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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初到红头山


86年冬天,腊月,一个大风的日子里。

        天边太阳才刚出一个小边角,迎娶格桑的小队伍就出发了,格桑穿的是那件,从银川买的灰白色带黄、黑点点的毛大衣,腰上系了个绿色腰带。

        一个包裹里塞满了她在家用惯了的物品,还有父亲从拉萨带来的一对龙花瓷碗,这是她最珍贵的物品了,也是父亲唯一送给她的物品。

        朝日格高大的身子,也是穿了件带毛的大衣,骑着他那,矮小的灰白驴子,腰上的腰带随风摆动着。

        漫长的路,亲人们偶尔唱着当地短调,虽没多少人送亲,可看着,小队稀稀拉拉,长达百米。

        天气不好,这个小队伍也欢快不起来,本就爱唱歌的亲人们,一张口,风窜进嘴里、鼻子里,一口气闷得,很是憋屈,呼吸也不顺溜,就都默默地走着了。

        中途,在朝日格的姨妈家,休息了片刻。

        一个容得下他们所有人的房子里,姨妈热情的接待着所有人。

        酒足饭饱后,他们又开始向西出发,一百多里路他们走了一天……

        天空变成漆黑一片时,他们到了朝日格的家。

        两间房,各一只蜡烛,围坐着几十个客人。

        朝日格的母亲热情的接待着亲家的人,对格桑很是热情。格桑看着这位将来的母亲,有些变扭。

        后来才知道,她的左眼,是个白色瓷珠子。

        这位老人,一头稀疏的黑色头发,戴着一个棕色老花镜,腿微曲,拄着一个拐杖。虽看着年龄有七十多,但很精神,也透着股硬朗和倔强。

        清晨,格桑醒来,看到周边全是山。

        送亲来的亲人们,喝着茶。

        朝日格的母亲将她带到一个房间,不让格桑出门,说是新娘不能送亲人。

        格桑想看家人也没看到,她望向那些山,在猜测着,他们会走在哪个山间……

        心里很期盼的看着,很希望能看到,那些小小的,远去的家人的身影……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这个,新家,她想念着曾经的家。

        她会在放羊时,爬上觉得最高的山粱上,向着东南方向眺望……

        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

        她感觉,她透过那些山看到了家,她的心到家了。

        她的心,长久空荡荡的,似乎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才刚开始新的生活,她就感觉丢了魂,莫名的失落,生活该这样吗?她要把一生,交给这两间各十五平米的小土房和这四面环山的草原吗?

        第三天的黎明时分,格桑鼻尖冰凉,她很依依不舍的从朝日格温暖的怀里轻轻地离开,哆嗦着,迅速穿着衣服,温热的大腿碰到冰冷的炕沿,使得她差一点冻的窜起。

        冬日的草原,夜很冷,睡前放进炉中超大块的煤,已经烧的只剩灰烬。

        格桑哆嗦的拿起火钩,希望能扒拉出一点火心,这样她就不用繁琐的去找柴火,烧炉子了。

        灰!灰!全是灰,还要倒掉。

        她不情愿的铲起灰,静静的去做着新媳妇该做的事:

        每天要起的最早,

        备好美味的早茶,

        将牲蓄安排妥当,

        亲人出远门要出门接送……

        母亲说了一些婚后生活的条条框框,她也就记了一多半吧,母亲没有教她生活该怎么过,她只记得母亲总是很沉默很安宁,生了十几个孩子养活了十个……这当中父亲没有帮多大的忙。

        她从来没有觉得母亲不容易,因为她总是那么平静的做着所有的一切,无欲无求。

        她学着母亲的那份平静,但似乎头脑总是想着一些个东西……断断续续,若即若离,一种虚无缥缈摸不着的感觉……也没想明白到底在想些个什么。

        备好早茶,自己尝了一口,觉得自己烧的还不错,也不好意思多尝,觉得该等长辈坐下再喝。她记得母亲一直是这样做的。

        一个小小的隔间,有个小小的炕和小小的泥土做成的灶台,她坐在灶台边的炕沿上打起哈气……等着他们醒来喝茶。

        夜里,她又没睡好,她觉轻,会突然被朝日格震耳的鼾声惊醒,然后就很长时间都没了睡意,她眨巴着她那棕黄色的大眼睛,定定的看着黑漆漆的房梁。白天看到的那根,又粗又大的横梁,夜里……只能隐约看见黑黑长长的影子,格桑能静静的看房梁很久很久,还在慢慢让自己接受着这间房里的每一粒泥土。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长久留存在衣服和被褥里的体味和羊群的气息,还有回荡着,那能震到格桑的鼾声……

