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好像他生来就具有圆融自洽的一副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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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中午的时候，陆子鸣问我：“你要回家吃午饭吗？还是待在学校？”
我摇摇头：“不回去了，学校门口随便吃点吧。回去的话一觉睡到四五点，明天就没法出去玩了。”
“那一起吧。”陆子鸣说，“明天你准备去哪里？”
“等会儿啊，我写完这一题。”我正默写着一首古诗，有点有气无力地回复他，“还能去哪儿，咱们这巴掌大点的地方，骑自行车一天都能环游了。我跟林启去爬山，林启，你见过的，就上次那个，少脑子缺钙的那女的，我朋友。”
那首诗我背过太多遍了，说滚瓜烂熟也不为过，所以写着写着就有点麻木，分出神来跟陆子鸣聊天。
“你想什么呢学……”我说到一半，想起来他不让我叫他学神，于是在前边加了个姓，表示尊重，“陆学神？”
陆子鸣似乎在思索什么，他兀自点点头：“少脑子缺钙……嗯，我有点好奇，你对别人是怎么形容我的？”
我龙飞凤舞地写完最后一句，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那肯定都是好话。”
陆子鸣也起身收拾东西。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你得信啊，放心吧，坏话不能让你听见。”
“……”
当年七中的学校门口有很多小的餐饮店，也有推着小车的流动小摊位。那些小店的招牌全部以讲求实用为核心，清一色地言简意赅。只是写上诸如“拉面”，“蛋炒饭”，“沙县小吃”……诸如此类的字样，叫人一看就知道卖什么，颇有种童叟无欺的敞亮感。那一排店铺望过去，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店招，更没有店面装修可言。好些小餐馆的室内简直像是把教室的一角切了下来，就开始急火火地供应食物了。
但即使如此，因为调味料放得很足，这些小店还是比七中的食堂更受欢迎。
我和陆子鸣去了学生最常去的一家面馆。那家店歪歪斜斜摆着好几张桌子，从室内一直延伸到室外，晚自习之前的晚饭时间，常常要排队。我虽也作为经常光顾的一员，但对于其在一众小吃铺里大受欢迎的原因，实际上至今也不得其解。不过好在周末的中午，那里倒是没有什么人。
屋内昏暗，只靠几颗节能灯照明，节能灯似乎还不是同一批采买的，有长条形的吊灯，也有圆球状的灯泡。因为餐厨没有好好地分开，即使已经到了十月，因为锅里冒着热气的缘故，店里还是很热。一个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着。
那家店的卷帘门不知道是不是坏了，常年半悬着，不会拉到最顶上。陆子鸣个子高，进门甚至需要低头。他一进来就点了牛肉拉面，但是我迟迟想不好要吃什么。我记得从七月开始，这家拉面店里开始供应冷面了。这天学校趁着周末，在做绿化带的修剪工作。我和陆子鸣走出学校的时候，看见绿色的草的尸体铺了一地。那叫我忽然想念起黄瓜丝的味道。
那家店供应的食物统共不超过五种，陆子鸣对我的选择之谨慎有点诧异。
“这么难选吗？”
“我想吃冷面。可是已经入秋了，又怕吃坏肚子。”我诚实地说。
我妈总说人要顺应时节，入秋了就不该吃冷饮。我虽然不怎么当回事，但还是受到了这一观点的影响。不能吃坏肚子，明天还得出去玩呢。
“那还是吃点热的吧。”陆子鸣说。
我知道他说得对，但我还是很纠结：“但是真的很想吃。”
陆子鸣笑了笑：“夏天再来吃吧。或者哪天气温稍高点的时候。”
他用特别平淡的语气说出来，好像吃不吃冷面一点也不重要。我很惊讶。
——是不会纠结午饭吃什么的那种人。他忽然给我这种印象。有点厉害啊。这时我才开始真的有点佩服他。高二就保送这种事，我有点自负地想，只要我足够努力我也可以做到，林启也能做到。可是完全不纠结午饭，也不会因为吃不到冷面而遗憾——这绝非一般人可以达到的境界。
我立刻被他这种宽阔平稳的心态影响了。那时坐在他对面，我开始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冷面？啊，小事嘛。”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说出这种话。后来的很多年，再回想高中的时光，我想我喜欢陆子鸣，也许就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不是保送a大，也不是长得好看，而是那种从容安静的态度，不会纠结午餐的态度——听起来有些许荒唐，但就那时的心境来说，的确如此。
好像他生来就具有圆融自洽的一副自我，所以既不会感到不安，也不会感到自大。那是我一直在努力看着自己，在努力寻找的自我。
我相信这样的人，我也相信如果我成为这样的人，就可以时时刻刻保护好赵大早。
“行。”我利落地对厨房里的老板喊道，“我也要一碗牛肉面。多放一点豌豆，谢谢啊！”
傍晚的时候，我非常伟大地写完了三张数学试卷，也跟上了语文的习题册。我把今天的成果全部摊开放在桌子上，有点得意地欣赏着。眯起眼睛来看的话，我觉得我的字也挺好看的。就在这时，窗外毫无征兆地下了雨。
“哎？天气预报没说要下雨吧？这怎么办？秋天的雨很难停的。你说门卫大叔那儿会有多余的伞吗？”
“我……”陆子鸣停了笔。
“这可不行，我作业都写完了，写之前要是被水泡了就正好不写了，可是这都写完了呀。”我有点着急了。
“我……”
“要不先放教室吧？可是我……”
我还想回家跟我妈炫耀呢。
陆子鸣伸手在我手臂上按了一下：“我带伞了。”
我愣了一下：“……哦。那你怎么不早说呢？”
陆子鸣有点好笑道：“……你让我说话了吗？”
我高兴起来，笑嘻嘻地找了个蹭伞的正当理由：“那行，有伞就好，那你撑着。我怕给你撑坏了。”
二十六岁这年，当我在轻轨站醒来的时候，也下了雨。傍晚的天色是一种发暗的蓝，整个城市都是湿淋淋的，好像充满了回忆的气质，叫人想赶快回到温暖的黄色灯光里去。
“我带伞了。”
十年之后，陆子鸣也是这么说的。
在那之前我看了眼天色，自言自语了一句：“下雨了啊。”然后我就掏出手机，准备打车。
陆子鸣就是这时候开口的。
——“我带伞了。”
那句话着实吓了我一跳。
“陆……陆老师？”
那时距离我醉酒醉到社死的事已经过去一周了。这一周里我一直有些不安，从五年前我就没想过此后的人生里还会和陆子鸣有什么交集了，更从没想过他会突然出现。我不知道如果他联系我我该怎么办。但是过去的一周什么都没有。日子平静得叫人心慌。
直到今天，在办公室里看见陆子鸣的时候，才知道那种心慌并非没有由来。那些过去，回不去的青春年少，那些我毫不负责任想永远离弃的过去，忽然之间讨债一样全部追了回来，像是我把一本书折好放在桌子上，可是一阵风就将它吹得全部倒转，再也找不到原先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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