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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绸缎花


上元节过后,京城里最热闹的便是百花宴。

        貌美的小娘子们纷纷穿上新采买的襦裙,外头披着件绒面的对襟常服,一早就踏进备好的车马里,朝着皇城去了。而那些少年郎君,少不得牵出自己的高头骏马,神采奕奕地穿行于早春的寒气中。

        通往皇城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京城里的人都想凑上热闹,去看一看被官家视作珍宝的御花园。

        薛漫天踮脚望了眼后头的队伍,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

        今日一早,她在晨鼓声响起前出了门,赶着时辰在皇城脚底占据一方绝好铺位。待她慢悠悠收拾好铺面,临街支起的商铺已经拐过了远处的街角。

        恐怕这车水马龙的长街上,只有她和这些同行对御花园毫无兴致。

        涌动的人潮如钱币般发出诱人的光,这街巷,越堵越好。

        掌柜们不停吆喝着,城门内外的热闹景色不相上下。薛漫天抱臂蜷缩在铺好的软席里,悄然打量四周。

        不似其他铺面那般品目繁多,她的铺子一眼就看得了然——四方的麻纸堪堪遮住光秃的桌案,只露出孤零零几支桌角,纸面上密密麻麻写着些读不懂的符文。案上齐整摆着几个木色方盒,与平常人家里用的无异。

        有人靠近来问,薛漫天也只答:“木箱,可装物件。”

        皇城脚下,盛宴当头,谁有这闲心挤进来买几个品相寻常的木盒。慢慢地,薛漫天的铺子前连个问价的人都不再有。她弯弯唇角,长舒一口气,拿起顶宽大的帷帽搭在额前,小憩起来。

        日头西斜,御花园里的流水宴席开始了,人声鼎沸。城墙外来往的行人变得稀疏,不少摊铺的货物已经卖光,准备撤摊离开。

        似被惊醒那般,薛漫天猝然从睡意中抽离,惊吓地睁开眼。她手心用力,蓦地支起身来,搭在面上的帷帽摔到地上。

        隔壁的胭脂摊主被薛漫天莫名的动作吓到,正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铺位虽好,财运却如此不同。胭脂摊主为了今日这百花宴,还特地缝制了绸缎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布料里带着些细闪,戴在发间或别在衣裳上都很好看。美丽的布花搭配着阵阵胭脂香气,路过的娘子们无不凑到摊前挑拣。

        摊主拾起帽子,递给薛漫天:“姑娘这是……才从商不久吧?”

        少女理着颊边柔顺的长发,连连朝热心摊主道谢。

        “对这些郎君娘子的,最讲求投其所好,”摊主见薛漫天低眉顺眼的,朝她传授起生意经,“价格高点也无妨,只要把他们逗开心了,这生意可不就成了。”

        薛漫天听着,心里没什么波澜。她百无聊赖地数着日头。

        太阳没过一会就瞧不见了,只留余晖映在城墙的边沿。周围的奴婢小厮们突然间忙碌起来,牵着车马到皇城外候着。

        宴会终于结束了。

        城门拥挤,人声渐近,薛漫天忙碌起来。她站起身,拍拍手掌,整理好自己的衣裙,最后,利落地架起铺位前的小旗。

        不一会,旗面升了上去,朝着城门那面写着个大大的“算”字,另一面则挤着“西市”两个字。

        作为京城里最灵验的卜算铺子,薛漫天可从不担心没有客人。她扬起唇角,今天,必定要赚个盆满钵满。

        从皇城归去的人潮不复来时的兴奋,但依旧将街道填满。随行的奴婢手里多少添了些主子吩咐的杂物,或是在沿街的这些铺子里买来的,或是在御花园里添置的。

        至于如何在官家眼皮底下添置……

        这就多半是在御花园与心上人约会所赠。毕竟,百花宴汇集全京城的王公贵族,此等盛宴一年到头也就一次。在这香气氤氲、满目花海中,看对眼的年轻男女何其之多。

        薛漫天早就打定主意等到宴散时摆卦算姻缘,好大赚一笔。

        她无声地看着,眼光扫过人群中纷杂的物件,物灵的声音一股脑涌入她脑海。

        白额马上的俊俏公子正从小厮手里拿回他锋利的铁剑,笔直的剑身在夜色中泛出精光。薛漫天瞧着公子另一只手里的绸缎花,怕是赴宴前从隔壁摊主那买来的。若有若无的幽怨萦绕其上,那花明明是艳丽的粉色,却仿佛要枯萎了。

        绸缎花积郁的声音时大时小,薛漫天颇为好笑地听着。原是这标致的公子偷拿了家里的利剑,想在百花宴上一展铮铮铁骨,谁知这利刃被拦在了皇城门外,害得绸缎花一并倒霉,直到宴散也没送到新主人手里。

        薛漫天叹息,满腔情意却难言的又何止小公子一位。

        绸缎花仍哭喊着要回到胭脂铺里,继续四海为家。薛漫天拼凑起语句打算安慰安慰它。

        未及开口,一架宽大的马车径直朝铺子驶来,逐渐挡住她的视线。

        薛漫天踮起脚朝人群里看,再寻不到那花儿的身影。

        马车正对着摊铺停下。窗幔掀起,露出少女姣好的容颜。

        是周丞相家的大娘子,也是薛漫天的常客。

        周歆然今日特意穿了碧绿的长裙,满头青丝梳成了高髻,露出漂亮的眉眼,丝毫不输给御花园里的鲜花。只是,发间的金簪子有些许突兀了,给周娘子平添一丝俗气。

        这金簪子通体散发着厌气,颜色时沉时明,尖利的嗓子让薛漫天几乎听不清,她隐隐抓住几个词句“……貌美的主人……真是比上一位还要香气迷人……”

