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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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平静得犹如一滩死水,月光倾泄,跳动无数不断明灭的银斑。
骆慈站在湖边,看着橘子村的村民将渔网高高甩起,像倒出臭鱼烂虾一般将周节抛上湖岸,周节的身体跌落地面的瞬间,一种分崩离析的声音让骆慈浑身痉挛了一下。盯着周节身上那套崭新的运动服,脚下的球鞋白得刺眼,骆慈双手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两个多小时前,骆慈从东湖一中附近的家里走出来,不知道怎么的,自打和周节分别后,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左右家里就他一个人,那间40平的小屋,说的好听一点是他的家,实质上不过是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一个安置他鲜活躯体大一点的棺材罢了。
在骆慈刚升入初中那一年,父母便因为一场车祸魂归九泉,彼时骆慈还是一个在学校球场上欢驰的快乐少年。接到噩耗后,骆慈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认清现实,从今往后他只能靠自己在这世上挣扎活命了。
社区的工作人员本想将骆慈送往福利院,可骆慈坚决地拒绝了工作人员的好意。他不想被贴上“孤儿”的标签,不想让别人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在向社区管理人员展示了自己强大的生活自理能力之后,骆慈得偿所愿,获得了难得自主生活权力。
街道管委会的人每月都会从骆慈父母的赔偿金里取出一笔钱交给骆慈,应付日常琐碎的开销,顺带也会给骆慈送来一些爱心自愿者捐赠的粮油菜蔬。日子虽然艰难,但骆慈总算完成了初中毕业考试,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东湖一中这所D市重点高中。
和周节的初次见面是在学校旁边的理发店,两人面红耳赤地争抢理发店打扫清洁卫生的兼职。骆慈第一次知道世上居然还有比他活得更辛苦的人,盯着浑身脏兮兮的周节,那双满是泥垢的鞋子上,从破洞处伸出两只黑黢黢的脚趾头。骆慈最终退出了竞争,觉得要是抢走周节这份工作,自己都羞臊得没脸见人。
周节的父亲是个铁路工人,在一次铺设山体隧道时,山体发生滑坡,大大小小的石头将周节的父亲生生活埋。周节的母亲不得不挑起生活的重担,最后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周节同骆慈一样没有去福利院,因为他的身后还有两个拖油瓶。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和一个刚满5岁的妹妹。
周节之所以没有选择和弟弟妹妹去福利院生活,一方面是不想以后和弟弟妹妹分离,他听人说过,如果有人愿意领养福利院的孩子,特别是年龄比较小的孩子,福利院通常是乐见其成,不会阻止。如此一来,5岁的妹妹很可能刚进福利院就会被其他人带走,从此天各一方。
另一方面,在母亲去世后,他们三人的监护权业已转移到了舅舅的身上,因为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拍着胸脯保证会好好地照顾他们兄妹三人。少不更事的周节信以为真,谁知道在他将家里的存折交出去后,那个男人从此人间蒸发,杳无音讯。
幸福的人生大同小异,不幸的生活千差万别。
骆慈脑海中不断地闪现过往和周节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耳畔似乎又传来下午周节那句满心欢喜的“明天见”。可是,此刻却已阴阳两隔,明天再也不能相见。如果不是自己鬼使神差地想要走到东湖边上散散心,看看周节和姓孔的那个女生是否已经离去,骆慈恐怕只能从别人口中才能得知周节死去的消息。
甫一走到东湖岸边,就瞧见许多附近橘子村的村民在河岸边上忙活,骆慈一打听,才知道有人看见一个中学生掉落进了东湖里。心中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仔细问清中学生的穿着,骆慈如遭雷击,村民描述的那个打扮帅气的中学生正是周节。
骆慈和村民一起沿着湖岸四处打捞,因为夜晚光线太暗,村民都不敢下水,只得划着船不断地抛洒渔网。经过两个小时不懈地坚持,终于发现了周节冰冷的尸体,两个村民奋力地将渔网收起。
一个年轻村民在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者耳边低语几句,老者寒声道,“在哪里?”
年轻村民指了指东湖左面的一座小山丘,“我亲眼看见那人跑进东山梁子里面去了,村长,要我带人过去把那家伙逮出来吗?”
村长一脸凝重地点点头,“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会警察肯定会来,不能放跑了那人,但是也要悠着点,不可莽撞伤了人,到时候就是好心办坏事了。”
年轻的村民兴奋地搓了搓手,应诺一声,对着身后的几名村民吆喝几句,抄起一根木棍冲进东山梁子里面。
村长踱步到周节尸体处,注意到站在一旁面色哀伤的骆慈,语气温和地说道,“小娃娃,你认识周家娃子?”
