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葡萄酒

随胡商而来的西域余韵，在西市里悠然回荡。

        白日里的热闹更胜过平常，满眼沸沸扬扬，哪怕到了将近戌时，络绎不绝的宾客仍不断涌进西市。夜市的灯火染上空中的云，连月光都叫喧闹的坊市比了下去。

        胡商的铺子是当中最受欢迎的。毕竟都是些从西域带来的新鲜玩意儿，京城鲜少见到，大家都凑过去一饱眼福。这些摊铺就支在主街两旁，说是西市里上好的地界也不为过，那些摊面上摆着样式奇异的兽角，或是些用瓦罐装着的香料，在夜色中散发着异香。

        这些胡商总是从西京穿行而过，最后来到京城，尤梨对他们见怪不怪，嘴上怏怏说着都还是那些见过的物事。可京城夜市辉光灿烂，生机勃勃的模样却是难得一见。听着外头无边的喧嚣，她叫上薛漫天，两人从主街尽头一路朝外逛起来。

        行至半途，鼻尖传来阵香醇的果香。这香味奇特，甘甜，却又浓烈。

        尤梨走在前头，拨开人群凑到铺前，浓香顿时更加强烈。

        摊位里头的胡商穿成了京城人的模样，瞧起来颇接地气。他的铺面上摆着几大串饱满莹润的葡萄，些许晶莹的水珠残留在表皮上，只一眼看过去，唇齿间浮现出咬开外皮时满口清甜的滋味。葡萄旁是个高且大的瓦罐，薛漫天先前闻到的异香就是出自此处。

        尤梨新奇地朝掌柜发问：“瓦罐里装着何物。”

        眼前的掌柜长得鼻高目深，耳后发须卷曲。他耐心解释：“这可是专程从西域运来的葡萄酒。”

        原是用葡萄酿制的酒，薛漫天心下称叹，难怪闻起来让人怪馋的。京城里的葡萄名贵稀缺，寻常人难得吃上一次，更别说酿制这样一壶葡萄酒了。

        掌柜等不及二人再发问，他继续兴奋地讲起来，朝京城的客人们分享种植葡萄的要领。

        薛漫天扯起个友善的笑容，声音小小的：“您的葡萄酒是如何卖的，要几钱？”

        掌柜捋一捋下巴上的络腮胡，道出一串数字。

        薛漫天望向尤梨，对方也正好转过头来。二人眼里皆是不可言状的惊恐。

        薛漫天借口还要四处逛逛，麻利地拽上尤梨离开。

        尤梨歪头，回想着方才掌柜的话：“葡萄酒竟如此昂贵，比葡萄还要贵上许多。”

        薛漫天赞同地点头，摸摸自己瘪下去的钱囊，不无叹息。

        胡商的铺面一直延伸到西市口。沿街的掌柜有些还穿着皮毛长袍，有些则穿上舒适的窄袖短袍，还有些更机灵的，同方才遇见的葡萄掌柜一样，干脆换上了京城里的衣裳。大家应是从不同地方远道而来，聚集到西市内集散货物。

        薛漫天的目光穿过重重人潮，瞧见位长发披肩，头戴虚帽的掌柜。脑海里朦胧地浮现些虚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见过这些人，薛漫天思索了会，仍是记不起来。她直觉，应当是在西京见过这些来自西域的商队。

        二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把主街旁的商铺逛了个遍。

        尤梨没再瞧见什么新玩意，薛漫天更是紧巴巴地算着手里的闲钱，不敢放肆。只是提起那壶飘香的葡萄酒，二人都没忍住，把嘴里的翘望咽了咽。

        打从胡商进驻西市以来，隔壁李掌柜是天天都要来灵物铺喝上一壶茶，连新来的尤梨都同他熟络起来。

        薛漫天听着他带来的西市“秘闻”，打发时间。

        先前得了丞相府青眼的刘掌柜，那段时间乘兴而起，扶摇直上，升任西市里街的“刘仙师”。

        而西域胡商打破了方士们蒸蒸日上的劲头。

        西域来的玳瑁沉香名扬京城，而打那儿来的神鬼秘术也不比京城的差。西域方士这几天风头正盛，是骄傲的刘仙师都不得不折腰臣服的。

        隔壁李掌柜见灵物铺青天白日里人丁齐全，认定束师父近来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焦灼的心稍稍平和了点。

        “比起全京城的凡夫俗子，皇城里那位才是最赶时新的。”

        热心掌柜在同行面前丝毫不忌讳，话里话外透出些嫌弃：“京城里的鬼神尚且不够消遣，还要专程把西域的也招了来。”

        西市方士们的营生闲一阵，忙一阵，满街掌柜心下各有所思。李掌柜摇起头来，长长叹气，无奈中带着点怨天尤人的悲伤。

        薛漫天不说话，只搪塞般笑笑。

        隔壁掌柜瞧见自家商铺没点生意，也不愿再孤守厅堂。于是，他继续赖在灵物铺里，拉着旁人同他说话。

        尤梨正愁着眼下的日子无所消遣，同这掌柜天南地北的聊起来。

        几人的谈话被街巷中传来的人声打断。李掌柜一下子认出这声音是“刘仙师”的。

        他嗖地起身往前蹿，紧贴在铺门上，探出半个身子打探。尤梨见他鬼鬼祟祟的，从背后看去颇为好笑，便也想凑过去。

        没等她起身，那掌柜骤然弹回来，像是被门框烫到手那般。

        “提刑司来人了！”

