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薄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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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三人赶回铺子里,束师父正独自端坐在前厅,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桌案。案上摆着张轻薄的信笺,纸的一角用木牌压着。
束师父面色严峻,眉间不虞地皱起,唇角紧绷。
薛漫天挪开椅子,坐在师父身旁。她没敢伸手去碰那张暗黄信笺,只凑过去细读着。看到信笺上的落款,薛漫天愣愣张嘴,发出无声的惊呼。
她抬眼看师父:“师父……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日里,一骑皇城司的人马携密笺直出城门,奔向西市。马匹矫健,奔腾不歇,马背上的小吏鳞甲未卸,伴随着起伏的奔马发出清脆而尖利的碰撞声。
西市内人潮攘攘,瞧见皇城司的兵马靠近,都纷纷避让。那人马在西市尽头转进了街巷,寻至灵物铺前。铺里刚巧没人,那小吏便静静候在门外,周围的人见了这甲兵骏马都默契地绕得远远的。
还是隔壁李掌柜比较胆大。好奇心终究是打败了他的胆怯,他腆着脸上前,问那官吏有何能帮上的。
小吏惜字如金,只说要找灵物铺。后来,束师父被李掌柜差来的仆从叫回了西市。
说话间,束师父突然停了下来,视线茫然地在铺里转了圈,接着叹气道:“淑妃娘子朝那兵吏说了,这信务必要亲自送到我们手上。”
信笺上字迹寥寥,点名来意——恭请掌柜到宫城内小叙,下方写着约定的时日,一旁的木牌上刻着淑妃的印信。
堂内一时陷入无边的缄默。
皇城内人事莫测,信笺语焉不详,滔天权势可能带来奇珍异宝,也能将泛舟之人轻易倾覆。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围着桌案的几人心下各异,无人率先开口。
尤梨用眼尾扫着众人凝重的神色,小心打破空气中僵持的宁静:“这……该如何是好?”
她小声提议:“要不咱们别去了吧。”
不等别人回应,她又兀自继续说下去。
“也不行,这可是皇城递来的帖子,去不去由不得我们。”
说了半天,一切又回到原点。尤梨望向束师父:“师父,我们该如何是好——”
淑妃娘子邀约的时日在三日后。
铺里几人不敢耽搁,就这桩棘手生意商讨至子夜。
皇城宏丽,不少人一辈子都只能隔着城墙远远眺望里边华贵的宫室。京城里近来风平浪静,市井安宁,灵物铺几人猜不中淑妃的意图,而那些不为人知的皇城秘辛,几人更是无从依凭,不敢胡言乱语。
桌案上那张四四方方的信笺,不断被折叠,展开,旋转,翻覆,最后再捋平纸笺上的褶皱,毫无头绪地放回原处。
四人不得不就此作罢。
淑妃娘子求的这一卦,怕是进了那皇宫深处才见得分晓。
夜幕浓郁,万籁俱寂,长长的里街只余这一处灯火。众人全神贯注,不敢让困意侵袭。
随着众人的商议,束师父恢复了一派平和,看起来同往日没什么差别。他抬起手掌,用指腹摩挲着下巴,说:“我们几人不可能一齐都进宫去……”
尤舍接过师父的话:“师父,我可与您一同前去。”
束师父瞥他一眼,难得地笑了笑,继而摇起头来。他看向另一侧的人,一字一顿地说:“恐怕……要麻烦薛娘子一趟了。”
束师父的理据很简单,这铺里只薛漫天一位女方士,也只她更方便与淑妃娘子叙话。
“就是桩寻常生意,”束师父言笑自若,“你且按着平日里的样子摆卦,定不会有所疏漏。”
是夜。
薛漫天躺在床榻上,时不时翻滚一下,久久无法入睡。未知的前景让她脑海混乱,紧张,害怕,还有些别的情绪搅在胸腔里,如乱麻般缕不开。
窗外的天依旧漆黑如墨。薛漫天突然坐起来,双手寻上自己的左胸口,指腹下的心跳凌乱无比。她翻身下床,找出前些日子剩下的葡萄酒,一股脑倒进嘴里,随即又回到床榻上,用被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酒香沁人,薛漫天在后半夜沉沉睡去。
翌日,天空又开始落起雨来,细密的雨丝打在门槛上,朝墙壁溅上几道水痕。
灵物铺照常开张迎客。
薛漫天在床榻上赖至天光大亮,方才起身往铺内去。
隔壁的李掌柜正被尤舍拦在门外。
“看来西市里时来运转的不只那些西域方士呀,”他笑眯眯地说着,眼睛挤成条缝,“尤公子可否同小人说说,灵物铺究竟遇上了什么好事?”
