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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卷四:第85回·灯火阑珊(下)


曲棣非闻言反而沉默了,自他知晓粮草一事的真相后,他便沉默了百里马蹄声,唯有马蹄铁下急促而逝的尘土能映出他的几分心情。认错恩人也罢,原来自己的一腔自负真的将恩人的儿子置于险地。说不后怕、说不深受打击,那估计也没人信。但他如今既不流涕忏悔也不捶胸顿足,只是垂首沉默,像是被压弯了的稻草一样。他胡茬新刮,下巴上青黑一片,却显得更老。

        谢如愿了然:“怎么,打过照面却什么事也没有,所以不相信?”

        曲棣非老实回答:“是。”

        谢如愿歪歪头,好奇而笑:“那你指望他做什么反应呢?难不成将你就地正法吗?”

        金雕仿佛听懂了似的,霍然扑棱着翅膀想要飞起来,却被曲棣非用一只手盖了回去,于是只能收起羽毛老实站好,“唳”了一声。

        谢如愿莞尔:“你这金雕倒是通人性,从哪儿得来的,养了几年了?”

        曲棣非瞥一眼金雕,冷脸竟柔和几分,道:“小金原是大金雕扔下不要的,差不多十一年了。”

        谢如愿点点头,意有所指道:“是啊,养了这么多年的禽鸟尚且知道护主,更何况是人呢?萧疏在吟行十五岁就故去了,后来身边亲近的长辈也就是我爹、定远将军和您。他心里必然是敬重您的。我想这件事,与其听我说,他还是更想亲口听你说吧?”

        曲棣非对着长矛安静一瞬,那尖锐的锋刃正映出他的默默模样,他道:“无需我说,你说的他必然是全信的。更何况他本就颖悟绝伦,没准还要在你说的话上,多猜出几分来。”

        “曲侯爷倒是认定了我不会添油加醋,我还挺受宠若惊的。”谢如愿戏谑过后,却是正经劝道:“如你所言,或许无需,但是应该。至少,你该亲口说一声对不住。”

        微风吹过,一旁的金雕抖了抖毛。曲棣非拨开脸边逃逸的几缕掺杂白丝的黑发,生硬地转了话题:“萧吟行刚刚去地牢了,战俘都临时关押在那,不过我不建议你去。”

        她稍一作礼,不再多说,道:“多谢戍安侯了。”

        曲棣非将长矛捻在手里转了一轮,莫名想起来很多很多年前的一次比试。

        两把梨花枪扎、刺、挞、抨、缠,直到一把落了下风被一鼓作气挑开,面前之人得意洋洋,脆生生说“承让”,不像他人那样嗤之以鼻地离去,而是将他扶了起来。但那时候的他却拨开这只手,扭头走了,从此改用长矛。

        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拨之后,一辈子就还不清了。

        谢如愿牵来马朝着地牢策去,为了预防耳饰在骑马过程中掉落,她便贴身收起。然而这一路远比她想象中要漫长,并非是路程所致,而是沿途景象:城中的男丁出乎意料地少,剩下的几乎全是妇孺老弱,她们几乎全都挤在院落里,不仅仅是因为军令所致,还因为她们的房屋已经被炸地坍塌了一半,血污凝在了他们的脸上,沙子和灰尘沾满了她们的头发。

        她不知为何从马上下来了。此时,仿佛骑马都是傲慢的。

        这些家庭里之所以没有男丁,除了在攻城的时候逃亡了一批外,大部分是因为作为兵源上了战场。而这些人的妻子则护着孩子和老人,阿嗒尔的女人确实要更加坚毅一些,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哭泣或者露怯,她们用老鹰一般的眼睛打量着她,警惕、憎恶或是疑惑,或是全都在一双眼里,只是没有出声。

        忽然,异国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谢如愿一回头,只见一个女人背上背了一个篓子,连滚带爬地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又很快被路边把守的士兵按住,将要就地正法。谢如愿立刻喝止:“等等!”

        她往前走了两步,谨慎地停在女人三尺之远,问她:“你怎么了?”

