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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清冷境


冷清泉这两天有点弄不清楚他的处境究竟算糟糕极了呢还是不那么糟糕呢。

        十八日上午良儿刚从家里回来,内侍省的官员就派人来把柳儿和良儿都带了出去,说是他们两个都要嫁人了,早些办脱役好回去准备亲事。

        他当时想着这意思便是要借柳儿和良儿定了亲的由头把他身边的能干侍儿都打发出去,这也是历代宫廷争斗常有的手段。他除了感叹自己命运凄惨,便是感叹凰朝的后宫也出了这种胜者耀武扬威败者凄凄惨惨的局面,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出现胜者登基为帝大权在握败者死无葬身之地的惨剧。

        不过忧虑归忧虑,他对柳儿和良儿也没有什么特别难舍的感情,由着柳儿和良儿在内侍省差役的督促下,收拾了东西给他磕了头辞行,他既没有赠送东西,也没有出面挽留他们。他眼下自身都陷在困境中了,怕是越求情对他们越不好。

        两个侍儿也没有表现出怎样的依依不舍,每个人都愁锁眉端,只顾发自己的愁尚且来不及,哪里有功夫表演主仆情深呢?

        他在柳儿和良儿走后,很是烦恼了一阵儿,既发愁身边只剩下一个杜儿和四个三等侍儿,往后的日子别说过得舒坦,便是一日三餐怕是都难按时,又担心中午向辰回来倘或发现不见了柳儿和良儿,自己该怎么说?发愁和担心之余,他心里还有难以名状的气愤,他自问他协理六宫的那段时间,对安澜算得上尊敬的,安澜殿里的大事小事他都最先安排,从不让安澜感觉到不方便,怎得如今安澜这般待他呢?他以前没发现安澜是这么个爱报复人的主儿啊。

        他心里的烦恼和气愤还没来得及消,天色近午的时候,内侍省送了三个十七八岁的侍儿过来,说是补沃儿良儿柳儿的缺,此时距柳儿和良儿离开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

        他一边讶异补缺速度之快,一边认定了这三个是被派来监视他的,冷冷地“嗯”了一声,就让杜儿把他们三个带去安置了。

        可是一天下来,他就发现这三个甚是能干,三个侍儿都是寡言少语的性子,但是手脚都很勤快。不管是去御膳房抬食盒,还是烧热水伺候他洗沐,还是洗他的衣裳给他铺床叠被,三个人全都是不等他吩咐就去做,该分工的时候分工,该合作的时候合作。他瞧着三个不怎么说话,但是把他的生活安排得很妥帖的小男儿,觉得即便是派来监视他的,好歹差事上不含糊,心里头的气就略小了些。

        气消了些,可他心里头仍旧不囫囵,十八日明帝仍旧没有过来看他,向辰也只是在中午的时候被送过来用了顿午膳,用过膳就回去了,柳太君那边的宫侍督促得很急,不让向辰多耽搁。

        妻主和女儿都不在身边,他只觉夜冷如冰,一晚上翻来覆去地没怎么睡。虽然听了薛恺悦的劝解,他已经知道自己以沃儿结交关国公和萧忆月的事,犯了帝王大忌,落到如今的境地算得上是咎由自取,可是睡在宽大的拔步床上,盖着温暖的锦被,鼻息间尽是薰炉中甘甜的木蜜香的味道,想起以往与明帝种种恩爱光景,尤其是四月里他以琵琶技艺拴住了明帝的心,明帝一月之中足足来了十几次,每回来都抱着他缠绵不已,只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一个体会过如胶似漆的幸福滋味的人,对于冷落凄凉的境况,就尤其难以忍受。虽然他知道明帝想让他重新学会忍耐,可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像这样初冬的夜晚,他一个人孤枕难眠,追忆过往之甜蜜,愈觉今日之可怜,岂是那般容易度过的?

        次日上午,新来的侍儿中的一个问他怎得黑眼圈了,夜里没睡好么?

        他懒得多解释,只道了一个字:“冷。”

        那侍儿听了,立刻道:“主子且少待,奴才去禀报皇后主子,给主子安排炭盆。”

        他听得侍儿这么说,暗道果然是安澜的眼线,便抿了唇没说话。

        那侍儿自行出去了,这侍儿走后,另一个新来的侍儿不声不响地把他的鎏金镶红宝石的小手炉装了热水递上来:“主子,您先捂捂手。”

        他是个会武功的,眼下还没下雪,虽说天气寒凉,却远不到用手炉的时候,当下并不接手炉,那侍儿捧了一会儿见他不肯接,便把手炉用帕子捂着给他放在坐榻的小几上:“奴才给主子把手炉放这了,主子要是觉得冷,就捂着。”

        这个侍儿才走,第三个侍儿又拿了一件宝蓝色羽缎夹絮披风过来,“主子,这是今年新做的冬装里头的披风,您先披上暖暖身子。”

