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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已事莫回头


明帝有意把其他人先灌醉,在赵湘给她倒满了酒后,并不急着饮,而是吩咐赵湘道:“给你这些姨姨姐姐把酒都满上,难得你琪姐来一趟,大家不醉不归。”

        赵湘本就是个会看脸色的,听她这么讲,立刻拿起酒壶转了全场,给柳笙、楚昀几个把酒添得满满的。

        柳笙几个一看酒添上了,纷纷举杯再次祝明帝圣寿万年,明帝含笑饮了两口,又反过来祝柳笙诸事如意,楚昀一看这情形,便也跟着祝相国万事遂心,其他人自然一起陪饮,楚昀敬过柳笙,钱文婷就跟着敬,钱文婷敬完,简从珊和那知州也都紧随着站起身来。

        明帝这一桌上,安琪举杯敬徐淳,徐淳回敬安琪,安琪又敬秦瑛,赵湘又敬安琪,于是两张桌子都从原来的你言我语变成了觥筹交错,大家你敬我我敬你,你一杯我一杯,飞觞走盏豪迈痛饮,没多大一会儿,酒量就都有些高了。

        安琪搂着赵湘珠圆玉润的胳膊,右手食指指着远处绘有笙歌夜宴图的八屏屏风,万分无奈地问赵湘道:“你说,人家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可你就是不喜欢。你跟别人讲说你不喜欢他,大家都说你薄情,你混账,你该怎么办?你能找谁说理去?”

        赵湘喝得声音都发飘,却依旧努力地用镶金筷子给安琪比划道理:“咱们是女儿家,人家是男儿家,咱们喜不喜欢人家,都得装出喜欢的样子来,谁让咱们娶了人家呢?”

        明帝听得暗暗咋舌,赵湘这语气是不喜欢岳晔却要硬装出喜欢的样子吗?若果真如此,她倒可以理解赵湘勾搭小莫的举动了。不过理解并不意味着她就认可了赵湘的做法,在她心中,赵湘仍旧是错的。

        徐淳拉着秦瑛的袖子跟秦瑛讲心事:“鸣鸾非得再要个宝宝,我跟他说不用要了,一个儿子也挺好,可他不服气,说是阿澈能生女儿,他凭什么就生不得?你说他跟人家苏公子叫什么劲儿啊?他怎么不想想,澄之也只生了个儿子啊。”

        秦瑛端着绘有碧海扬波图案的酒杯一连饮了三四杯,并不接徐淳的话。

        明帝一边看着饮酒跟饮凉水一样的秦瑛,一边用言语安抚徐淳:“鸣鸾还不是为你考虑,怕你被宗族亲党念叨?”

        这种无有女嗣的压力,她在薛恺悦生奕辰之前也曾承受过,那时节她已经满了二十岁,成亲已有数年,身边也有安澜和冷清泉、陈语易三个男儿,却一无所出,以淑亲王为首的几位宗室长辈就有些着急。当然是真着急还是假着急另当别论,反正表现出来得都是很关切,又是要给她推荐靠谱的医士又是要给她搜罗宜女的男儿,又是跟她讲若是她实在生不出,可以过继堂姐堂妹的女儿,她脸上笑呵呵地感谢她们的关心,心里头快烦透了。后来薛恺悦一索得女,既堵住了朝野上下关于她生养能力的议论,又击碎了几位亲王想要孙女继承她的帝位的美梦,着实让她扬眉吐气了一阵子。

        悦儿着实是她的功臣。一念及此,她心中就蓦地思念起薛恺悦来,她离开京城已经将近四十天了,这就意味着她已经有近四十天没能见到薛恺悦了。

        也不知道悦儿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是在想念她呢还是在跟奕辰和景辰玩闹?

        也不知道悦儿是胖了还是瘦了,他在信中总是说肚子里的宝宝很安好,却并没有告诉她他好不好,想来多半是瘦了吧?

        悦儿自从跟了她以来,还从未跟她分离这么久过,她都想他想得厉害了,他一定快要受不了了吧?

        思念绕心头,最宜酒浇愁。明帝不自觉地就把手中的酒杯饮空了,也不待别人斟酒,她自己从赵湘手中拿过酒壶来,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众人见她饮得痛快,越发没了拘忌。那知州把窗边放着的两个大酒坛的泥封全都打开了,刹那间满室生香,也不让别人,自己拿了个大勺,就那么站在坛子边上一勺勺地舀着喝。明帝瞧见了,暗道这知州倒是个性情中人。

        沈芙倚在简从珊的肩头,一边端着桃花盅优雅地饮酒一边轻声哭泣,不知道是太过伤心还是酒意上头,哭得一抽抽地:“阿欢他就知道让我理解他,他怎么不理解理解我呀?那都是我的家人呀,她们从小把我捧在手心里,千依百顺无微不至,唯恐我受一点点委屈,如今我要娶夫郎了就跟他们全都闹翻,他们该有多伤心?”

