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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折断藕中丝


才刚到酉正,清若空已是华灯艳烨,人海如潮,绕过一条九曲回廊,走到后院,上得后楼,便又是另一番景象。捩翠融青的秘色瓷瓶中插着孔雀羽,楠木漆金的桌案上放着红珊瑚,年头久远的三足兽炉中燃着瑞脑香,可谓清幽宁静,独享芬芳。

        明帝喝着宸雨公子亲手捧上来的白虎皇室专用茶叶雪潭清韵沏出来的茶水,心中知道自己这辈子在宸雨公子这里要铩羽了。

        她见过舞台上打扮得耀眼夺目的宸雨公子,见过宴席上妆饰得妖媚惑人的宸雨公子,更见过淡妆清爽矜持冷艳的宸雨公子,甚至见过铅华不御纯任自然的宸雨公子,却唯独没见过眼睛里带着温柔的光梨涡上透着满足的笑的宸雨公子。

        她已有十位后宫,自然知道男儿家爱上一个人会是什么状态。

        别的都可以伪装掩饰,可是爱一个人的心伪装不了,爱一个人的快乐也掩饰不了。

        “雨儿,岳家那小妮子就这么让你心动吗?”明帝多少有些吃醋,她原以为她便是不能够纳眼前人为后宫,眼前人也是属于她的。所谓琴酒知己,浮生作伴,以心交心,不涉风月,只谈音律,这份感情虽不如妻夫之间来得亲密,却别有一种风流蕴藉之美。

        没想到不过是出门两个月,这位知己就名花有主了。对方还是个小孩子,官都没有正儿八经做,两三个月前怕是还在母父跟前撒娇,眼下居然敢跟她抢男儿了,还抢成功了,这让她怎么能无动于衷?

        “那小妮子还不满十八,性情未定,她眼下或者很喜欢你,可等她长大了,没准就变了。你没听人说嘛,女大十八变。”茶水饮了一半,宸雨公子还不回答,明帝转了转食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出言提醒,提醒完了还有意地补了一句“朕听人说这个小妮子人很机灵,不是那种憨直厚道的,你可别上了她的当。”

        宸雨格格地笑了起来,风情无限地斜了明帝一眼,俏丽生姿:“你不想我嫁她,也不必说得这么故意啊。”

        明帝接住对方的眼波又顺势看了过去,半真半假地解释:“朕怕你被骗了,小孩子惯会花言巧语。”

        “唉,你这个人啊。”宸雨亭亭袅袅地站了起来,把凤辉朝的白玉瓷杯从她手里拿了出来,放在一边的高几上,又从秘色瓷盘中拣了一块杏仁酥糖拿着喂她:“阿昉人不错的。难不成你更乐意我跟关国公?”

        明帝一想到她派去监护关荷的御前护卫向她奏报说,关国公自新年后痴迷宸雨公子,在她出巡期间更是接连邀请宸雨公子游湖赏园,就忍不住冷了眼神,也不接酥糖,只沉了声音道:“关国公什么岁数了,你不许跟她。”

        岳家小昉再怎么幼稚,总是有一样好处,那便是还没娶正室,关荷正君侧君都已经有了,女儿儿子也已长大成人,宸雨若是跟了关荷,那还不如干脆进宫去给她做君卿。

        宸雨瞥了一眼手上的糖,用那涂着绯红色粉脂的眼眸看她,语带娇嗔地道:“你生关国公的气,连我的糖都不吃了?”

