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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卷四:第79回·焉知封侯(下)


玉京。

        “听母后的,这回在寿宴我是安排了人的,你好好挑一挑。”齐邦媛一边给嵇明珠整理通袖,一边叮嘱:“你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了,再拖就成了老姑娘,就算不成婚,也要先订下婚来。”

        “隔着幂篱又看不清脸。”嵇明珠正被头上沉重的珠饰惹得不耐烦:“母后就是盼我嫁人罢了。”

        “听谈吐、看仪态,模样母后都给你把过关了。”齐邦媛蹙眉,耐着性子说:“瞧你,就是小时候太惯着你了。人到了年纪就是要成婚的,你哥不也成婚了?如今夫妻举案齐眉,多好。”

        嵇明珠当即瞪大了眼,一晃脑袋,头上各色的珠花乱颤,道:“太子哥哥那叫举案齐眉呐,我看他还不如穆王一半开心。您当初给他挑太子妃的时候但凡和他商量商量——”

        齐邦媛脸色霎那变得难看起来,用手轻拍她臂膀,说道:“不许胡说!”

        嵇明珠旋即撇撇嘴,不吭声了。

        齐邦媛缓和声音,眉眼却已经攒成一团:“你又知道什么。好了,现在赶紧出去,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嵇明珠“哦”了声,郁闷地泄了气。

        然而二人刚出了大殿不远,就瞥见了一头戴金冠、身着青蓝子孙蟒妆花通袖袍的高挺男子和一头戴金丝狄髻、身穿嫣红过肩麒麟妆花通袖袍的女子一蹲一站,两人都十分笨拙,在那儿不知道干什么。

        宋珮璐被侍女们扶着,眉眼鼻子全挤在一起,一副格外痛苦的表情,嘴里嘟囔着:“哎哟,疼死我了。”

        “让你别穿这双底儿高的鞋,你偏要穿!”嵇铭煊黑着脸,先是左顾右盼确认周遭无人,这才双手脱了她的鞋子,拿绷带给宋珮璐的脚踝缠绕几圈,嘴上骂道:“崴了脚也是活该!一会儿去宴会上你就好好呆着吧!”

        “你、你凶什么凶啊!我这不是为了显得高一点好衬你吗?你这人真是表里不一,平时对别人都挺好的,怎么就对我发脾气!”宋珮璐一边说一边还想拿脚踢他,自己却没站稳险些摔了,被侍女手忙脚乱地扶好。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你还好意思说?你有别人半分省心吗?”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嵇铭煊还是小心翼翼地给宋珮璐穿好了鞋。

        见此,嵇明珠“哼”了声,嘴上虽骂了句“不知检点”,却得意地瞥了一眼齐邦媛。而齐邦媛正黑着脸一语不发,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直接冷下脸来拉着嵇明珠走开了,末了还道:“天下女人都一个样,大庭广众的,也不知道撒娇给谁看,真是不懂规矩、不成体统——可偏偏男人就是喜欢。”

        嵇明珠这回听出了她指的是谁,赶忙缝上自个儿的嘴,假装听不见了。

        “年年寿宴就那几个样子。”

        殿内歌舞缭乱,嵇觅一出声,孟德便立刻俯下身来倾听,闻言道:“陛下若是不想看了,早些结束也好。”

        嵇觅拨弄玉扳指:“朕从来不是想看寿宴,也就是看看人。只可惜,这么多年,人也看够了。”

        孟德笑了,手上还虚虚做了几个动作比划,道:“这穆王和太子都已娶妻,想来不久后就能抱上皇孙了,到时候陛下就能看到新面孔了。”

        嵇觅:“对了,太子的寿礼呢?”

        孟德神神秘秘地低声说道:“太子殿下特意叮嘱奴才,要压轴献寿,不过也快了,歌舞过后就是了。”

        嵇觅:“哦?那看完再说吧。”

        舞姬款款退下,随之被簇拥而来的,却是一块盖着红绸的正方物什。寿宴上的人无不被吸引了目光,伸长了脖子打量这足有两丈宽、两丈长的东西。

        嵇觅也是稍稍倾身,问:“这就是太子的寿礼,里面是什么?”

        嵇铭煜从席位上起身走到殿中央,亲手掀开红绸。那红绸底下竟是一排排黄绿色的植物幼芽,不同萌芽程度的幼苗拼成了一幅偌大的大昭版图,深深浅浅的颜色配合高高低低的根茎拼装点缀着,竟然将沙漠、森林、山脉、盆地勾勒地一清二楚。

        嵇铭煜妥帖行礼:“儿臣恭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愿大昭所向披靡,盛世太平、愿大昭子民年丰时稔,五谷丰登。”

        嵇觅一笑,眯起眼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嘴上道:“你今年的寿礼倒是稀奇,这是发了芽的种子?”