        明帝听了暗暗点头,沈芙这个纨绔女,没想到还挺孝顺,不过女儿家过于孝顺母父,多半就要和夫郎产生矛盾了,看来沈芙要娶得美人归,还得一段时间。

        简从珊嫌小盅不过瘾直接换成了碗口粗细的大杯,一口就闷了小半杯,而后满是自嘲地对沈芙言道:“你这都不算什么,我那才真是要命。呃,一边是给我生了女儿的发夫,一边是喜欢我喜欢得要死要活的男儿,我不想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可事与愿违,我哪一个都对不起。”

        明帝听了也觉简从珊这情形委实两难,一边是坚决不准纳侍的正夫,一边是痴心以待的男儿,哪一边都让人难以割舍。不过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矛盾痛苦越觉得弥足珍贵,若是简家那位正夫像别的男子那般轻易地就同意了简从珊纳侍,或是那个秀儿早早地知难而退,那他们两个在简从珊心中可能都会变得索然无味。

        简从珊一说完,柳笙就抬手给简从珊又倒了一杯酒:“喝酒都堵不住你的嘴,净说些让人不痛快的话。”

        明帝见状暗笑简从珊这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下冲柳笙扬了扬杯子,宽慰柳笙道:“有些事便是圣人也难两全,弦歌不可太过自责。”

        柳笙只娶了一正一侧尚且自责的话,那其他人可怎么办呢?每日里只责备自己不够专情,怕是就得耗费半天光阴。

        柳笙听了她的话,立刻就端起眼前的宝纹仙鹤杯子一饮而尽,“陛下不必担心臣,臣一点都不自责。要么只娶一个,要么公平对待每一个,这是臣的理念,臣如今的行为并不违反臣的理念。所以臣只是偶尔内疚一下,但臣心里并没有觉得臣是错的。前贤有云,做事一秉乎心,做人真情实感,此便是圣贤。臣当日坚持不纳侍是遵从内心,后来纳可心也是遵从内心,看似前后矛盾,实则都是真率任情,臣活得真实坦荡,也愿意承担为人妻主的责任,臣问心无愧,无需自责。”

        明帝听了,便知道柳笙这是喝多了,她和柳笙几个帝臣相处多年,知道每一个人大致的酒量,也见过每一个人喝醉的状态。柳笙每回醉酒都是话语滔滔不绝,醉得越厉害话就越多,相对来说楚昀的醉态就比较可爱,楚昀轻易不醉,可一旦饮醉,就会当众唱歌跳舞。眼下柳笙醉意初现,楚昀却还清醒,这不行,她不能当着楚昀的面问秦瑛私房话,万一秦瑛说出些什么不适宜公之于众的话,那楚昀绝对是个不安定因素。虽然楚昀这次出行的表现还算稳重可靠,但楚昀是个有野心的,抓住机会就有可能弄出事情来。

        怎么办呢?是等楚昀也喝醉还是先带着秦瑛遁走呢?明帝看了一眼铜漏,果断选择了后者,等楚昀喝醉,不知道要到几更天了,她夜里还得宠幸董嘉君呢。

        假作要去更衣,明帝站起身来往外走,特意从秦瑛一侧绕出去,经过秦瑛椅背的时候,她用袖子拂了下秦瑛的肩膀,秦瑛果然在等她的动静,立刻就跟着出来了。

        院子中松阴长翠,菊蕊初黄,天上明月如水,地上好风如梦,两个人走到距离护卫们一箭之地的竹丛旁,很有默契地停了下来。

        明帝背对着竹丛,遥望着天上的月色,并不率先开口,她知道秦瑛一定会先讲的。片刻后,站在她斜后方的秦瑛就压着声音道:“陛下,臣今日所言,是臣自己的意思,臣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也跟任何人都无关,请陛下莫因为臣的莽撞而怪罪别人。”

        嗯?明帝微微点头,没开口先洗脱别人,秦瑛如此谨慎是为了谁?

        下一瞬,秦瑛的声音喷薄而出,恰似荒原的野火,燃烧了柔凉的夜色。

        “陛下,陛下行事臣不敢置喙,臣只求陛下待澄之好一点。”

        果然是为了江澄,明帝瞬间就来了气,冷声道:“朕待他不好么?他可是凰朝立国以来的第一个男子丞相。”

        秦瑛没有接话。

        明帝用眼睛的余光能够看得到秦瑛在她向躬身赔罪。她把气话说出了口,情绪得以宣发,又见秦瑛态度还算恭谨,就没有那么气恼了,淡声道:“他是朕的后宫,朕自会好生待他,阿瑛你还是照料好你家里的夫郎吧。”

        她虽然自责愧疚疏忽了江澄,却并不希望由别人来提醒她,尤其这个别人还是情敌。

        秦瑛似乎知道这一点,待她的话音一落,立刻见好就收:“臣今日逾越了,以后臣断不会再多嘴,还请陛下恕臣今日失言之罪。”

        臣下的态度足够恭谨,明帝的内心就有些膨胀,她在秦瑛准备转身的时候,用略带嘲讽的语气问了个有点刁钻的问题:“你到今日还肯为他说话,当初怎么不向朕求娶他?”