        嫁之前,格桑有过一丝憧憬,觉得朝日格是个有才华的老实人,有个简单的家庭。

        对于这个家里只有一个丈母娘,她松了口气,她照顾不来那么多人,家里那么多的姐姐和弟弟,吵吵了好多年。她还是很期盼过个清闲,还有点诗意的牧区生活。

        去了之后,她才知道朝日格的真实年龄,足足比他大了十四岁,她发现他其实是个待不住的人,他会因为什么事,突然的消失好几天。

        他渴望去外面的世界,因为母亲在家,所以他不会离家太久,他也想,像他那两个弟弟一样去锡林郭勒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上大学。他的憧憬很多,但他却从来不会说出口,也不会轻易像他的哥哥弟弟那样,丢弃家。

        他渴望尝试新鲜的东西,喜欢研究雕刻画墙围之类的东西。他跟民间手艺人跟徒过几天,房间炕上的炕围,是朝日格自己画的,有一点像寺庙里的画,却简单了很多,色彩简单却很好看。

        他还自己细心的做了一对盛干果糖果的盒子,带着夹层,比炕围画的好看了很多。

        婚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朝日格成了她的全部。

        她像个跟屁虫一样,与他形影不离,像一个粘豆包一样粘上了就撕不下来,那时这个世上只有他俩。

        丈母娘从来就没入眼,她也没觉得,还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们。

        那时她的脚,在他眼里,都是最可爱的。

        那时他会拥抱她,她觉得生活真美好,他好温暖。

        那时她不再那么敏感的,会被他的鼾声吵醒了,她觉得他的鼾声都有着雄性的魅力。

        他会背着她,走几里地去放羊,任由她依偎在他身边大声歌唱。

        回家后,给她做各种饭菜,她心里,他的厨艺是最好的。

        她变成了一个个痴痴傻傻的女人,又像个小孩子,在他面前任性的撒耍着。

        他是个有些慵懒的人,总爱睡觉,当她开始完全熟悉这个家的所有事项后,发现自己总在这个家里忙前忙后,偶尔还被丈母娘指使。

        本来很健康的老太太,开始总躺在床上念着自己的经,与新婚时,那个热情的丈母娘判若两人……

        格桑还算是个勤快的人,她起初不太乎自己忙着,别人闲着,她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她为他做些什么她都是愿意的。

        朝日格欲望强烈时,格桑会被他温柔抚摸遍全身,□□过后,他的慵懒渐渐让她开始感到落寞,他在旁边打呼噜,她却□□的被晾在一边……她没有了那种幸福感,她那似有非有过的憧憬也没了。

        她感觉,她丢失了一种美好的东西。

        还是有了一些阴郁的情绪,她知道她不该这样,但那种感觉,就像每天都是阴天,她完全无能为力去驱散阴云,她真的不懂自己该如何是好,内心有了颗黑黑的洞。

        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度过。她越陷越深……

        她开始不愿再看到他慵懒的样子,开始不再那么奔忙。可他带有魔鬼般的魅力,让她犹如被催眠一样被他吸引着,他忽而热情如火,忽而冷漠像冰。

        格桑怀胎九个多月时,还在奔忙。

        兜里经常装着随手抓来的一把大枣,走几里地,去放羊。

        坐在山坡上,望向自己那很遥远的娘家,她开始想念那个闹哄哄的家,那个她曾很庆幸终于离开的家……

        她在羊圈里扫羊粪,背着或拉扯着半袋的羊粪回家时,会突然转头,看向无数座山那边,自己那遥远的娘家……

        轻轻的哼唱起思念的短调……

        故乡就是珍贵的珠宝,父亲常提醒我;

        故乡的水就是甘泉,母亲常教诲我;

        父亲的教导母亲的爱,贵如金珍如宝;

        故乡是永远的寄托

        一曲终,已满脸泪痕。

        怀胎十月了,家里来了个老先生,看着格桑的肚子,极其沉稳,且慢悠悠的说着:

        “哎咦,她还不到呢,看样子还得一两个月呢,干活儿还那么利索,肚子又那么小,不会生的!”