        明帝揉揉额头:“你以后是有妻主的人了,这糖朕当然不能再吃了。”

        她虽然行事不拘小节,却有自己的底线,不碰有妻主的男儿便是底线之一。

        宸雨垂眸沉吟,根根分明的长睫毛投影在白润亮泽的肌肤上,可怜可念。

        “以后我们不能像以前了?”美人的声音有着一丝明显的失落,明帝听得心头一动,却仍旧点了点头。

        “我成亲后,清若空还会开着,其实不碍着什么的。”宸雨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纤丽至极的腰身在银红色的灯光映照下格外迷人眼。

        明帝喉咙发紧,脑海中开始天人交战。她知道这的确不碍什么,宸雨的妻主别说是岳昉,便是岳飘,她只要想,也能与之日日往来,对方根本不敢说什么,没准儿还会帮着打掩护。虽然这样子做,有损圣天子的美名,可是与和心爱的男儿在一起的快乐相比,史书上的虚名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她还是不愿意这么做,她不愿意让宸雨背上出墙荡夫的恶名被人指点,也不愿意宫里的那几个得到了消息伤心失望。

        只是,主动放弃喜欢的男儿,这个决心下起来委实有些痛苦,待瓷杯中的茶烟彻底不见,明帝方才幽幽地道了句:“雨儿,你还是早些成亲吧。”

        “你怕了?你是皇帝,姚天至尊,岳家只是臣下,你怕什么?”宸雨的声音少有地激昂起来。身为白虎的皇子,皇家的至高无上唯我独尊留在血液里刻在骨骼中,石宸雨不像其他男儿那般恪守规矩谨小慎微。

        明帝眼望着楠木框黄漆百宝嵌四季花卉图案的九曲屏风,吐字艰难:“雨儿,这样你不会开心的。”

        他若是不爱岳小昉,自然可以放纵恣肆随心所欲,可他既然喜欢人家,这样不顾人家的心情,他就能够真正地快乐么?

        宸雨沉默了。然而皇子的骄傲,让他不能够认输。他双眼上翻,瞧着屋顶梁枋上金碧闪闪的龙草和玺彩画,倔强地言道:“我只有成亲后还能够唱歌跳舞,才会开心。”

        明帝笑笑,话说得含糊:“岳家那么大,自然有你唱歌跳舞的地方。”

        岳家毕竟是十二世家之一,恐怕未必会接受女婿以跳舞为业。成亲前可能管不了,成亲后妻主有着足够的权力,多半不会再纵容他。

        宸雨的神情比方才还要激动,攥紧了拳头看她:“你也这么说是不是?你也认为男儿家嫁了人就不能再唱歌跳舞了是不是?”

        明帝不接话,用沉默代替回答。

        宸雨双瞳发赤,挥着拳头低声呐喊道:“我偏不,我就要开着这清若空,谁反对也不行。”

        明帝微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宸雨有了真正喜欢的女子,慢慢地便会以相妻教女为本职,却不料他对歌舞艺业的执着超越了对妻夫感情的向往,只是男儿家嫁了人,可不是多了个妻主这么简单,她笑着提醒他:“你将来生了女儿,也继续唱歌跳舞不成?”

        宸雨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她:“你这人好奇怪,我生女儿跟我唱歌跳舞有什么矛盾吗?唱歌跳舞又不犯法,生女儿怎么就不能唱歌跳舞了?”

        跟天真的孩子讲不清复杂的道理,明帝斩截明了地道:“这清若空你想开着便开着吧,只是这跟你我能不能像以前一样,是两回事。”

        “分明就是一回事。你胆小就不用给自己找借口了。”宸雨鼓着腮帮回答,显然不以为然。

        明帝苦笑:“这不是胆小不胆小的事。”

        她不愿意让那些难听的字眼亵渎了他,自己更不愿意把那些字眼当面讲出来,如果有可能,她希望出自她的口入于他的耳的,全都是清词丽藻。

        “你以后就不来我这里了不成?”宸雨觑了她一眼,又抛出了一个极为实在的问题。

        明帝润了润唇:“可能还会去前边楼上欣赏歌舞。”

        这后楼她应该是最后一次来了,以后便是去前楼,也得带个宫中君卿陪她一起。

        宸雨再次沉默了起来,不过这回只沉默了一瞬就又神色自如了,他指指屏风前面楠木镶金魑龙纹琴桌上放着的古琴,提议道:“你,你若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那我给你弹个曲子吧。这琴你派人送了来,我还没给你弹过呢。”

