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唐颜望着小乌脏兮兮的脸，没吱声。

        少女明显是睡着了，手指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当然，她知道这少女体内多半是叶刹，她没想到他们两个会深入到这簪子主人的回忆到这么深的地步。

        看起来，这簪子的主人多半是小乌了。

        两人在这花丛中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又继续去街上乞讨。

        小清知道自己那张脸实在过于打眼，于是故意拿泥巴弄花了，又把自己绫罗绸缎做成的外衣弄得破旧一些，这才看上去和一般的小叫花子没什么区别。

        第一天的乞讨并不是很顺利，两人只要到了一个馒头钱。

        小乌吞了吞口水，在馒头店老板嫌弃的目光中将那白胖胖的馒头接了过来。

        她自己只分了一小块，剩下的都给了小清。

        小清本想推辞，可是小乌却说自己不饿，推来推去，那馒头到底还是小清吃了。

        落日时分，两人依偎在紫藤花丛里，半闭着眼睛，因为饿着独自，谁都没心情说话。

        小清想着能够填饱肚子的营生，小乌却一直在祈祷，祈祷她的主子能够不再受苦。

        唐颜通过少年的眼睛望着紫藤树茂密的枝桠，心中有些不安。

        这整个镇子妖气几乎没有，但是在小乌的记忆中，这些紫藤花却有妖物化的前兆。

        这些花长在尸气旺盛之地，周围也没有其他植物，而且实在是长得过于繁茂了。

        第三天，两人依旧没什么收获，第四天，情况好了一些……在他们来到这里一个月之后，总算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他们甚至学会了偷窃，一般都是长相出挑的小清放风，吸引注意力，小乌动手。

        他们从先开始的被人追着满街跑，到后面的游刃有余，从来都觉得自己是废物的小乌，第一次觉得自己竟还有这方面的才能。

        虽然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才能，但是总归能够让少爷吃个饱饭，她便心满意足了。

        就是偶尔那些被偷了钱袋的人会穷追不舍，小乌一般都会和小清装作不认识，然后将那些人引到离小清远远的巷子里，这样那些人就只会打她一个人了。

        被打了之后，她会像一只小狗般拖着身体走回他们的“家”。

        如今，那里已经是一个用简陋木板拼凑起来的小窝，小清早已经准备好了清水和绷带，他沉默地为小乌处理着伤口。

        小清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痛处，她小小的“嘶”了一声，小清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总有一天会让你不再吃苦的。”

        小乌笑了笑：

        “没事的，少爷，不疼的。”

        闻言，小清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她才改口，喏喏道：

        “我错了，我、我不会再叫你少爷了，小清。”

        两人没再说话，窗外的风吹过，紫藤花簌簌落下。

        他们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动物，靠着彼此的仅剩的温热鼻息在这寒冷的世间活下去。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小清的相貌到底还是很难藏住，不光人贩子，甚至有小倌馆也在打他的主意。

        小清先开始很排斥他们，但是后来，小乌却看到小清和那些小倌馆的人为伍，而且身上的衣服也不知不觉换了，不再破旧，是崭新的。

        他也会给小乌带一件。

        小乌先开始并不懂那些人是做什么的，后来，她在一个巷子里和别的小孩儿抢吃的，她抢赢了，那输掉的男孩儿指着她的脸，大声道：

        “丑婆娘，怪不得你的男人要出去卖屁股，你长得比你男人还要丑！”

        小乌不知道卖屁股是什么意思，但是还是本能地和他扭打在了一起。

        她伤痕累累地回到家，小清坐在他们的废墟般的家里，像一株淤泥里的莲花。

        她有些羞怯，少女的心事已经发芽。

        但是她太脏、太平凡了，她就算肖想过小清，但是也只是想想。

        她根本配不上他。

        小清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清清凌凌的眸子看着她。

        小乌将被打得流血的手指往身后藏了藏，她不想弄脏他。

        小清没说什么，将她的手指从身后拽出来，慢慢地给她处理伤口。

        后来，小清晚上经常不回家，只是白天偶尔带回来些吃的、穿的，甚至有一天，他还给小乌带了衣服首饰，他亲手将那镶着紫色宝石的簪子插在小乌发间。

        他还叫人把他们的屋子修成了一个真正的小屋。

        有房顶、有门、有窗户，他们有家了，但是小清再也不回家了。

        小乌也渐渐明白了小倌是做什么的，她尝试过偷偷跟着小清去那叫做清香园的地方，那里出入的都是像小清曾经家里那些穿着华贵的人们。

        她想冲进去，让那些人帮她找找小清，可是她觉得自己实在是脏、丑，贸然出现在小清的世界里，好像在给他添麻烦。

        她也想叫他别做这个了，但是她看到小清被滋养得越发美丽的面容，还有身上华贵的衣服，话又说不出口。

        她怎么养得起这样的人呢？

        但是有一天，小乌睡着后，小清却一身酒气地回来了。

        这是他在新家修好后第一次回来。

        他刚进门，小乌就醒了。

        她看到她那芝兰玉树般的少爷扶着墙开始呕吐，脸色苍白，漆黑的眸子不见了光彩，他和她对视了一眼，转身想走，可是没走己步，便脚步虚浮地晕了过去。

        小乌吓到了，连忙扶住他，可是却摸了一手的血迹。

        她怔了怔，学着小清以前给她处理伤口的样子，慢慢剥下他的衣服，可是那伤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她怕他死掉，连最后一层伪装都帮他剥掉了。

