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卷四:第76回·声东击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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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词:“声言击东,其实击西。”
夜色中两双眼睛对在一起。
沈如水依稀借着入窗月色看到了闪烁水光,本来质问的话到了嘴边,打了个弯儿变成了一句:“你说什么?那是什么东西?你从哪儿听来这玩意的?”
谢如愿一字一句说得艰难:“溯洄之术,逆天之行也。死者可以回生,生者得以溯往。然天地生阴阳,万物以平衡定序,一切有命。行此道者则生魂离体,入阎罗殿击鼓鸣冤,唤黑白无常,生死簿上以命换命。”
“什么玩意儿,怪力乱神你也信?”沈如水翻了个身,背对着谢如愿。
“别装了,我去过禁书阁。师父拿你当掌门培养,你又怎会不知?”谢如愿被对方的态度一激,忍不住拔高声音:“你说你要用你自己的方式,就是用这个?”
那日马钱子灌入腹中,惊厥不断、抽搐不断、痛苦异常。昏迷数日醒来,却得知沈如水因为救治不利被嵇铭煜斩首,她悲痛欲绝。直到那日读完此书,又联想到当年中毒昏迷时断断续续的梦境,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当时嵇铭煜一具全尸、一句解释也不留给她,原来是因为根本解释不清这离奇之事。
沈如水从地上弹起来,道:“沈如愿!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将来还有可能丧命?”
谢如愿被她这话讲得一怔:“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就不会惜命一点?知道别人恨不得替你受罪,还不好好活!”沈如水不留情面地打断,一双吊梢眼圆睁:“怎么啦!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不是命?我告诉你,我的命我爱怎么活怎么活,就算要换给你那也是我乐意!”
谢如愿马上道:“可我不乐意!”
沈如水气得挑眉:“会这玩意儿的是我,不好意思了。
谢如愿:“大师姐!你要是真为我着想就不要——”“停!”
沈如水做了个手势:“打住,打住。行,我承认我学这玩意儿来着。但我们能不能不要为了没发生的事儿在这儿争吵?你这样对我半分影响也无,我顶多回了溯洄门暴揍沈如雪一顿——肯定是她说的吧?你休想让我在这儿陪你肉麻。”
谢如愿被噎住:“我没想肉麻……”
“再说了,这玩意又不是没有好处。”沈如水拍拍胸口试图平息自己的怒火,解释道:“给你打个比方,你快死了,然后我给你施术,以命换命,我是会死没错,但你的魂魄就会按照我的意愿回到过往的某个日子。而那个时候我肯定还活着啊,如果你能避免同样的结局,那我也就不会死,最后其实不会有任何代价。虽然也没人试验真实性,试了自己也是两眼一黑,哪儿管身后事,但你就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谢如愿一愣。
“说白了,施术者就是在赌博,那换谁肯定都是要把赌注押在最信任的人身上啊,倘若赌赢了,那就是皆大欢喜。”说罢,沈如水一个没憋住,又嚷道:“你刚才真是气死我了,我刚刚明明想说——想说什么来着——我刚刚明明想说既然你有这么多困难,不如到时候我陪你回军营,至少我的医术可以帮上忙吧!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换命的事儿了?”
沈如水一掀被子,又背过身去了:“懒得和你吵了,睡觉,明天还要干活!”
谢如愿喉咙滚动:“师——”
“闭嘴。”
第二日清早,几个男丁拉着绳子扶起孔明灯,而沈如水钻进四面镂空的柳条筐里去蹲着,按照王绎的指使掀开头顶的隔离布,探头进去点着盆里的松油。“呼啦”一声,火焰直往上飘,随着纸布的鼓起,支撑四方顶端的细竹竿已没了用处,但是孔明灯却一直没有飞起来。谢如愿见状咬唇,王绎摸了摸下巴,道:“看来还得减。妮子,四角上控制方向的重物摘下来一环吧。”
沈如水闻言照做,托了一袋石子出来,丢到了外面。这石子刚离开小仓,她便觉得足下一轻,立刻用双手紧紧把持住筐边。
众人轻呼:孔明灯真的飘起来了!
为了减轻重量,这柳条筐四面镂空,只有脚下的小仓因为要储存武器设计成了密封的。四面透风的感觉十分令人心惊,过了一会儿沈如水才探头往下看了眼,却差点晕过去——她已经飞过了房顶高度!