        两天后,当她去羊圈,右手搂着满满一荸荠羊粪转身时,羊粪哗然落地,她被一阵剧痛瞬间击垮,在摊开的羊粪上跪了好久好久,觉得时间凝固在这疼痛的时刻。她没有看到经常在家门前徘徊的丈母娘和丈夫。

        昏昏沉沉暗色世界中……她呼吸沉重,用心抚平着巨大的痛,试图给自己乏力的全身一股能量,让自己清醒过来。

        当她睁眼,第一时间看向家。

        丈母娘已坐在屋外的右角,享受着午后温暖的阳光。

        丈夫穿梭于厨房与库房间,全然无需她的存在。

        她就那样一直盯着他,却无心叫他,双腿的麻木传遍大腿小腿,她依旧一动不动中,任由这令她抓狂的疼痛与麻木在体内游走。

        觉得自己挣扎了半个世纪,才抓住落在一米远的放羊棍,站稳了双脚。

        又在天旋地暗中摸索着,坐在倒塌的旧羊圈土墙上,静静地呆了好久好久……

        疼痛开始后的第二天,丈母娘骑着驴,请来了个二百多斤重的老大夫。

        第三天清晨,她感觉体内有一团东西出去了,老大夫在炕上侧了个身,嘟囔了声

        “哦,羊水”

        就又转身,鼾声如雷。

        晚上十点还没生,老大夫让格桑翘着屁股趴着,在臀上一边各敲七下,又各敲了三下,抓着格桑的脚,狠命拽了一下,格桑便开始不由自主的叫喊,

        “啊——啊——”

        老大夫说:

        “姑娘,不能喊,喊了不行。”

        格桑觉得是自己的疼痛在喊,不是她要喊的。

        将近十二点,格桑变得静悄悄,她似乎昏迷了一小会儿,她是在瑟瑟发抖中清醒过来的,下身冰凉,双腿失控的在抖……

        她半个身子□□,就被晾在那里,连个被子都没有,她以为孩子还没出生。

        她颤抖的看到老大夫拖着沉重的,大汗淋漓的身体,上炕下炕的忙碌。丈母娘一下一下的拍打着一个小东西的屁股。原来孩子出生了,没见过新生儿的朝日格,愣在旁边。

        十二月的寒冷穿透了格桑的身体,格桑看着自己□□的下半身瑟瑟发抖,无人搭理,无力的她喊了朝日格一声,

        “你连被子也不给盖?”

        朝日格这才给她盖了个毯子,继续看着小东西,老大夫和丈母娘嘀咕着。

        “孩子在娘胎里闷着了”

        “完了,可能得扔到后沙梁里的沙蒿里喽,哎。”

        跟小东西闹腾了一个小时后,老大夫扎了一针,孩子才活过来,

        “哇哇”哭了起来。

        坐月子,格桑按着老传统来的,吃了一个月的炒米粥、大米粥,三天时喝个骨汤,出个汗,七天再喝一次,出个汗,二十一天后再喝一次。

        这月子坐的,总烦她的是严重便秘。

        不巧她家来了个,从宁夏过来的年轻回回,是朝日格的拜把子兄弟。

        格桑在背风的地方,穿着大衣蹲着,让他给撞见了,回头就给朝日格说:

        “你们这儿的女人咋那么没规矩呢?在哪儿方便呢?真是过分。”

        朝日格没吱声,走到离格桑很近的地方,气得通红的脸朝格桑,大吼,

        “起来,丢人现眼的,走远点方便呢吧!”

        她吃力的拖着自己像散了架的身体,慢慢往回走,朝日格又一声怒斥,

        “赶紧回去奶孩子,一出去蹲,就半个小时,孩子都饿得哭得叫人难受。”

        格桑瞬间泪流满面,身体脆弱加上心灵伤害,让她越加觉得自己委屈。

        这一哭她往后余生,都落了个一直眼睛酸涩的病。

        或者是心碎了,没留了痕迹,倒是故意将内心的碎片以另一种方式移到了眼睛里,好让她记得,那时她心碎时的样子。

        后来发现还落了个,走多了,脚裹疼的病。

        朝日格看起来像一杯白开水,却是,切切实实的草原白酒。在她毫无防备的一饮而尽之后,却醉的分不清方向了。格桑对他不知所措,对生活迷失了,她心里想着:

        “他可能以后脾气会变吧,都有孩子了,他应该会学着温柔吧”

        她给他发火的样子,找了个借口。

        也给了自己,扫除心里委屈继续生活,找了一个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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