇头笑道。
顾星,孤星?果然人如其名,洪文也跟着笑了。
那对年龄差距极大的师兄弟确实有些一脉相承的意思,都是不加掩饰的爱憎分明,难怪人缘不大好。
不过比起那些叫人浑身刺挠的口蜜腹剑之辈,洪文还是更喜欢跟这种喜怒形于色的爽快人打交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宫门口。
皇城守卫森严,出入都要核查腰牌并进行简单的行李检查,何元桥和洪文主动将自己的腰牌和药箱都递上去。
何元桥很早就进了太医署,一路从医士做上来的,早就在各处混了个脸熟,那两名侍卫略看了他的腰牌,只将洪文的反复检查多遍,这才笑着交还,“何太医,洪吏目,回家啊?”
才说完,那侍卫就别开脸,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又咳嗽几声。
喷嚏声一响,洪文和何元桥就像听见哨声的猎犬般,猛地扭过头,两个人四只眼睛目光灼灼地看来。
啧,有病人啊!
那侍卫被他们看得浑身发毛,连忙摆手道:“嗨,着了风寒,不碍事。”
“此言差矣!”何元桥很不赞同地唠叨起来,“韩大人,莫要觉得自己身强体健就大意,近来阴晴冷暖不定,当心小病变大病。”
洪文深以为然。
见那两人正搓着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那姓韩的侍卫爽朗一笑,“何太医言之有理,内子也这么说呢,已经抓了药吃。”
话音刚落,他就几乎看到对面两双眼底的小火苗噗嗤一下熄灭了。
把洪文拐到京城之后,何青亭直接将人安排在自家,对外就说是老友的弟子。
何家宅子坐落在望燕台城东黑水巷。乍一听这个名字可能有点阴沉,不像什么正经地方,但据何元桥回忆当初牙行的人说,这背后还隐藏着一段动人的故事哩。
“相传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个穷书生,一人照顾寡母幼弟还不忘读书。他读书实在太用功了,每日洗笔的水都把附近流经的河染黑,后来功夫不负苦心人,果然高中状元。从那之后,本地百姓便将这条巷子改名为黑水巷,以示纪念。”走了几步有些口渴,何元桥顺手从街边买了两盏豆浆,非常动情地讲述着,待到最后,眼角竟微微泛红。
但洪文却觉得那人胡说八道,将热豆浆一饮而尽后斩钉截铁道:“若果然家境那般贫穷,怎么可能奢侈到日日洗笔?!”
真正的寒门学子日常都不舍得用墨的,即便用了,也决计不肯放任黑漆漆的洗笔水浪费,而是会积攒起来,当做稍浅的墨汁继续使用。
什么见鬼的黑水巷传说,不过是为了贴金多卖钱罢了。
何元桥听得目瞪口呆,如遭雷击,沉默半晌才喃喃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他竟从未怀疑过!
正是早饭时候,街面上热闹非凡,空气中涌动着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的水雾里都带了浓香。
洪文深吸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抄着袖子溜溜达达边走边看,闻言嗤笑道:“不过骗你们这些有钱人罢了。”
何家世代行医,乃江南望族,又兼做药材生意,财力雄厚,自然想象不出底层百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会想出什么匪夷所思的招数来。
多年来的信仰一朝破灭,何少爷的面色都有些黯淡,令苦熬一宿的脸雪上加霜。
洪文看得直摇头,舔了舔嘴唇,到底觉得一盏豆浆意犹未尽,便又将右手在宽大的左袖管里掏来掏去,摸了半天才抓出来一只干瘪的小钱袋。
他拎着钱袋的底部一倒,又一抖,半晌才有一小把铜钱和一粒莲子大小的碎银落在掌心。
洪文珍而重之地将铜板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最终确认还是只有一十八枚。
至于那碎银,不过是二两银锭上剪下来的一小半,约莫八钱上下。因实在太小,方才差点掉出去,半路嵌在一枚孔方兄中间的方框里才勉强停下,此时迎着晨曦,隐约折射出一道憋屈的光。
俸禄要到月底才发,要省着点花……所幸宫中管一顿饭。若恰巧当日夜间轮值,就是两顿。
隆源帝虽然抠门,但还不至于克扣臣子伙食,公餐一荤两素外加大盆汤,量大管饱,挺好的。
洪文回味了下昨儿晚上吃的葱丝蒸鱼、干焖豆角和清炒白菜,下意识抹了抹嘴角,腹中越加饥饿。
他用力抿了抿嘴,视线从写着“肉包三文一只”的流水牌上划过,带着几分艰难,转移到“素包一文一只”上,犹豫片刻,“来两个。”
管他荤素,吃下去都一样啊都一样,洪文如此安慰自己。
“好咧!”小二爽快地应了,左右开弓杂耍一般抖开两张油纸,将抓好的包子递过来,“客官拿好。”
蓬松饱满的面皮上泛着小麦粉特有的淡黄色光泽,雪白的蒸汽悄无声息地升腾,很快幻化成肉眼不可见的细小水珠,迅速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洪文吞了下口水,小心接过,摊在眼前比了又比,到底是将看上去比较大的那只递给还在神游天外的何元桥,“哝。”
说罢,一口咬下。
春日万物复苏,不仅许多人春心浮动,便是天地也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山野间也长满了各色翠绿的野菜,这包子便是以新鲜的野菜拌了香油制成,汁水丰沛鲜香可口,一口下去,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里仿佛都喷涌出春日的气息。
何元桥被手中微烫的触感拉回神志,看清拿的什么东西后不由无奈道:“马上就到家了,你也不怕撑着。”
家里人肯定早就备好了早饭,偏这小子半路还要加餐。
洪文两边的腮帮子里都塞满了春天,不断张嘴呼呼喷出滚烫的热气,闻言口齿不清却铿锵有力道:“饿。”
打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他忽然开始二次抽条,用师父的话说就是活像被饿死鬼压服,五步之内必饿。
何元桥笑着摇头,看着那包子绿油油的馅料便皱起眉头,“怎么不要个肉的?”
“贵。”单吃面食有点干,洪文狠命抻脖瞪眼咽下包子,再次吐出一个字。
都是一个包子,可肉的贵足足两文钱呢,都能买三个素的了。
何元桥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记得这小子来时也带了两个大包袱,怎么就这么抠?
凭借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洪文一眼就看出何元桥的心思,当即大咧咧道:“有钱也不能乱花么。”
他穷怕了。
况且银子实在是天下最奇怪的东西,你拿一锭整的,可能大半个月都花不出一个钱;可若换成零碎的,三五日就都长翅膀飞了。
他就剩这几个零碎铜板了,一定要坚持住!
何元桥叹了口气,索性将手里的包子塞回去,“你吃吧。”
洪文既惊且喜,“你不吃?”
何元桥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怕灌风。”
洪文被他揉得左摇右晃,再三确认后,这才心满意足地吃掉了。
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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