王绎在下面吆喝:“妮子!你控制一下方向试试!”
沈如水闻言吞咽口水,还是颤颤巍巍撇下放下篮筐东北两侧的,孔明灯登时摇晃起来,谢如愿在下面看得心脏狂跳。
随后,孔明灯竟然慢慢偏离了原先的位置。
成功了!
一瞬间,武川镇的百姓纷纷鼓掌欢呼。
谢如愿赶紧吩咐男丁收绳子,沈如水这才慢慢被拽回了地上。
王绎点点头:“等到了有风的地角,孔明灯升起来的速度也会越快,更难掌握平衡和方向。所以利用自然风向还是非常重要的。”
谢如愿:“我们一天能做多少个这样的孔明灯?”
萧奶奶在一旁回答:“大家伙儿一起做的话,差不多一天能做个十盏灯。”
王绎:“这样一个月就是三百盏灯左右。”
谢如愿深吸一口气:“一个月三百盏?”
一个月三百盏,也就才三百士兵罢了,但关键是时间,时间来不及,如果再算上去战场的日程,那就要接近两月了。
一串串数字从脑中闪过,谢如愿只觉得唇瓣干涩。她环顾着围在四周的百姓,蓦然扶着拐杖单膝跪下来。周遭骚乱一声后骤然寂静。
“沈如愿你干嘛!”沈如水一声不可思议地呵斥。
谢如愿抱拳行礼,抬头望着萧奶奶以及她身侧的人:“斩神营的将士们在前线与阿嗒尔人对峙泊塞城前,而现在遇到了一些困难需要大家援助。我求求大家,半个月,两百盏,成不成?这一战,不仅关乎我夫君的性命,更关乎整个大昭的战局。你们手中的每一盏孔明灯都为战争增加一分战胜的机率,是生的希望,现在的我无以为报,倘若这一战我未身死,必当倾家财以重谢。”
“好孩子,你起来。”萧奶奶拍拍她的肩:“我们不需要什么财产。”
“奶奶——”“不就是两百盏吗?”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谢如愿转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着轮椅出来,道:“乡亲们,能不能成啊,这可是为国家出力的时候啊!”
“成!那必须成!”
“就说嘛,咱都是自家人嘛!”
“不就是每天多做几盏吗!我晚点睡呗!”
“俺让俺家大娃也来帮忙!”
萧奶奶:“老头子,你怎么来了?”
萧爷爷:“你还说把人领回家我看看,左等右等来不了,我就亲自来看看咯。”
谢如愿被这两位老人一起拉了起来,眼泪登时盈满眼眶:“谢谢你们,谢谢大家!”
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这些“亲人”她其实从未见过,乍然认识了,心里也一直隔了层纱似的,没办法像看待她爹谢旭那样看待他们。
可是……
萧奶奶和萧爷爷伸手拍拍她膝盖上的灰尘,王姥爷在旁边催着众人散了赶紧去干活。镇子上的住民一步三回头看着她们,乌黑、更多是花白的头发云朵似的在地上散开。
她忽然从这样的景象中获得了一种力量,就好像……就好像她真的拥有了好多亲人一样。
王绎在旁边“啧”了声,低声道:“你冲他们行军礼,他们也不认识的。再说了,你未免太瞧不起萧吟行,什么大风大雨那小子应对不来。”
沈如水立刻为谢如愿打抱不平:“嘿,老爷子,在前线的可是你外孙!担心一下怎么了?”
王绎:“是啊,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你!”沈如水结舌。
谢如愿擦擦眼泪,道:“并非是我瞧不起他。”
“他就这样,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担心的。”萧奶奶安抚她道。
王绎抱臂:“亲家,我瞧着你们也不急啊。”
沈如水觉得不可思议:“……你们一群老人家,心态还真好。”
“大家都过了耳顺之年了。”王绎慢悠悠瞥她一眼,道:“再说了,战场上生死无常,就算你在这儿急破脑袋也没用。”
萧爷爷颔首道:“再说了就算心态不好,也不能在孩子面前显露,那就是失了做长辈的资格,担不起做长辈的责任。”
“当年阿嗒尔越过阴山,也占领过武川镇。他们在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虽然靖德帝最后还是派兵收回了阴山,但那一战最终还是败了。”萧奶奶正色道:“武川镇从来都是出将军的地方,我儿萧疏有幸入军营,在四年伐漠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那是我萧家的荣光,也是武川镇的荣光。他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倘若萧吟行也如他爹一般的归宿,那也是死得其所!”