        世间万物皆有灵,附着于物件上的则是物灵。它们虽没有血肉之躯,却拥有记忆,这记忆并不持久,长则几月,短则只有几个时辰。薛漫天能听见常人所无法感知的灵鬼之声,更擅长与这些物灵对话。她打过交道的物灵性格各异,和人一样,或冷静或跳脱,但说起它们与人最大的区别,要属——物灵从不撒谎。

        金簪子的主人在短短时间内就更替不断,怕是哪位豪贵借着百花宴猎艳来了,还专挑这些大门不出的小娘子。

        薛漫天看在常客的面子上打算开口提点几句。

        “周娘子,你可知头上的金簪……”

        周歆然却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头,目光不复之前的柔和:“薛娘子还真是爱装神弄鬼,连百花宴都要来蹭一蹭。”

        “早些日子,于府公子就被你诬蔑成轻狂之人,”周歆然倚上窗沿,抬袖,抚着头上的金簪,“怎么,今日李公子也要变成登徒子了吗!”

        薛漫天一时噎住。周歆然常找她卜算,两人私下也算是以礼相待,她自认没干过亏心事,自然不怕周歆然的质问。她只是疑惑这话里的两位主人公——李公子是今夜送金簪的登徒子,那于公子……又是何方神圣?

        “好啊!你打着卜算的幌子行骗,亏得我给你家铺子送了这么多银子。”

        周歆然居高临下地望着薛漫天。对方的沉默正是心虚的表现,她像是抓住了把柄。

        “方才宴上,于公子说你一派胡言乱语,果真没错!你且等着吧,看于公子怎么收拾你。”

        周家的马车霸占了路的一侧,本就拥堵的街道更是难以通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连胭脂摊主都停下了叫卖,乐呵呵地看着一旁的闹剧,就差一盆瓜子了。

        多谢周姑娘,今晚的生意怕是做不成了。

        薛漫天苦着脸赔笑,始终想不起于公子是哪位,更不知道百花宴上发生了什么,怎还顾得上对方要怎么收拾她。

        “周姑娘此言差矣,卦算本就出自心证,不相信的人自可不来我的铺子,”她边说边朝周歆然指指铺上的大字,“况且,灵不灵验大家有目共睹,周姑娘既然常来,自是更加清楚。”

        光天化日之下,周歆然才不屑与一个卜算的方士争吵。她拂袖转身,坐回马车内,头上的饰品撞得叮当作响,留下句等着瞧的气愤话,继而离去。

        周家的车马离开后,薛漫天的摊子始终冷清。过路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眼神古怪。

        胭脂摊卖得差不多了,摊主收着摊,时不时瞅一眼薛漫天。

        “姑娘……你就是西市那家灵物铺?”

        薛漫天点点头,又思考起自己的事。周歆然可是一个月来好几次的大主顾,可不能轻易得罪。

        “我听说这铺子可准了!”

        热心摊主讲起自己的见闻,语调有些激动:“我家姨母前些日子生了怪病,反反复复,连大夫都没办法。她没抱希望,跑去你铺里问,一下子就看出是家中不常用的库房跑了虫,这才引发的病症。你说神不神乎!”

        同为商贾的惺惺相惜让摊主选择相信薛漫天,摊主把仅剩的两朵绸缎花塞进薛漫天手里:“那些富贵娘子就是喜欢为难人,你顺着点人家的意思这事就解决了。”

        胭脂摊离开后,薛漫天也起身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她自觉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呆下去。

        两朵漂亮的绸缎花争先恐后地和她打招呼,问薛漫天会不会又把它们转手新主人。

        薛漫天笑它们痴心妄想。别说卖花了,她的正经生意可是一点都没干成。

        她把旗子拆下来,又把桌上那些木盒装起来。

        正当她弯下腰,叠着带来的纸笺时,视野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她侧脸,用眼尾扫过去。

        有辆车马横在铺前。

        薛漫天心下讶然,但很快被紧接着的欣喜淹没。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笑意盈盈地抬头,望向今晚的第一位客人。

        车里的人已经先一步看着她,眼眸漆黑。

        二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夜幕柔和了清俊的眉目,让那人看起来没有攻击性,但侧脸的线条仍显出几分倨傲。

        他定定地看着薛漫天,没有开口。零星的灯影洒在他瞳孔里,像深不见底的漩涡,想要把她看透。

        薛漫天那些俗套的招呼话卡在唇齿间,她徒劳地张了张嘴,竟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还是驾车的小厮先喊了起来:“公子,公子!这就是那位卜算的方士。”

        “就是她四处瞎说!”小厮生怕不够似的补充。

        这位客人终于有所动作,紧抿的嘴唇暴露出他的不悦。

        薛漫天瞄一眼车身印的“于”字,又小心去瞧这位客人。

        他还是看着她,眼里只剩下审视。

        薛漫天脑海里划过数个念头,最后,不得不承认,她得罪的……怕是这位于公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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