骆慈哽咽道,“我是周节的朋友,我们都在东湖一中读书。”
村长哀叹一声,“他家就在我们橘子村,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哎,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呐。他还有弟弟妹妹,这让那两个娃娃以后怎么活啊。大晚上的,他怎么就跑到这湖边来了,对了,你怎么也在这里?”
骆慈抽抽鼻子说道,“下午他跟我说过要和一个女同学在这里见面,我回家吃完饭闲来无事,就想过来看看他们离开了没有.....”
“女同学?”村长皱起眉说道,“跟他见面的那人可不是什么女学生啊!”
骆慈怔怔地盯着村长,“什么意思?不是姓孔的那女生还会是谁?”
“什么姓孔的女生?”村长撇撇嘴说道,“傍晚的时候,我路过周节的家问过他弟弟,知道他还没回家。正巧村里的小刘从市区里回来,我就顺嘴提了一句。小刘告诉我,他路过东湖的时候,瞧见周节和一个中年男人在湖边争吵。我担心那孩子受欺负,就让我家的小子廖勇去找寻一番。可不一会,廖勇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是有人看见一个中学生掉进湖里,我立刻召集村里的人赶来,可还是来晚了.....”
骆慈正想继续追问那个中年男人的形态体貌,这时先前冲进东山梁子里的那几名村民举着手电筒走了回来。为首的那名年轻村民手里攥着一根手指粗细的绳子,绳子后面捆着一个身穿黑色工装的中年男人。
年轻村民走到村长面前,得意洋洋地说道,“村长,幸不辱命,我将害死周节那家伙给您绑回来了。”
村长满面寒霜地走过去,“抬起头,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要害死周节?”
中年男人缓缓地抬起头颅,眼神复杂地朝跟在村长身后的廖勇瞅了一眼,梗着脖子说道,“不是我害死周节的,少在那里冤枉好人,你们又是谁?凭什么把我捆起来!”
躲在村长身后的廖勇朝年轻村民使了一个眼色,年轻村民随即走到中年男人面前,抡起手狠狠地扇了中年男人一巴掌,“你还嘴硬,早先小刘看见你和周节在湖边起了争执,后来就听路过的人说有人落水了,我赶过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你匆匆忙忙地往东山梁子里跑。不是你,还能是谁!”
村长重重地咳嗽一声,瞪了年轻村民一眼,“让你别乱来,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全当耳旁风了。”
年轻村民讪讪一笑,连忙摆摆手,退在一旁。
村长眼睛微微眯起,对着中年男人说道,“你放心,我们不是什么野蛮人,不会滥用私刑。再过一会,警察就会过来,到时候是不是你害死的周节自有论断。不过,事先告诉你,我一直拿周节当自家孩子,要是最后查出来真是你做的,我一定会帮周节讨回公道的。”
中年男人低着头,一声不吭,像一具徒具形骸没有灵魂的躯壳立在一旁。
骆慈死死地盯着中年男人的脸,将中年男人的样子刻进自己的脑海里,努力地扼制住想要冲过去将中年男人撕碎的冲动,站在周节尸体边上,不断地喘着粗气。
所有人都待在原地安静地等待,直到警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打破这份诡异的沉默。一辆警车急停在东湖的乡道路边,从警车里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国字脸警员,对着众人冷冷说道:“我是东湖街道派出所的警员马良,刚才是谁打的报警电话?”
那名年轻的村民急忙举起右手,“是我报的警,”指着中年男人说道,“警察同志,这里有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连十多岁的娃娃都不放过!”
马良蹙起眉头斜瞟了一眼中年男人,对着年轻村民说道,“你说他杀了人,尸体在哪里?”
年轻村民指着骆慈脚下周节的尸体说道,“喏,那就是,您看看那孩子死得多惨呐,您可一定不能放过这个杀人犯!”
马良走到周节尸体旁边,一边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尸体,一边取下腰间的对讲机,汇报着现场情况。不一会,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到达东湖岸边,几名身着白色防护服的警员从救护车里走了出来,径直奔向周节的尸体,有的举着相机拍照,有的在湖岸四处搜寻其他的蛛丝马迹。
骆慈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周节的尸体被放在担架上,盖上白布,他才从恍惚的不真实感之中醒悟过来。胃里忽然一阵翻涌,骆慈急忙转身跑到湖岸边,跪坐在地上向湖里不断呕吐。
一股莫名的怒火在心中燃起,此刻波澜不兴的东湖在骆慈眼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浴缸,一个吞噬了周节生命,散发出臭鱼气味,盛放无名液体的容器。骆慈吐出一口苦水,眼神阴寒地低声呢喃道:“真是好大一个浴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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