        他惶然变了脸色，甚至来不及拿起自己置于案上的皂绢幞头，步履混乱着，逃回了自家铺里。

        尤梨愣在原地，不解地向薛漫天问起提刑司与那掌柜的渊源。

        薛漫天心下嗤笑，提刑司可是咱一整条街的煞星。她娓娓道出外面那些官人的来头，尤梨听着，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她转身蹲在柜台后，急急翻找起前些日子由她写好的账簿。

        她翻开册子，一页页认真读了遍，嘴里念念有词。末了，她唤来薛漫天，还把最精彩的那几页翻开来，眼底亮亮的。

        “姐姐，你瞧着如何？”

        尤梨的语气听起来很满意：“我写得可不比师父差。”

        薛漫天瞧见这沓越攒越厚的志怪札记，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提刑司好些日子没往西市里来了，也不知今日是为了何事。薛漫天同尤梨围着堂前的桌子坐下，二人默然等候着，心下各异。

        铺门被推开，鞋履踢踏而入。

        薛漫天抬眼望去，逆着光，瞧见来人浑圆的膀子。

        “于衙内竟然走了！”

        没等来提刑司的官人，只见得隔壁掌柜又蹿了回来。尤梨捧着手里的册子唉声叹气，活像落了榜的书生。

        李掌柜一改往日里畏怯提刑司的模样，竟突兀地哀伤起来：“我们这些方士算是完了。”

        他先瞅了瞅薛漫天，对方无甚表情。也罢了，他早听说过这位薛娘子无法无天，借了衙门的光，又踩到衙门头上作妖。

        他转脸，瞥一眼尤梨，见这小女郎也面色不虞，颇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连提刑司都这般看碟下菜，唯有刘仙师才入得了他们的眼，往后，怕不是要扔下我们不管了，”掌柜凄然长叹，视提刑司如西市里的叛徒，“那于衙内别了刘仙师，转身就朝胡商的铺子里去了。”

        “果然，人人都爱那些新奇玩意儿。于衙内也是个喜新厌故的罢了。”

        李掌柜是这西市里的旧人，同于嘉越斗智斗勇了好些时日。那些怨怼的感情，在西域方士的催化下变了味，竟生出些鱼水情深之感。

        尤梨看不懂李掌柜迅速转变的脸色，满目茫然。薛漫天倒是被逗乐了。

        她开口，忍着笑意劝诫：“李掌柜大可放宽心，提刑司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那于衙内，是个同咱们折挫终老的性子。”

        外头，提刑司的车马在新入西市集散的胡商铺子间巡了圈，旋即掉转车头，朝西市外驶去。

        车内，小吏按着转运司递来的籍册，一行行朝于嘉越汇报。

        于嘉越微合眼睫，静默地听着。

        小吏报至大半，他出声打断：“这里头可有摆弄方术之人。”

        那小吏话头一顿，翻动纸笺搜寻起来。不一会，他指着几行字，复而出声禀报：“有三户商铺由那西域方士所开。”

        靠坐于车内的人没有立时作声。他闭上眼，喉头滚动，似要咽下涌起的情绪。

        片刻，他轻咳了声，漆黑的眸子漠然转向窗外，开口朝那小吏道：“不用继续了，歇着吧。”

        方才过巡的西域方士们，也在提刑司离开后忙碌起来。

        胡商们换上齐整的新袍，抹去宿水餐风留下的痕迹，看起来与外头那些京城人无异。他们将厚重而诡诞的图谶、符箓放入候于铺外的车马中，又带上些西域独有的花烛、汤酒，浩浩荡荡地取道皇城。

        沿路的行人瞧见这批神秘的队伍，心下无不了然。当今的朝廷主持宫观，设坛斋蘸，推崇奇法异术，京城里的王公贵族还都是跟了这皇城的脚步。这些西域来的方士，官家定然不会错过。

        只是在那鬼神眼里，众生平等，也不知道这些胡人要在皇城脚底耍些什么把戏。

        晨光熹微，天际泛白。尤舍早早出了门，又匆忙赶在昼食前回到铺里。

        他手里抱着个瓷罐，却来不及朝众人解释一番。西市里的景象叫他吓了一跳。

        “皇城里的禁军往西市来了趟，”尤舍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些西域方士得了好些赏赐，掌柜们全都围去那儿看了。”

        他伸出手，想要在空中比划，无奈怀里的罐子颇有些沉，他又急急收手稳住瓷罐。

        “都是些稀奇玩意，怕是京城里的人都不曾见过，那方士的车马都要装不下了。”

        薛漫天兴致缺缺，她被鼻尖萦绕着的香味吸引，这醇香奇特，又颇为熟悉，似是不久前才遇见过。她四下里望望，最后停在尤舍怀中的瓷罐上。

        “你一大早去了哪，这罐子又是何物？”

        尤舍低头，朝怀中望了眼，似是想起了正事。他笑嘻嘻地凑到薛漫天和尤梨中间，揭开盖子，一股清甜扑面而来。

        “尤梨说薛娘子想喝西域来的葡萄酒，我便给你们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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