        嵇铭煜笑道:“回父皇,是的。这正是花生,民间又叫长寿果。现下大昭处在战时,陛下叮嘱体恤民情,寿宴一切从简戒奢,于是儿臣特选用的上好的花生,培育出长寿芽,拼成大昭版图。”

        “这长寿果既是百姓们重要的食物来源之一,也是供应军队的军粮之一,用以祝寿,便是照映着儿臣祝陛下万寿、大昭国泰民安的愿望。再过几日,这大漠的长寿果便会萌芽,自然而然归入了大昭的版图,也是希望大昭百战不殆。待到这些长寿芽再长大些,儿臣就会将其分拨给百姓耕种,绝不浪费。等年末长寿果成熟,儿臣便取来给陛下尝一尝。”

        嵇觅脸上难得流露出欣慰神情:“好啊!太子是真有心了。”

        “这是儿臣应该做的。”

        席下一个声音忽然问:“等花生成熟那要到什么时候啊?不可以现在吃吗?”

        嵇铭煊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宋珮璐一眼,瞪得宋珮璐不知所以、颦眉急眼。再一转头看席上,连自家妹妹都皱了眉头,朝她徐徐摇头示意。

        嵇铭煜闻言轻轻扬起唇角,解释道:“穆王妃不知晓也正常,花生成熟要等到九月或者十月。”他转头又对皇帝说:“这花生已被儿臣泡过了水,用来布置版图了。据儿臣了解,泡水久了的花生容易生霉,若是食用便会腹泻,所以不能吃了。但是这花生芽是可以食用的,若是陛下想要尝鲜,儿臣便命人割一些来。”

        “不必了。看来太子这次真的下了功夫,对民生也十分关心。此举可谓众人表率。”嵇觅颔首:“穆王。”

        嵇铭煊像是刚回神一般,慢了半拍面上才盈起笑意,道:“儿臣在,父皇恕罪,儿臣是看了太子殿下用心布置的版图,自愧不如,这才愣了神。”

        “是了,在这方面,你还是要学太子,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

        嵇觅又说了几句,便散了寿宴。

        临走时宋珮璐用手肘戳了一下嵇铭煊,歪着头问:“你在宴会上凭什么瞪我,还发呆?丢不丢人。”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丢不丢人,非要馋那玩意做什么?好像王府上没好吃好喝供着你一样。”“我那不是帮你——”“帮?你帮我什么?”

        嵇铭煊还要说什么,却觉得背后一凉,扭头果然瞥见了嵇铭煜。那双沉静的桃花眼瞧得他浑身不自在。宋珮璐理直气壮的“那我就是山珍海味吃惯了”的言论刚刚落地,他便匆匆一礼,拉着宋珮璐回去了。

        “太子殿下。”宋琬琰目送二人离去,也缓步走来,对嵇铭煜道:“我们回去吧?”

        嵇铭煜看着那青蓝和嫣红并肩俞远,微微一笑:“走吧。”

        斩神营帐内。

        “你是说,严家并没有给你规定具体的计划,只是说雨季将至泊塞城或不宜作战,要求你尽量拖延战时即可?甚至让你自己把握出兵的时间?”营帐里侧王绎的呼噜声不断传来,却莫名有着催眠的作用,尽管谢如愿已经精疲力竭,却依然强撑着眼皮看地图,自言自语:“为什么……严家会这么好心?这不像他们的作风……雨季?为什么要强调雨季呢?”

        她努力去回想自己看的那封信,确实,那信里除了提到延迟作战世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请求外,就也没有什么其他有用的信息了。

        “是,我都说过一遍了。严家说得其实也没错,攻打泊塞城的最佳时机应该是刚开春那阵,雨季来临后泊塞城内水源充足,对我们的作战没有好处。若是有可能,晚上一个月再开战避开集中降雨的这几天最好,但是不可能。”曲棣非说话的声调已经变得没什么起伏:“四更快五更了,你不睡,我要睡了。”

        谢如愿没好气说:“是,在战场上的不是你夫君,你不急也正常。”

        曲棣非似是十分无语,往椅背上一靠,批判道:“……你就是今晚不睡了,也没有丝毫用处,白白浪费时间精力。”

        “……不管如何,尽快出兵为上策,现在已经比原定计划要晚了。”谢如愿盯着小本上自己适才记下的词句,道:“明日,不,今日,武川镇的人就会送来孔明灯,整兵之后,我们最迟后日出发。”

        曲棣非皱眉:“孔明灯?”

        谢如愿抬眼:“我打算分一批人从山路攻城。”

        曲棣非声音一高:“荒唐。”

        呼噜声一断,曲棣非扭头噤声,望向营帐里侧,直到鼾声再度响起,他才回头继续开口:“孔明灯和山路又有什么关系?”

        对面的女子一双凤眼中带着审视,曲棣非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这小孩儿不过十六七,平时不敬老尊长可以归到从小被娇惯多了,可她又从哪儿修得这样的眼神?

        “我本来是不打算告诉你的,但我改变主意了。”谢如愿眉眼开展,道:“我忽然觉得,有王姥爷盯着你,你就会老老实实配合我们,这是为什么呢?”

