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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夺嫡之乱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天,李璟登上台城,远望江北,那里有让李璟颇为骄傲的龙兴之地,那里有“江淮熟,大唐足”的粮食产区,那里更有十四州百万户的人间烟火。

如今,它全部归于大周那个叫柴荣的冷血杀手,留给李璟的只剩下难以愈合的伤痛和无穷无尽的噩梦。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金陵再美已非长治久安之地,唐与大周,只隔着一条浅浅的大江,常有弄潮儿畅游往返。

大周铁骑一旦过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璟不敢多想,他决定迁都。

恩波浩荡三千里,再骑黄鹄上江州。李璟要去的不是江州(今江西九江),他想去洪州(今南昌)。带给百姓的,也不是什么“恩波浩荡三千里”,而是劳民伤财三千里。

打不过就跑,这是李唐皇家的传统,当年安史之乱,唐玄宗就带着老婆孩子跑到四川去了。这种不负责任,只顾自己死活的逃跑皇帝,李璟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公元1937年,倭鬼入侵金陵,有个总统也做了逃跑将军,让三十万的无辜百姓填了大坑。

后周显德六年(959)十一月,李璟将洪州改为南昌府,仿金陵皇宫规模大兴土木,他爹舍不得花的钱他全花了,他爹舍不得干的事,他全干了。

自此南唐国力大损,再无昔日强盛。富不过三代的魔咒,已经悄悄戴在了李璟长满秋霜的脑袋。

大宋建隆二年(961),李璟立李从嘉为太子监国,留守金陵,迁都洪州。南昌今天还有个地方叫“皇殿侧”,据说就是李璟当年皇宫所在地。

李璟主张的是“兄终弟及”的帝位传承制度,怎么又立李从嘉为太子了呢?其实这都是他那个“兄终弟及”惹的祸。矛盾的起源是它,无休止的纷争是它,血雨腥风也是它。

◆  开口张弓李弘冀

皇太帝李景遂,从成为被指定的接班人那一刻起,他的身边马上聚集了一大批溜须拍马的文臣武将。作为储君,齐王李景遂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大事小事他一人就可以决策,中主李璟也乐得如此。

李璟自己厌烦了当皇上,不等于他的儿子们也不喜欢。

李璟的长子李弘冀,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马上王子,武学将才,有着非凡的军事才能。唐末,民间口口相传谶言:“有一真人在冀州,开口张弓向左边。”李璟想让自己的儿子应了这个谶语,就给自己的大儿子取名弘冀。

公元943年,李璟继位的时候,李弘冀尚未成年(大概有十二三岁),被外放东都扬州留守。

南唐保大五年(947),李景遂被册立为皇太弟后,李璟又把李弘冀调到润州(今江苏镇江),封燕王,让他一直远离政治中心金陵。

保大十四年(956)四月,后周攻占扬州,吴越国派丞相吴程统领的大军也打到了常州,润州成了后周与吴越南北夹击的首当之地。

在此大敌当前的危急时刻,李璟觉得“弘冀尚少(大概二十六七岁),不习军旅事,”怕儿子有什么闪失,急召李弘冀回金陵。

部将赵铎道:“燕王虽然年少,却是众位将士所倚重的元帅,大敌当前,一旦主帅临敌脱逃,必定军心涣散,军队大乱,您这时候是千万不能离开的。”

李弘冀非常赞同赵铎的建议,慨然决定与诸将同守润州,拼死一战,决不独生。他一方面派人向父王申明不回京的理由,另一方面整兵备战,携同众将士,誓死坚守润州,同时救援常州,一时之间全军上下士气大振。

◆  慧眼识英才

面对吴越强敌,南唐军不敌,连吃败仗,情势相当危急。少年燕王李弘冀了解到右武卫将军柴克宏英勇善战,就以性命担保,破格提拔柴克宏为前敌主将。

柴克宏,汝阳(今属河南)人,南吴德胜节度使柴再用之子。曾升为宣州巡检使、泗州刺史,后罢官回朝,授龙武军都虞候。他为人沉默寡言,好施舍,由于不善言辞,一直得不到升迁。这次为抵御吴越大军,解救润州危机,李璟授他右武卫将军,命其与右卫将军陆孟俊一同援救常州。

由于南唐的精锐都在江淮一线抗击后周大军,柴克宏所统帅的,不过是几千老弱士卒。枢密副使李徵古,是个十分势利的小人,他看在柴克宏这里没得到什么油水,就将那些腐朽、破烂的军械分配给他。

柴克宏忍不住质问李徵古道:“士兵已经这样了,兵械又是这样的不中用,你让我们怎么上阵杀敌呢?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李徵古听后破口大骂,“汝为何物?竟敢这么跟我说话!兵器都在这里,你爱用不用!”柴克宏不想与其计较是非,故而隐忍不发。