        他看了一眼披风,见这披风正是他走前安排尚衣局所做的冬装中的一件,不由得感慨万千。当日做这冬装之时,他尚是宫中握有实权的人物,便连安澜都把原本并不想撒手的置办宫装的权利交于了他,顾琼更是避让他唯恐不及,他这个院子里那阵子人来人往,宫侍们差役们个个都巴结他恭维他,他每日里从五更忙到半夜,心里头始终是欢喜的。

        经历过繁华热闹的人,谁愿意再过平淡如水的日子呢?何况他这日子已经是萧瑟冷清而非安宁平淡了,然而他只能够这样子过下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是尽头。

        “主子”,那侍儿见他始终不说话,便自己走到坐榻前面,侧着身子帮他把披风披在肩上。他沉默了一会儿,把披风重又抖了下来。

        这个天气,他的身体,只需要穿厚点的秋装,这披风除了添汗,再没别的用。

        那侍儿在一旁垂首侍立,见他把披风抖下去了,便上前去把披风叠了两叠,重新给他放回到柜子里了。

        没多大一会儿,那出去要木炭的侍儿就同着杜儿一道回来了,两个抬了一麻袋的木炭,杜儿还十分欢喜地跟他讲:“主子,这是今年新烧的荔枝炭,皇后主子说今年还有一批菊花炭,等烧好了,让人给主子送过来。”

        他并不接话,荔枝炭也罢,菊花炭也罢,都是他应得的份例,安澜顶多算是没克扣他,他用不着感动。

        那第三个侍儿瞧了瞧他的神色,走出门去,同那第一个侍儿小声讲了几句,那第一个侍儿就同着杜儿把木炭放到后院中了。

        侍儿们出去后,他在坐榻上静静地坐着,既没有心情练琴,也没有心情练剑,更没有心情打开那叠放在桌案上的还没有装缮成册的历代宫廷故事。

        那是一叠由修书处的男子官员根据史实编写的小故事,据说简单而易懂,他十五那晚一回到玲珑殿,良儿就把这叠小故事指给他看,并且告诉他说,这是刚赶出来的,过些天还会再给主子送新的过来。

        他自幼不爱读书,虽说前个儿听了薛恺悦的话知道历代宫廷都有不少惨剧,心里也有有好奇究竟是怎么个惨法,但让他自己看那枯燥无味的字书,他还是不愿意的。

        这日中午向辰没有过来用午膳,但柳太君打发了人前来解释,说是三公主和长乐皇子今个儿都在庆寿宫用午膳,两个小殿下把二公主留下一同用膳了,但柳太君说了,晚膳必把二公主送过来用。

        他听了嘴角一撇,没说什么,女儿虽然名义上仍在他身边,但他自己都是这般情形了,女儿的事,可不是由着人拿捏了么?

        那宫侍见他不接话,讪讪地告退而去。到了晚间,果然把向辰送了回来,那送人的宫侍还说太君说了,倘或用膳用得晚了,就让公主在这边睡罢。他知道这不过是小伎俩罢了,他既是被欺负的,没必要承这种虚假的人情,用过晚膳,他就把向辰给打发走了。

        唯一让他感到有些意外的便是十九日傍晚,顾琼前来看他了。他印象中顾怡卿是个很会看风势的人,眼下他这般处境,顾怡卿居然肯贵足踏贱地,倒真是让他有些想不到。顾琼急着回去陪长乐,在他这里只坐了一刻钟就回去了,但顾琼此来送了他四件礼物,一件是绿宝石配细金链的吊坠,一件是带有红碧玺小坠饰的纯金对镯,一件是嵌了好几粒珍珠的缂丝小包,一件是天心楼最新款的养颜膏脂套盒。

        他觉得礼物有些贵重了,他一个失了势在宫中幽居的人,当不得这么贵重的礼,然而顾琼却一定要让他收着,顾怡卿那平日里曼妙从容的声音都激动得高亢起来了,他见状也就不再推了,他还有什么好处让顾怡卿惦记呢?

        协理六宫之权重又归了顾怡卿,他以后在这宫里是最没有权势的了,顾怡卿想送他东西,虽然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想送就送好了。

        二十日这日是休沐,早晨杜儿悄悄地跟他说:“圣上今个儿不用上朝,不知道会不会来看主子。”

        他轻声嗤笑了一下,低声骂道:“你怎得比本宫还盼着圣驾呢?”杜儿吐了吐舌头没敢再多话,他挥手把杜儿打发了出去,“别胡思乱想了,扫你的地吧。”

        杜儿本就负责打扫正殿,那三个侍儿来了之后,杜儿的差事也没什么大的改变,此刻听了他的话,便拿起扫帚清扫房间。

        他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坐榻上,看着杜儿打扫,昨日顾琼送的礼物,全都在桌案上放着,与那叠宫廷故事一起静静地放着,他今个儿连梳妆都懒得梳妆,更何况做别的?

        明帝就是这个时间进来的,她没让侍儿们通报,也止住了在院子里伺候的两个侍儿的请安,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正看到坐榻上冷清泉那呆愣无神的模样,心里头蓦地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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