昨日,皇城司的人马候在铺外那会儿,李掌柜猫在窗框后观察了许久。那小吏行装简便,看上去只一身甲胄,身旁的良马也是轻装来访,无任何包袱载负其上。他看出点门道,这小吏多半是来传递皇城司的口谕。
尤舍笑而不语。
李掌柜见他摆起架子,有些不乐意了:“尤公子,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吧。”
见对方说完,尤舍收起笑脸,突然间变了脸色。哀伤爬上他的面颊,也染上他的声音:“薛娘子病了——”
闻言,赶紧躲进柜台后的薛漫天:……
尤大公子前言不搭后语,神情浮夸,偏生要把李掌柜绕进去。
李掌柜结结巴巴:“薛娘子?薛娘子,怎会突然病了。”
尤舍就势推着李掌柜厚重的身躯朝隔壁走回去,薛漫天不敢出声,只断断续续听得尤舍怨恨的长吁短叹,顺便嘱咐李掌柜不要再来打扰病人。
生了“重病”的薛漫天顺势辞了这几日的生意,心安理得地呆在西市。
尤舍往炼坊跑了好几趟,把密杂的符文塞进薛漫天的包袱里。
这可疑的包袱怕是到那皇城脚底就得被缴去了。
薛漫天这样想着,却没吭声,只默默看着他在铺里忙碌。
雨持续了许久。
薛漫天启程皇宫那日,这雨下得愈发大了,几乎是从头顶倾泻而下。天空像快燃尽的烛火那般,在黑云中只泛出微微的光亮,密雨如织,让万物都蒙上一层影,耳畔只余放任的风声雨声。
薛漫天撑着纸伞,疾步走向停在西市外的车轿。天空像是被撕开,暴雨倾盆,雨丝重重砸在伞面上,她像是被雨水包裹住一样,耳畔充斥着落雨的声响。
风挟着雨滴刮过来,似要毫不留情地扬散单薄的纸伞,薛漫天紧紧握住手中的伞柄,用手臂护着怀里的包袱。
踏上车驾,薛漫天方才松了口气。
她等不及坐下,急忙展开包袱查看。淑妃的印信正安然躺在里边,她拿起木牌上上下下瞧了一遍,才放了回去,又将包袱系紧。
车轿穿街过巷,朝皇宫的西城门驶去。
与往日不同,喧嚣的京城在雨声中变得安静,耳边只有剧烈而单调的风雨声,听不见人群的喧嚷。
薛漫天靠坐在车内,静心阖眼。脸侧的窗幔不时被沿着车厢刮过的疾风掀起,湿气,凉意一齐袭入车内。
不多时,车轿转了个方向,徐徐停下。
薛漫天睁开眼,没有动弹。
西市到皇城的路程算不上远,但怎么也要花费小半个时辰,车夫怕是被道上穿行的车马阻碍,才不得不停下。好险提早启程了,薛漫天万幸地想。
车外突然响起了交谈声。隔着重重雨幕,她听不真切,只知道车夫正在说话。
谈话声断断续续的,始终没有停下。车轿就这样停在原地,好半天不动弹。
薛漫天算着时间,心烦乱起来,她起身,伸手去拉车前的帷裳。
她昨日出高价赁下这辆上佳的车轿,明明都同车夫说好了,为何今日这人出尔反尔,误她时辰。
车帘被扯开,外头的人一齐朝薛漫天望过来。
于嘉越站在雨幕中,北旗在身后为他撑着伞。
“发生了何事,”薛漫□□车夫问话,眼神却是直勾勾看向于嘉越,“我着急赶路,可不能误了时辰。”
车夫指着前头的两人,冤枉道:“二位官人非要挡在路中央,我同他们怎么说都无用。”
“他们还说,只要娘子你下车去,就肯放行,这又叫我如何是好!我总不能把人给撞了吧。”
黑云压顶,大雨如注。四周街巷冷清,行人稀少,车轿突兀地横在路中央。
“于衙内怎还做起劫车的营生。”薛漫天抬高语调,生怕自己的声音被雨声淹没。
雨滴打上路面,高高渐起,染湿于嘉越脚边的衣袍。他没接她的话,只抿着唇,定定看她。
那双眸子暗沉沉的,穿透雨帘朝薛漫天刺过来。他上下打量着她的面庞,视线如刀子般一寸寸刻在她脸上。
薛漫天别开眼,不再看他。只是对方的目光始终笼在她头顶,她清楚地感知到。
薛漫天继续说:“多有得罪了,还劳烦于衙内让一让,我——”
不等她的话说完,于嘉越转身就走。
靴履渐起雨水,走出去没几步,他又突地停下来。身后的北旗跟着顿住,差点撞上于嘉越的后背。
于嘉越恼火到极点,再也无法朝前踏去。
他一甩头,快步走回车前。
薛漫天还愣愣瞧着他。
“你下来。”
于嘉越紧咬着后槽牙,吐出一句话。
或许,更像道命令。
薛漫天被突如其来的愤怒吓到,只觉这人眉眼沉如黑雾。她徒劳地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只兀然摇摇头。
沉默蔓延,填补雨声的缝隙。
于嘉越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收紧,漆黑的眸,怒意满满。
他大步走近了车厢,伸出手,几乎是钳在薛漫天手臂上。
“你给我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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