        明帝不甚期待地点点头,宸雨最擅长的是唱歌,歌喉独特,唱功强大,尤其能够把唱歌和跳舞结合到一起,边唱边跳,唱跳俱佳,端的是魅力洒全场无人不折腰,堪称姚天一绝。乐器中琵琶和箜篌弹得都不错,琴技虽然也不俗,但相比于在琴艺上造诣非凡的冷清泉和安澜,多少还是逊色了些。

        她让人送古琴过来,也只是表示对他的在意,并不是想要他弹给她听。

        宸雨精通音律,见她点头,立刻就在琴凳上坐了下来,也不怎么准备,双手一挥,就开始弹奏。弹了没两下,就开始唱歌。

        明帝听他用那惊艳了无数人的嗓音唱“今夕何夕,就此言别。我为新雨,汝为旧月。”只觉得心里头惆怅得很,一边追忆与他相识的画面,一边默默地感叹今生缘分之浅,待宸雨唱到“知汝多情,心有千结。”她心里头的惆怅就达到了顶峰,她不由自主地就喊了一声“雨儿”。

        这一声刚喊完,她就听得身后有人大喊道:“你不是说你这辈子再不纳新人了?你跑来跟他卿卿我我就不算纳新了?”

        “悦儿!”明帝瞬间就从惆怅中清醒了过来,转头看向身后的房间门口。

        朱红漆金的门扇前,披着紫色团龙披风的薛恺悦怒目而立,一幅极其生气的样子。

        “悦儿,你怎得到这里来了?”明帝心里头打鼓,悦儿为人正派,像这般因为吃醋向她当众发火还真是第一次,她没有经验,不大清楚应该如何应对。

        薛恺悦一进来便看见明帝望着弹琴的宸雨公子神思颠倒,还没等他出言喊她,明帝便又情丝难舍地喊了一声“雨儿”,他心里头的火气瞬间就涌上来了。此刻见明帝瞧见他进来脸上便有了慌张的神色,越发认定明帝做了对不起后宫众人的事,他怒气升腾,蹭蹭两步走到明帝跟前,抬手就去拉明帝的手腕:“你已有十位后宫了,还不满足吗?在这里勾三搭四。”

        明帝皱眉,低声道:“悦儿。”当着宸雨的面被薛恺悦这么说,她很没面子,却也不愿冲薛恺悦发火,只用力挣脱薛恺悦的拉扯。

        薛恺悦瞧着明帝又是皱眉头又是要挣脱他,心里头越发气恼,然而还没等他再冲明帝发火,宸雨开口了:“英贵君你这是做什么?你来请你家陛下,那就请好了,无缘无故地攀扯别人做什么?人家也是有未婚妻主的人了,你这么说,人家的未婚妻主知道了岂不要误会?”

        嘿,自己没找他说话,他倒先指责起自己来了,薛恺悦这个气,横了一眼宸雨公子道:“你也知道你是有未婚妻主的人了,那你还跟她两个人独处?你还弹琴给她听,给她唱情意绵绵的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避嫌?”

        宸雨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指着薛恺悦尖声尖气地道:“你,你干嘛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弹琴唱歌怎么啦?这里是歌舞坊,本来就是弹琴唱歌的地方,你之前不也来听过我弹琴唱歌吗?”

        他不这么说还好,他一这么说,薛恺悦更气了:“本宫是来过你这清若空,可本宫去的是前楼,这里可是后院,你当本宫傻啊?”

        宸雨语塞。

        薛恺悦也不愿与他多费唇舌,抬起手腕再次去拽明帝:“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回宫!”

        “悦儿”,明帝一看薛恺悦胳膊闪动,立刻就往旁边躲了一躲。薛恺悦手腕落空,不由得大为失望:“你不走是不是?好,你不走,臣侍走!”