        秦瑛的态度比她想象中的要深情,她原以为在秦瑛心目中,江澄只是个还算合适的继室人选,没能娶到手也就遗憾两天,绝不会念念不忘,毕竟江澄一不与秦瑛青梅竹马,二不是什么倾城国色,两个人据她所知也没有肌肤之亲。面对这样子比想象中深情的情敌,她内心深处身为帝王的恶劣因子作祟,不自觉地就想要戳破这深情的面纱显露出薄情的真相。

        秦瑛显然没有料到她这么讲,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陛下,陛下,臣已经够后悔了,陛下还这么问。”

        “你后悔什么?”

        秦瑛却并不回答她的话,反问她道:“陛下,若是臣当日向陛下请求,陛下会同意吗?”

        明帝一怔,这个问题倒比她问秦瑛的问题还难回答,她一下子就有些慌乱,却听秦瑛道:“澄之深爱陛下,臣只能等着他对陛下死心才能谈婚论嫁,可他怎么会对陛下死心呢?他给皇后写信请求把他放出宫去,陛下御笔亲批把他的名字给去掉了,臣不知道陛下是出于什么考虑留他,可在他心里,必然以为陛下对他有情分。他拒绝臣的帮助,坚持售卖私宅住到宫里,态度决绝得不留一丝余地,臣便是再舍不得,又怎么能阻挡他靠近陛下呢?得到陛下的怜惜是他多年的夙愿啊,陛下到如今还这么问臣,难道陛下不知道他有多爱陛下吗?还是在陛下心目中,江澄之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男儿,不值得臣念念不忘?”

        明帝心中开始五味杂陈,她很难再用尖刻的语言来攻击秦瑛,只好暂时沉默。秦瑛却也并不再继续讲,向着她拱手为礼,语气萧然地道:“陛下,臣自澄之回宫后,就与他只是同僚,臣以后依然只是他的同僚,请陛下莫要嫌猜他。”

        明帝不能不说话了,她叹了口气,用十分无奈地语气道:“想要朕不嫌猜他,你就别再牵挂他。他以后有朕疼惜,你若想帮他,不如在公事上多配合他,譬如劝劝语和,让语和同意朝廷诰封你家中那位侧室。”

        如果江澄只是她的后宫,她恨不得把江澄禁足在宫里,再不许他与秦瑛见面,可江澄除了是她的后宫,还是朝廷的左相,是她一直欣赏并且认可的有才华有能力的臣下,她很器重他,并不想因为儿女之情,就折了他的翅膀。而况她对秦瑛也有基本的把握,秦瑛这些年对她一直忠心耿耿,也从不曾在私下里跟江澄有什么接触,虽然秦瑛并非不可替代,可她并不想因为这件事搅了大好的朝局。

        秦瑛听了,立刻就不再谈江澄,反而用苦兮兮的语气向她发牢骚道:“陛下,您不知道,语和说了,若是想要诰封茜犀,就得先让朝廷诰封他生父,可诰封他生父的事,岂是臣能做主的?”

        明帝皱眉,这一个两个的倒是挺会要挟,只是,“陈语和的生父居然还没得到诰封吗?朕记得朕给过语陌不止一回的诰封恩典。”

        秦瑛道:“陛下是给过不止一回,但据臣所知,语陌把诰封恩都给了她的夫郎,毕竟她有七个夫郎,她又每个都很喜欢,光自己的夫郎都诰封不过来呢,自然不舍得把来之不易的诰封恩拿出一个来给庶父。”

        还真是这样,明帝好笑地催促秦瑛回去:“行了,这事朕知道了,朕让弦歌想办法,语和是大家公子,你以后还是好生待他。”

        秦瑛躬身答应:“臣知道,臣会好生待家中人,陛下尽管放心。”

        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心里头很是感慨而已。

        二人一前一后往回走,快要走到宴席所在的院子的时候,明帝终于言辞诚恳地对秦瑛道:“如果朕当初知道是你喜欢他,朕多半会同意的。可这世上没有如果。朕会好生待他的,阿瑛你就死心吧。”

        虽说不能以今日之心逆推当时之意,可若是当初江澄输官司回宫之前,她知道了是秦瑛喜欢江澄,她的确是有可能会同意的。她虽然想要借助江澄收纳有志男儿的心,但她不是一个霸道的帝王,不会罔顾臣下的心意强行行事,可是阴差阳错,到了今日,她知道江澄是如此的深爱她,又怎么舍得放手?

        秦瑛很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神色大为耸动,再开口时,语气就比方才轻松了许多,“臣明白,臣多谢陛下告诉臣肺腑之言。臣也想过,如果澄之真的跟了臣,会怎么样?臣想,他多半不会快乐的,因为他只爱陛下,只有在陛下身边他才会开心。”

        想到那个因她而哭因她而笑的深情男子,明帝心中最后一点不快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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