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逢君

孟窈坐在榻上，一身月白亵衣，鸦青墨发披散着，白净的脸上有些许碎发，眉眼堪堪入画，桃花墨眸中碎着烟雨波光，清凌凌的，她常年带病却是天生的绯唇。

        燃着的烛火罩在青纱布，羽睫浓密纤长在眼睑处投下扇形的阴影，孟窈手中随意翻动着书页，约莫过了两三刻钟，她才从书卷中抬眸，轻阖上了眼，弯曲着手臂支在小案上托腮，一手平放在书上，有些散漫。

        今日孟泽青回府，却连琼玉院的门都没踏进，孟窈想了想姨娘在她和孟容面前和平时一样，虽没说些什么，眼角眉梢里却透露出低落。

        孟窈看不真切父母之间的矛盾滞涩，她虽聪慧却实在不知晓该如何插手，姨娘也不希望她懂。

        姨娘盼着她日日清闲平安，她不过十三岁的病重姑娘家，这些事哪里轮到她操心？

        小茴进屋从屏风后走上前来，见孟窈阖眼，柔声关怀道，“小姐可是乏了，不若早些休息。”

        “小茴，我才回府不到两日，二妹妹倒是与以往更些不同了。”

        孟窈确实有些乏了，声音轻飘飘的，呢喃道。

        琉璃玉精雕细琢出的美人撩开眼皮，灯影摇晃都黯淡颜色，仿佛一室生辉。

        小茴和木樨自小伺候她，还是被这般倾城眉眼中不经意的颜色怔住，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不过短短两日，孟容还在院子里禁足，落水的孟宓便来看过她两三次，怎么不让人奇怪？

        更何况，孟宓一向不喜琼玉院的一草一木，孟窈因病不与府中的姐妹呆在一处，也不用去学堂，自然与孟宓无甚交际，孟宓对孟容的讨厌一向不加掩饰，这几日的行径着实可疑。

        孟窈自然是不知道孟宓重生，八年前对孟府的记忆颇为模糊，差不多都忘了，若不是孟容杀的她，她都忘了这么一个庶妹了，隐隐约约只记得自己现在这般年岁似是讨厌孟容的而已。

        孟宓对赵明珠那边勉强掩饰过去了，赵明珠是她亲母，她长了八岁，一些小习惯还是和以前一样，赵明珠也不会平白无故怀疑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孟窈倒不至于怀疑孟宓被人顶替，重生到了八年前这种怪诞不经、闻所未闻的事，她只是觉得孟宓最近行事古怪，和以往有所不同。

        事出反常必有妖。此话确实不假，事实上，孟宓确实存了害人之心，她恨不得生啖其肉，她见孟容时，便是再如何强压心头杀意，也不自觉流露出恶意，孟容年幼天真，本来在屋里被守着抄经，见孟宓来看她便将笔停下，孟宓先开口与她谈话。

        孟宓眼神中的恶意与豆蔻少女稚嫩明艳的面容十分别扭，孟容只觉得她是有些牵强，倒没有什么疑心，就算有疑心也想不到，面前反复与她说着牵强歉意的嫡姐心中已经想好该怎么对自己下手了。

        前世，孟宓在京城顺风顺水八年，世家贵女间也是颇有面子地位，虽然一大部分原因取决于赵家风头正盛，孟宓别的不见得都学到了，但一些腌臜手段倒是学得十足十。

        这些日子，孟宓频频出府，她在锦州有许多以她为首的少女玩伴，都是些锦州官员家的姑娘小姐，这次落水醒后，这些人也来看望过她，她出府则多是借赴这些官家小姐的约，倒没怎么引起旁人的怀疑。

        孟窈身旁的木樨听到孟窈说孟宓有所不同，木樨并未跟着孟窈去栖竹山，一直待在府里，回想了二小姐醒来后的行径，如实开口，“二小姐落水醒来后确实与以前有些不同了，二小姐这三五日可是赴了好多小姐的约，明日还要赴方小姐的约了。”

        木樨说完便低着头，站在烛台旁。

        这位方小姐，可不是什么官家小姐，方家不过是锦州的一户药商罢了，孟宓一向看不起商贾铜臭，不喜方小姐，不过方小姐的亲姑姑方姨娘却是由赵明珠亲自抬给孟泽青的，所以，两人有所交际。

        纵是如此，孟宓可是不会降低身份去赴这铜臭之约，谁叫孟宓现在连方小姐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自然是出了破绽。

        孟窈一听便反应了过来事出有异，她不知晓孟宓要做些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不如明日去看看，也好有所对策。

        “小茴你去告诉姨娘一声，明早我要出府一趟，可能会晚点回来。”孟窈垂眸，若有所思，声音平稳，“若是姨娘问起来，便说我想要去书斋买两本书，在去外面散散心。”