        曲棣非眉间褶皱起,因为许久未饮水,他的嘴唇已经起皮。他道:“……我既然已明白背后曲折,便不会再为严家做事。”

        谢如愿耸耸肩,没有进一步追问下去,而是给曲棣非讲起了自己的计划。听完,曲棣非罕见地没有立即出口反对,而是认真地思考起来,道:“是,从路线上看去泊山的路最近,支援东线的路最远,但你们一旦坐上孔明灯,就会面对极多困难。”

        “且不说不知当日的风力如何、孔明灯能否在你们的操控下顺利越过泊山,就是成功了,这两百人也要面临阿嗒尔人豢养的鹰隼。鹰隼有多迅猛,便是老练的将领都不能保证每每射得准,但凡有一只撕裂了那脆弱的罩子,孔明灯就落了。以上种种,如果不成,那这些人就是真的去送死了。让两百人白白丢性命,你良心过得去?”

        “曲侯爷,恕我提醒,若不是你,我也没必要出此下策,因此你也别用良心来要挟我。”谢如愿却毫不留情地说:“我已经想好了,我自己带这两百人去,若要死,我是第一个。然而一旦成功,上空的有利形势能让我们迅速炸毁城内建筑,甚至粮仓也能一并烧了,他们后方若失守,必然难以顾及前线。”

        曲棣非听后盯了她半晌,道:“……你确实了不起。”

        谢如愿知道他已经动摇,便也没有再继续多言:“既然如此,我回去休息了,曲侯爷自便吧。”

        第二日,谢如愿是在马蹄和车轮声中醒来的。

        外面雾蒙蒙的,她本以为是武川镇的人用牛车运来了孔明灯,走进一看却发觉并不是。正巧碰上了罗生,她便问道:“你怎么样?这是什么人?”

        罗生看着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你师姐给我重新包扎了伤口,问题不大。至于这些人,似乎是运送辎重的。”

        “辎重?粮草?从南运到我们这儿的还是从我们这儿运往战线的?”

        “后者,应该是前线回来的。”罗生指了指那边空荡荡的车厢,道:“看来曲棣非说得没错,粮草是照常运的。”

        谢如愿一抿唇:“罢了。”

        远方遽然传来一声呵斥,谢如愿和罗生齐齐回头,只见那守卫正拿□□抵着一批驴车的队伍。谢如愿当即便知是武川镇一行人来了。她和罗生匆忙赶过去,拿出曲棣非的腰牌放了一行人进来。再仔细一瞧,萧奶奶竟是那领路的。

        谢如愿赶忙迎上去扶着她:“萧奶奶,您怎么亲自来了?这从武川镇到这儿将近二百里地呢。”

        “坐驴车来的,想再看看你咯。”萧奶奶眼尾的褶子堆在了一起,笑道:“你的腿还没好,怎么总在外面走来走去?”

        谢如愿也笑道:“已经不疼啦!不影响走路。”

        萧奶奶拍拍她的手,心疼地揉了揉她手背上的肉:“傻孩子,我见得又不少,我会不知道疼不疼?你们在外面干什么呢?”

        罗生也向萧奶奶问了声好,回答:“给前线送辎重的队伍回来了,我在指挥他们归营。”

        “是吗?”萧奶奶点点头,谆谆道:“这两天天气潮湿了不少,雨季到了,可要保护好粮食,免得食物发霉吃坏肚子。”

        谢如愿一愣:“发霉?”话罢,还没等萧奶奶再说什么,一股刺骨的寒意就从她脚底直直的钻进颅骨。

        她张了张口:“停下……停下!”

        罗生只见身侧之人霎然变了脸色,朝着那边的队伍吼了一嗓子,随后一瘸一拐地揪住一个辎重士兵的领子颤声问:“你们是多久前去送的粮草?”

        “大半、半个月前走的了。”

        “路上下雨了吗?”

        “啊?”

        “问你下没下雨,这点事都交代不清楚?你是何时来的军营?”“谢如愿,你怎么了?”罗生一把拉住谢如愿,皱眉道:“你发什么疯!有什么事你问我,我一直呆在军营。”

        谢如愿回头握住她的肩膀,紧扣的手指都发白:“对,你管过军务,还是炊房的人!你有没有注意过运输的粮草、给士兵或者马匹吃的粮草都是些什么?有没有问题?”

        罗生仔细一想,伸出手指给谢如愿掰着细算道:“军中粮草一向不错,除了粟米、肉干、炒面等等,还有一些新纳入粮草供应的番薯、花生,都是容易饱腹的食物。而马则根据品种吃不同的饲料,比如苜蓿、一些根茎之类的。军中的粮草都是事先晒好了的,按理说不会那么容易发霉。”

        “花生?”萧奶奶缓步走来,拧眉道:“我好像听见有花生?”

        罗生点头,重复解释道:“是,有花生,今年新加进军粮供应的,不过是干花生,晒过了的。”

        萧奶奶缓缓摇头又娓娓道来:“花生不一样。花生是圣上登基之初引入的,现在民间也多有种植。这花生虽然很能饱腹,但到底不比粟米,一泡水啊,就特别容易发霉,吃了闹肚子,严重的还会发烧。哎,娇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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