        女人好像听懂了似的,焦急地开口,嘴里竟然能吐出几个熟悉的字眼:“我、你、女人!”她生怕谢如愿不懂一样,指了指自己的胸部,又指了指谢如愿的,一边哭一边摘下背篓,从里面抱出一个奄奄一息的三岁稚子,托举到谢如愿面前:“我求你。”

        你我同为女人,你能理解我的对吧?我的孩子快不行了,我求你救救他。

        女人眼中的急切和悲痛是真真切切、无法做假的,然而此情此景,谢如愿却无法果断地伸出援手。且不说若是她即刻找了人来医治,开了这个先河的后果会怎么样,她背后是萧吟行、是斩神营的士兵、是大昭、也是两国之间的恩怨,她不能不顾忌,否则她对不起在战场厮杀过的每一个昭人。

        这片刻的犹豫已经给了女人答案,托举的手放下来,绝望的眼泪就这样夺眶而出。但她没有再次恳求,仿佛刚刚冲出来求助的举动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女人只是眼神空洞地将孩子抱进背篓里,在士兵的看护下重新回到院落中。

        她目送女人背着孩子离去,却转过身骑上马,快速地离开了原地。

        地牢。

        “主帅,您夫人来了。”

        萧吟行一转身,就看见谢如愿一手扶着墙壁一边下楼梯,在望向他一瞬间脸上绽出一个笑来。他快步过去扶她,道:“怎么跑来这儿?”

        “睡饱了,精神好。”谢如愿心安理得地靠到他身上,故意说:“来给你添乱的。”

        萧吟行忽然俯身贴着她的侧耳问:“怎么了?”

        谢如愿一怔,随后手上一暖,她看着护在她手上的另一只手,才发觉自己因为用力抓握他的手臂而骨节发白。

        萧吟行低声问:“我……是不是不该一大早跑出来,让你不安了?”

        这人好像能看透她一样。谢如愿握紧他,心中却踏实许多,道:“不是,是路上遇到一些事情,等会去和你说。”

        萧吟行点点头,对谢如愿讲述道:“你来的时候应该看见了,戴着镣铐的战俘会被暂时关押在这里。地牢里面原本的囚犯有一些趁乱逃了,抓他们的人很快就会带人回来,最后会和没逃掉的一起处决。”

        话音刚落,清理地牢的两个士兵就从里侧拖拽着一具尸体拐出来,见到萧吟行和谢如愿便放下尸体行礼:“冒犯主帅夫人了。”

        谢如愿摇摇头,却是在他们将尸体拖拽走的时候瞧了一眼,随后捂住了嘴。萧吟行以为她是被吓到了,便用手掌替她遮挡,可却被对方拨开了:“你们等一下。”

        谢如愿缓缓走到这具尸体前蹲了下来,看着对方可怖的空洞的眼窝和脸庞,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站起来,对萧吟行说道:“这个人不对劲。”

        萧吟行:“哪里不对劲?”

        谢如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这具被挖了眼睛的尸体已经有些腐烂,但她依然能认出来:他是当初那个嵇铭煜身边的亲信神龙卫!那个给她塞过写着污言秽语纸条的男人!

        谢如愿重新看向尸体,道:“仔细看,这个人的皮肤并非是阿达尔人常见的蜜色,他的脸上没有蓄胡子,也不符合阿嗒尔男子的习惯。他是被勒死的,若是因为行刑而死又何必留在牢房?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被挖掉了,结合前面两点,更像是为了掩盖什么。”

        萧吟行闻言蹲下,也仔细检查了这具尸首,随后对士兵道:“先将这具尸体单独保存起来。”

        “是!”

        尸体被拖了出去。

        谢如愿兀地记起什么,掐他手臂一把:“昨日我没问你也不交代,你们是怎么在粮草出问题的情况下既避免了食用发霉粮草又撑到战争结束的?”