        他说完扭头就往门口走去,努力压制着想要强行带她离开的冲动。再怎么样她是天子,他只是她的后宫之一,他冲着她大呼小叫已属失礼,强迫她离开怕是有以下犯上之嫌。

        “悦儿。”明帝哪敢让薛恺悦独自离开,连忙追了出去,追到门口蓦地想到自己就这么走了,宸雨一定很尴尬,她赶紧回头对宸雨说了句:“抱歉雨儿,悦儿他有孕在身控制不住脾气,让你受委屈了,朕替他向你道歉。”

        薛恺悦已经快要走到楼梯口了,听得明帝这么讲,心里头这个气,合着是他仗着身孕无理取闹欺负了她的小情郎?

        他也不等明帝了,蹬蹬蹬几步就下了楼梯。

        才下了楼梯,董云飞就从院子里奔了过来:“恺哥,你这么快就出来啦,陛下呢?”

        薛恺悦气急了,冷笑道:“在听宸雨公子弹琴唱曲呢,压根儿不舍得走。”

        “唉?”董云飞有些意外,“恺哥你消消气,我上楼去瞧瞧。”

        “你瞧她做什么?没得让你添堵。”薛恺悦才一说完,便觉胃里不大舒服,他不由得用手按着胃部,拧起眉头。

        “恺哥怎么了?可是动了胎气?”董云飞一瞧见他的动作,立刻就担忧了,他没有生养过,根本不知道男儿若是动了胎气,应该是哪里疼。

        薛恺悦摇摇头:“可能是饿着了,咱们回宫去吧,我想用膳了。”

        妻主已经是个花心薄情的,他再不顾惜点腹中的这团肉,将来可指望谁呢?

        董云飞听了并不接话,眼睛只管望着楼梯。

        薛恺悦见状便知道董云飞是想要上楼去看个究竟,然而他在心里暗暗摇头,他生了一个肚子里揣着一个,相比于董云飞终究是有些保障的,董云飞膝下空虚,若是上楼和明帝起了冲突,那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只是眼下是在外面,这话他不好明着说,当下用手捂着胃部皱眉道:“我这胃疼得有点厉害,咱们回去吧。”

        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得楼梯上有脚步声。

        明帝刚跟宸雨道完歉,扭头一看,楼道中已经没了薛恺悦的人影,心里头真是又气又无奈,只得施展功夫追下楼去,才下到一半,就看见董云飞站在薛恺悦身边问长问短。

        这个云儿真是哪回都要陪着来啊,明帝刚腹诽了这么一句,便见董云飞气呼呼地看了她一眼,对薛恺悦道:“恺哥,咱们走,别让这地方腌臜了咱们的脚。”

        什么话?明帝皱眉,喊了一声“云儿别胡说”,然而董云飞根本不理她,搀着薛恺悦的胳膊,弟兄两个当着她的面快步往前院走去。

        明帝直到薛董两个消失在夜色中,都不大敢信他们俩居然被她气走了。

        自己宠出来的脾气,除了回宫慢慢哄,还能怎么办呢?明帝吐了口闷气,瞟了一眼隐在树丛中屋脊上的御前护卫,吩咐道:“给朕牵马。”

        护卫们恭声答应,其中一个身手利落的护卫翻身跃下屋脊跑去牵马,这护卫前脚刚走,后脚宸雨公子便站在楼梯上清清冷冷地道:“圣上就这么走了?不听奴家把曲子唱完吗?”

        明帝一怔,她虽已决定抽刀断水,可她不是个狠心薄情的女子,这男儿又是她照拂了两三年的人儿,她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只是既已下楼,断无再上楼去的道理。

        宸雨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盈盈地走下楼梯,站在楼前枇杷树下清了清喉咙,继续开唱:

        我得斯人,两情相悦。

        雨露遇阳,热烈如缺。

        纵如飞蛾,倏忽幻灭。

        亦我所择,无怨无咽。

        怜我之意,还请止歇。

        而今而后,藕断丝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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