        那一夜，小乌没有睡觉。

        上半夜，她忙着为小清处理伤口；下半夜，她忙着祈求上天，让欺负小清的人死掉，如果不行的话，那就然她代替小清来承受这些苦楚。

        窗外的紫藤花一年四季都枝繁叶茂，它静静地聆听着少女的祈祷，终于有一天，它生出了灵智。

        它在树上生了一双紫色的眼睛，注视着少女。

        他们达成了一笔交易：

        它帮助少女每天晚上变作小清的模样，为她开一道门，去到小清那里代替他承受苦楚；小乌每天对着紫藤花祈祷，为它供奉信仰，如果小乌食言，它会拿走她最重要的东西。

        看到这儿，叶刹已经摸清楚了大致的事情经过，不过他还是有些惊讶。

        怪不得他和唐颜都没有觉察这镇子有妖气，原来这紫藤花妖并没有走常规妖物的修炼路线，它是在小乌莫名其妙的祈祷下生出了灵智。

        这样的妖物，一只脚踏进了佛修的领域，靠信徒的供奉来增长修为，但是因为其自身并非人类，所以生出的神智不全，一旦失去信徒，则容易害人。

        所以清林多半是因为小乌死了，所以被这妖物反噬，就连清香园的小倌都被牵连了。

        而在小清体内的唐颜，则跟着小清一起，前一秒还在清香园接客，后一秒则晕了过去，等小清醒来，天已经亮了。

        如此往复几次，就是傻子都会觉得有问题了。

        小清当然不是傻子，但是紫藤花妖的力量强大，他还是睡了过去。

        只是每次他回去，小乌似乎都不愿意见他，不是在睡觉，就是神情恹恹的。

        少年望着如今已经有些像女人的少女，想到那一天他贸然回来，少女帮他处理的伤口，到底还是没敢在他们的“家”里过夜。

        他也害怕，但是他不知道，他和少女害怕的都是同一样东西。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那一天。

        一群大呼小叫的人来到了清香园，他们用刀劫持了老板，让他叫出这里最负盛名的男人。

        清林早已经见怪不怪，不过是流寇，只是他得提醒自己，这次受伤的话，不能再贸然回小乌那里了。

        可是在他看到那群流寇的一瞬间，八年前的记忆再次苏醒。

        那一晚，他和小乌成了相依为命的孤儿，失去了所有亲人，过上了这样没有尊严的日子。

        那些当年的逃兵没有认出他，但是他们看他的眼神，时隔多年仍旧让清林想吐。

        清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那神秘的力量控制神智，他胆战心惊地将那群流寇迎进了屋子。

        他想一把火将这些人烧掉，但是又不想连累其他人。

        以他的力量，只能杀掉一个人。

        他不小心将花瓶打碎，藏了一块瓷片在手中。

        他从小是被当做少爷养大的，琴棋书画都会一些，所以他才能够在清香园独当一面。

        此刻他抚着琴，袖中的瓷片似乎在隐隐发烫。

        那个神奇的力量其实每天晚上都能将他从痛苦中解救出来，这一次，它会帮自己吗？

        清林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别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但是他刚刚弹出第一个音节，就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好端端地在清香园里，那些人都不见了踪影。

        他们是被好好“招待”了吗？

        清林光是想到这个可能就差点呕吐出来。

        雀哥却跌跌撞撞地爬了进来，他颤抖说清林是他的救世主，是再造菩萨。

        清林麻木地被雀哥拉着手，他想，他再也没有脸面回去见小乌了。

        可是不用等他去想如何面对小乌，小乌的死讯和流寇的尸首被发现的消息一并传了过来。

        那个总是躲在书桌后偷看他写字的少女，会在被他发现后，慌乱地撇开视线。

        会在他练琴的时候，长久地注视着他，会在他背书不小心睡着的时候，悄悄给他盖上衣服。

        这一切，她都以为他没有发觉。

        她还以为他是那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子，但是那个主子为了让她不再挨饿受冻，自愿成为了那没脸见她的人。

        小清去认领小乌尸首的时候，是一个雪天。

        他看到小乌穿着和自己那天晚上一模一样的衣服，倒在雪地里，发间那支紫色的簪子掉在地上，看起来和她身上那身艳俗的衣服格格不入。

        那些流寇歪七扭八地倒在她周围，肠子落了一地。

        他听到前来查案的捕快小声地交头接耳：

        “奇怪，明明只是一个小女孩儿，怎么有能耐将这么些个大男人用刀杀了，还将肠子剌了出来，要不是最后有个将死的偷袭了她，她怕是能活下来的吧。”

        小清怔怔地看着小乌雪白干净的脸，和肚子上那块显眼的伤口。

        他们家，都被这些逃兵杀了，那些被战争侵蚀了神志的人渣，将他们温和的家人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

        小清的耳朵嗡嗡的，想到有一次，少女好像在他睡着了之后和什么人在说话，又好像听到少女在说：

        “要是我能够代替少爷，就好了。”

        他将小乌埋在他们住的地方，然后他的身体开始莫名其妙的溃烂。

        这些溃烂似乎传染给了清香园的其他人，雀哥找了郎中、找了天师，但是他没有丝毫要告诉他们小乌事情意思。

        他几乎从不在这些人面前提起小乌。

        他知道那天流寇来镇子上喝酒，是清香园的一个小倌见钱眼开，将他们引过来。

        雀哥本可以去报官，他们园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本可以去报官，可是他们推脱说不敢，其实是不愿。

        用他的身子换取一大笔钱，他们是愿意的。

        小清本来已经无所谓了，但是他们却害死了小乌。

        所以他们和自己，都不应该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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