李徵古觉得还不解气,就奏请李璟,以神武卫统军朱匡业代柴克宏统兵,将柴克宏召回。

柴克宏带兵刚到润州,就收到诏命。燕王李弘冀觉得柴克宏谈吐不俗,颇有才略,便给父王李璟上表道:“克宏决可破贼,常州危在旦暮,临敌易将,兵家所忌,臣请以身保其功。”坚决力挺柴克宏。

他对柴克宏道:“您只管在前方作战,我自会安排奏报,有什么事,我担着!”柴克宏大为感动,遂领兵直奔常州前线。

李徵古不依不饶,仍派使者催促柴克宏回朝,柴克宏有皇长子给自己撑腰,为了南唐,为了燕王,誓将生死以报,他豁出去了,便对使者道:“我不日即将击破吴越敌寇,你这么害怕,一定是吴越钱氏派来的奸人。”下令要将其斩了。

使者道:“我可是受李枢密之命前来的,你敢动我试试!”

柴克宏道:“就算是李枢密自己来,我也要杀。”果断将使者推出辕门外斩首,这真是对李徵古的啪啪打脸。

  

保大十四年(956)五月八日,柴克宏领军抵达常州。为了迷惑敌军,他命人将所有船只用帐幕蒙住,士兵全部藏匿其中,行至吴越军大营。

柴克宏派人通知吴越负责巡逻的士兵,声称他们是前来迎接此前出使吴越的中书舍人乔匡舜的。

吴越统兵的主帅是丞相吴程,士兵进来通报,吴程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让他们上来。”

因个人私怨而妨碍大局的,不止南唐有这号人,吴越也有。

得到许可,柴克宏率领南唐士兵迅速上岸。素来与吴程不和的吴越大将罗晟发现情况不对,为了报复吴程,故意放南唐军直袭吴程所在的大营,罗晟自己则跑到一边偷笑去了。

柴克宏纵兵大破吴越军,斩首上万级,擒获其将领数十人,吴越丞相吴程“仅以身免”,一个人跑回了钱塘。吴越王钱弘俶气得直骂娘,他免去吴程所有官职,将其贬为庶民。

“自保大来边事大起,克敌之功,莫先克宏者”。常州之役,柴克宏不负众望,大败吴越,解除常州之围。南唐举国为之振奋,南唐上下,皆赞燕王李弘冀决策英明,能堪大任,李弘冀声望大增。枢密副使李徵古又被啪啪打脸一回。

◆  皇权之争

身为嫡长子却不能做太子,无法成为皇权的继承人,如果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对于能文能武、统军有方、激情燃烧、血气方刚的李弘冀来说,这未免太苛刻了点,难免会人心生不满。

李弘冀临敌不逃,可见其有胆略;战局混乱,择良将于瞬息,可见其有眼光;以性命担保,与将士同生共死,可见其精通带兵之道;斩俘虏于军前,大壮南唐军威,让吴越为之胆寒,可见其勇毅。  

为了皇权,有胆略、有眼光、有决断、有勇毅的李弘冀,同叔父李景遂之间,必然势同水火,难以相容,矛盾与日俱增。

常州一战,使得李弘冀的名望远远超过叔父李景遂,举国上下,希望李弘冀担任太子的呼声也日益高涨。但是没人知道皇帝李璟是怎么想的,无论大家怎么呼吁、进谏,李璟一直不作表态。

李景遂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汉人皇太弟,他也是个识趣的人,保大五年(947),李璟立其为皇太弟,李景遂力辞不许,取老子“功成名遂身退”之意,改字“退身”。

后周显德元年(958年),在东宫十二年的李景遂知道自己如果再占着储君的位子,是福是祸,很不好说,所以便上书请求让位。

在多次的推辞之下,中主李璟只得改封李景遂为晋王,授天策上将、江南西道兵马元帅、洪州大都督、太尉、尚书令。李景遂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封国领地,他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李景遂是否是真的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认输了呢?不一定。有句话叫“退一步海阔天空”,布袋和尚的插秧诗中也有“退步原来是向前”,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也许他跟李弘冀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随着江北十四州被周世宗柴荣攻伐殆尽,李璟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得太累了,就想着将皇位传位给储君。李景遂既然不想再做皇太帝,而长子李弘冀在与吴越的战事中,又多次获胜,或许只有他才可以力挽狂澜,重振南唐,再加上众大臣都看好皇长子,便将燕王李弘冀册立为太子。同时向大周皇帝柴荣献书,说自己想要传位给太子李弘冀。

周世宗早已知晓李弘冀带兵打仗的厉害,他不能容忍一个跟他一样狠的后起之秀,接任南唐。于是派使者昭告李璟:你向大周称臣,改称国主,这个可以;传位给太子李弘冀,绝对不可以。

在李璟看来,这南唐皇位就像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自己想交都交不出去,想甩也甩不掉。自己勉强干了十六年,现在还要继续干下去。当皇帝有多苦,李璟的心思,天底下无人能懂。

李弘冀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太子,然而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个在朝中经营了十三年的皇叔李景遂,满朝文武百官,基本上都是他“皇太弟”的人,可谓是党羽遍布朝野每一个角落。以冯延巳为首的一批大臣们不断地向李璟进献谗言,蛊惑圣听,说太子有弑父夺位之心,而且已经在蠢蠢欲动了。

李璟大惊,将太子从润州召回,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小子翅膀硬了,想飞了!朕能立你为太子,自然也能废了你,我这就召你皇叔景遂回来!”