        小茴应下，行了个礼，便去了柳扶眉那儿，处理好了，很快便回来了。孟窈又看了会儿书，写了会儿字，中间木樨为她添了一次灯。

        孟窈揉了揉手腕，有些累了，想着明日之事，便打算早些睡，又因梦魇，想了想便让两位婢女睡在隔间了。

        这昨日夜里风冷，今日便紧闭了琐窗，月到中天，睡梦沉沉。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天光欲曙，街道上已有了许多行人。

        屋里闭着窗，放下床幔，便是日上三竿，人都不会醒，奈何孟窈这几日夜里梦魇，睡不踏实，以是早早便起了。

        洗漱打扮后，孟窈换上了一件蔻梢绿罗裙，用了早膳和一碗药，又在屋里休息了会儿，便坐着马车出门了。

        孟窈带着小茴，还有一些别的家生奴才，孟窈让马夫先去了一家书斋，这家书斋在方小姐家附近，到了书斋门口，马车便停了下来，孟窈便带着长长的帷帽下了马车，小茴跟在她身后，一起进了书斋。

        书斋里人并不多，装潢也有些陈旧，不过书有许多，不乏名家之作。

        书斋的孟窈是这家书斋里的常客，书斋的掌柜对孟窈的打扮很眼熟，一眼便认出了她是孟府那位体弱多病的小姐，毕竟是书斋伙计并没有吆喝，不过掌柜颇为热情，“孟小姐来了，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孟窈没有让掌柜带着看，也不想浪费时间，直接报了三本书的名字，掌柜便让书架旁的伙计去拿，不一会儿便整整齐齐的拿过来了，掌柜让孟窈过目，孟窈拿起书随意翻了几页，便让帮忙包起来，身旁的小茴打开荷包付了银子，便接过书。

        走出书斋，孟窈见天色还早，看了看街上的店铺，没有想买的，现在还是上午，孟宓下午赴约，孟窈并不急。

        孟窈走进自己常去的临月楼，像以往一样在二楼要了一间靠着街道的雅间和一壶银边雪芽。

        桌椅靠着窗，窗外便是街道，站在窗前便能看到方小姐家的石狮子。

        孟窈摘下帷帽，坐在窗前，小茴为她添了杯茶，她抿了一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不安，又喝了几口茶，压了压心惊。

        孟府的马车有孟府的记号，孟宓要是看了一眼便能认出来，所以，孟窈让马夫先驶进了一条巷子。

        孟窈内敛，等得住，用过午膳后，便在窗前看着。不一会儿，另一架孟家的马车便到了这条街，停在方府门口，孟宓很快便下了马车，出现在孟窈的视野中。

        孟宓身边的倚翠去敲的门，方小姐开门迎孟宓进门，孟宓身边的蕊黄却没有进去，反倒是进了一家药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袖子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蕊黄出来不一会儿，孟宓便从方府出来了，没有多逛，什么东西都没有再买，便回府了。

        孟窈让小茴去那家药铺打探打探孟宓买了些什么，约莫一刻钟，雅间有人敲门，孟窈正在看刚刚从书斋买的书，另外两本放在桌上，她看得有些痴，只以为是小茴回来了。

        “进。”

        孟窈听到门开的声响，顺势抬头，便看见一位白衣公子站在屏风不远处，生得实在俊美非凡，清隽矜贵，萧萧肃肃宛若庭前玉树，又如同姑射神人带着一股出尘。

        这位公子对上她的眼睛，他的眼睛是标准的丹凤眼，眸子很黑，看着她，里面似是一瞬间怔住了，似是觉得冒犯，又连忙低头，明明是清矜公子的做派，却是见了个姑娘，连白净如玉的的耳垂都带着红，带着一股子不谙事的书卷气。

        孟窈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这位公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小生多有冒犯，不知姑娘是一个人。小生名唤韩晋，这些日子在找《淮南子》一书的残卷，偶然得知一位姑娘先韩某一步，韩某实在想找齐，便问了掌柜，知道姑娘在这儿，便想来借书几日，手抄一份便还予姑娘，实在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韩晋的声音着实好听，带着一股清冽，宛若环佩相碰。孟窈心头突得想起，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撞壁叮当响。

        他的声音很稳，语速平缓，耳垂却是通红，孟窈觉得很有趣。

        孟窈收回眸光，莫名觉得面前这位公子很是可爱，许是不常与人打交道，有些忸怩，若是不熟悉她的人只会觉得她清冷不爱理人，“无事，你若想借便借去吧。”

        那位公子薄唇一弯，轻轻一笑，墨玉一样的凤眼含着细碎的笑，极其受理知节的模样，语气柔和温润，“多谢姑娘，不知姑娘家在何方，等我抄完便将书还予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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