萧爷爷对谢如愿道:“战争本也不该是小女儿家该背负责任的,不论结局如何,我们怎能怪你?”
王绎一听,不乐意了:“亲家,你说这话我不爱听,那我女儿都四十多了,不也在西北奋战的吗?”
萧奶奶道:“说起来小圜年纪确实挺大的了,等着战争结束,是不是就能回武川镇歇着了?”
王绎:“随她吧,爱在哪儿呆在哪儿呆。”
萧爷爷慈祥地看着她,道:“孩子,你要学会相信他。”
谢如愿微微笑了,一字一句道:“我信萧吟行。”
不仅仅因为她知道,前世没有她在身侧的时候他一样平定了大战,更重要的是,那个人是萧吟行。
但今日之局是因为她才陡生变故,理应由她与其共同分担。
“可我曾说,‘我要与他并肩作战’,这绝不是句说说而已的空话。”谢如愿对他们说:“我说想要和他‘休戚相关,生死与共’,也不是不自量力。”
她目光如炬:“我不是他的累赘,更不是别人能拿来威胁他的工具,谁若是小瞧了我,想要用我来要挟他,我必让他后悔一生。”
王绎:“哦?这么说你已有了对策?”
谢如愿点点头凝目远方,那正是斩神营所在的方向。
数日前,罗生营帐内。
谢如愿从怀中掏出信筒,道:“这个,你也拿着。”
罗生一愣:“不行!你把这个给我,到时候拿什么指认戍安侯!”“你听我说!这东西我绝对留不得!”
她迎着罗生惊疑的眼神一咬唇,道:“我若不给你,恐怕山穷水尽处他都要杀我!可我把这个给你,他能饶你一命。”
“我们需要以退为进。”谢如愿把信筒塞给她,用手阖上罗生的手指:“这是你从我手里抢来的,你要第一时间交给他。有了这个,我的死活就不再那么重要。一个没有证据、疑似奸细的女人和一个在军中积累数年威望的副帅相比,前者的话更不可信。你拿着给他,换取他的信任,找个机会主动辞去军需官一职,自请去炊房给夜半巡逻的士兵送板。”
罗生哑然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对方竟然强撑起一笑:
“我记得阴山北麓有几座边陲小镇,我会往南跑,争取躲进镇子里先避一避、想想办法。等到第三十天晚上,南门,我必来找你。”
斩神营。
夜里的温度已经不再刺骨了,尤其是炊房,蒸腾的热气将屋子熏得暖和,一队炊娘挎上食篮,前往巡逻交班处。
领头的炊娘朝着总巡行礼:“军爷,夜宵好了。”
总巡掀开篮子一看,摆摆手,炊娘朝着身后的人使了个眼神,一小撮挎着篮子的人四散开来,朝着各个守门走去。
罗生和一个炊娘结伴而行,目光却时不时扫向远处。
已经是第三十日了,怎么还没有动静。正这么想着,却忽然瞧见低矮的青葱草地上细簌颤抖起来,她心头一跳,提气凝神,步子刻意慢了下来,跟在她身后的孟炊娘不由得停了下来寻问:“你没事吧,腹部的伤口还没好么?”
罗生捂着腹部做出勉强模样:“其实我方才在炊房没注意扯着伤口了,有些疼,要不你走前面,我慢慢跟着。”
孟炊娘:“可需要我帮你拿着篮子?”
罗生摇摇头:“这怎么好意思麻烦,我拿得动,你莫担心。”
孟炊娘点点头:“行的,既然如此我先走,你别落下太多。”
“好。”
几乎是在孟炊娘转身的一瞬间,一条小黄狗没声没息地从草丛钻了出来,口里衔着一袋东西放下就走,罗生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炊娘,踢毽子般挑起小袋子,再转头时那小黄狗已经不见,只剩下颤动的野草一直蜿蜒到远处。
罗生禁不住勾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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