        萧吟行无奈认错:“我的错。是有人通风报信,却伪装成一次夜袭,按时我们可以另辟蹊径,养花生芽来吃。我猜测应该是泊塞城内部有人当了内奸,果不其然,曲棣非说察哈尔葬身泊塞城城主察纳萨之手,想来就是他,只是昨夜……听你说完那些,我才发觉事情不只是阿嗒尔的内部纷争这么简单,顺便也补上了解释不通的疑点。”

        谢如愿又想起那具尸体,心下有些恶心,道:“等着你处理完这些,我们一起理顺一下吧。”

        萧吟行:“好。”

        结果,这一忙就到了落日余晖的时刻。已经接近傍晚了,屋内尚未点上灯火,如成熟的柑橘般色泽的阳光洒金来,给二人镀上了一层金。直到他们坐在桌前用晚膳的时候看到一碟花生,才想起来还有“正事”没做。

        “……我们现在可以理出三条线,第一条线:严家联络曲侯,大概是从景元六年开始的,你还记得我们当时查过一个姓胡的人么?他很快就被严家灭口了,之后严家也不再往西八部运送新的火器。我和曲侯聊过后发觉,严家和他的通讯正是在那时候起密集起来的,可见便是当时已将目标转移到了他身上。再后来,就是表面意欲令其拖延战局,实则是想用天时悄无声息想取我性命,让曲侯取而代之,显然是已不满足于间接控制兵力,而转向直接掌控兵权。”

        谢如愿想起曲棣非那晚交代的话,道:“原来是那时候!”

        “然后,第二条线,泊塞城内察纳萨欲对察哈尔取而代之,并且出于某种原因得知了严家的计划,于是给我传递了消息,并用地利杀了察哈尔。”萧吟行的手指在木桌上敲了敲:“最后,第三条线,也是问题最多、埋的最深的一条,还与前两条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那就是察纳萨得知严家计划的途径,以及夜袭的时候那枚未爆炸的火蒺藜。”

        “如果说夜袭粮仓是为了提醒我粮草有问题的话,那么火蒺藜里面藏着的花生芽应该与之有着不同的意象。更何况,阿嗒尔人并不习惯于食用花生,认识都不一定认识,更不要提种植了。”

        “但大昭不一样,大昭重视农耕,种植、养育、采摘、收获、食用为天经地义,所以花生芽这个信号在与发霉的粮草同时出现的时候,更像是一种可食与不可食的对照,而这也更像是出自昭人的思维。而你刚刚也说,看那具尸体不像是阿嗒尔人,我想,你或许有什么其他的头绪?”

        谢如愿瞧着桌上的花生,咽下饭菜,用筷子点了点那盘花生,道:“我有一个猜测,但我不知道对不对。有人要提示你粮草出了问题,或许不只是让你小心为上,也不只是为了大昭能赢得一场仗,还是因为他要你去查背后是谁在动手脚。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背后之人是严家,要是严家出了事,谁的利益最大?”

        萧吟行将菜夹到谢如愿碗里:“太子,齐家。”

        谢如愿道:“没错。我们在大漠,他们在玉京,我们有着我们的局面,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不得而知,他们也是一样。我猜,嵇铭煜一定是从哪儿知道了严家的图谋,但又因为没有证据,转而将目光放在你身上。”

        “比起玉京,恐怕大漠更容易抓到严家的把柄,他把严家推到你眼前,让你看着办,若你活着回来,不管是心里埋一根刺还是要追查到底,你都必然不会与严家为伍,还能欠上他的一个人情。”

        她一顿,拿起馒头啃了一口,接着说:“但他毕竟不能真的揣摩出一个未曾谋面的人的心思。所以就赌了一把。而那具尸体,恐怕也只是他派出的弃子,活着不会出卖他,死了也正好。”

        “一个会因为权势谋杀至亲的人,足见其贪心和野心,那么又怎么不会反手插主子一刀呢?察纳萨杀了嵇铭煜派来的人,转而又想将你置于死地,并不意外,可问题也是他对大昭饮食缺乏了解,才落得这个下场。”

        说完,谢如愿讽刺地笑了:“嵇铭煜这事可干得太干净了,简直和这馒头一样白,我们没有证据,那一切都只是猜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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