老爹的这句话,也提醒了太子李弘冀,既然皇叔李景遂还会是自己登上皇位的绊脚石,那没话可说了,只能一了百了,除之而后快。

太子李弘冀立即派人前往洪州打探情报,当得知都押衙袁从范的儿子被李景遂杀死后,李弘冀当即派人买通了袁从范。

后周显德元年(958)八月初二庚辰,李景遂在蹴鞠场上踢球,中途休息时,误喝了袁从范下过毒的茶水,当场吐血暴亡。

李璟大怒,立即派人调查此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人,那就是太子李弘冀。

李璟忍无可忍,当即废除了李弘冀的太子之位。

就在李弘冀和皇叔李景遂为争夺皇位,大打出手之际,六皇子李从嘉(李煜),自号“钟隐居士”,公开表示自己仰慕佛教,绝不贪恋皇权,对于政事没有任何兴趣。

他在南唐内供画师卫贤绘制的一幅《春江钓叟图》上题诗曰: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六皇子李从嘉的这种隐遁世尘,自在逍遥的渔家风范,让李璟非常欣赏和羡慕。

废太子李弘冀,这位有胆略、有眼光、果断刚毅的大王子,觉得自己富民治国的希望破灭了,从此一蹶不振,竟然害出一场大病来。

后周显德六年(959)九月,惊艳了南唐的这枝异树奇花,最终悄然凋零了。据说李弘冀是因为看到了李景遂的鬼魂,惊吓而死的。

南唐唯一一次可能翻盘的机会,就这样被李璟错过了。

如果李弘冀没有被废,能登基继位,那么他极有可能会成为一代英主,南唐的命运或许不会像我们已知的那样糟糕。

可是,历史没那么多假如。

李弘冀死后,李璟将第六子李从嘉(李煜)立为太子,封吴王,居住东宫。

曾与李璟第七子李从善,一同出使过后周的翰林学士钟谟,站出来反对,说李从嘉轻浮放纵,“器轻志放,无人君之度”,请求改立纪国公李从善为太子。

李璟偏爱六子李从嘉,建储之意已决,很讨厌听到钟谟的反对意见。数罪并罚,将钟谟贬为国子司业,觉得还不解气,又贬其为著作佐郎,外放到饶州(今江西鄱阳县)。

◆  迁都洪州

大宋建隆二年(961)年初,洪州的皇宫殿堂和宫墙都已修建完毕,李璟迫不及待地准备迁都了。他留下太子李从嘉监国,在群臣的反对声中,拖家带口,浩浩荡荡地沿着水旱两路,向南昌府进发了。

估计李璟是读王勃的《滕王阁序》读多了,他眼中的洪州应该是这样的: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然而事实上的洪州却是这样的一番景象:宫殿狭窄,宫府营廨,无法容纳这么多文武官员,办公条件不但简陋,而且拥挤不堪。

有些文武百官,水土不服,又拉又泄,身上长疮;再加上远离眷属,抛家舍业,两地分居,百官日思夜想,无不盼着早点回到金陵去。

所有的矛头全部指向了中主李璟,李璟简直快崩溃了,除非一醉黄昏,或可消忧,不然无时无地不苦闷,无时无地不伤怀。

新皇宫再怎么不行,自己也要坚持下去!为了建造这座皇宫,那可是花光了大唐多年以来的积蓄,哪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在后悔、忧虑、愤懑、委屈、伤心、抱怨的氛围之下,无乐可寻,无路可行,李璟终于扛不住了,他一病不起。没几日,竟然连汤水也断了。

六月,李璟在南昌府病逝,时年四十六岁。

国不可一日无君,得到消息的太子李从嘉,匆忙在金陵登基。同时更名为李煜,取“日以煜之昼,月以煜之夜”之意,希望自己能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照亮南唐晦暗的前程,世称南唐后主或李后主。

金陵又成为了国都,洪州作为新都,在启用了半年之后,闪电般地成为了废都。

李煜火速派中书侍郎冯延鲁入宋进贡,上表《即位上宋太祖表》,告知南唐政事,希望恢复李璟的皇帝名号。

赵匡胤回赐诏书,恭贺李煜继位,派人前往南唐吊祭,谥李璟为“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庙号元宗。不久,李璟的陵寝在文武百官的护送下,运回金陵,葬于南京牛首山。

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一心想着诗和远方,跟他爹有着一样的理想,只想安心做个王爷的李煜,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在兵戈之世,而有厌战之心,虽孔明在世,亦难保社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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