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敬自由

“程乐游，中午一起吃饭！”宋同宜熟练地敲了敲程乐游办公室的门。

        程乐游闻声抬头，堆出一个笑脸：“宋大小姐，昨天谈的怎么样？我昨天可是没给他好脸色！”

        “没谈，但是目的达成。”宋同宜冲她晃了晃手里的离婚协议。

        程乐游连忙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伸手去够同宜手里的离婚协议，“真离了啊？婚戒都摘了？一米八签字了？”

        “我有个认识的律师，我等下给你电话，免得他转移财产。”

        程乐游一页页仔细翻看着协议想找到财产分割的部分。

        “再说吧，我预约时间到了，先走了。”宋同宜懒得听她唠叨，从她手里抽回协议转身出门。

        程乐游追出门对她大吼：“宋同宜！离婚不要钱的是傻逼！”

        “放心吧！没清高到那种地步。”宋同宜没回头，胡乱摆了摆手。

        宋同宜回到办公室时王女士已经到了。

        “王女士，你好，久等了。”她一边说话一边给王女士倒了一杯温水。

        “宋老师，唔紧要，我也是刚到。”王女士说。

        王女士是g市本地人，年近五十，保养得宜，手上戴着一只冰飘花玉镯，看起来价值不菲，她今天穿了一条墨蓝色的无袖连衣裙，头发整齐的束在脑后，显得比同龄人更年轻一些。

        “这周过的怎么样？”看着对面的王女士，宋同宜问道。

        王女士说：“还是睡不好，老样子，每天都心烦意乱。”

        宋同宜继续问：“可以具体讲讲您是在什么情境下焦虑吗？”头两次咨询，主要是了解来访者的具体情况。

        王女士：“也谈不上什么情境，就是每天都无事可做，在家里看到我丈夫也觉得烦，以前工作忙，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现在退休了天天都见面反而觉得他麻烦。”

        她的丈夫事业有成，是改革开放后最先富起来的那批人之一，儿女也已经成家立业，他们夫妻二人去年双双退休，在别人眼中已经到了可以享清福的年纪，可最近王女士却在省医院精神科确诊广泛性焦虑障碍，医生建议配合心理咨询，她的儿女大手笔，在宋同宜向他们解释了心理咨询只需预约时付当次的钱后还是一次性付了她十个钟点的咨询费用。

        宋同宜一边记录一边发问：“您上次来的时候也谈到了退休，可以说说您退休前的生活吗？”

        王女士的话匣子打开了：“这个嘛就说来话长了，我和我丈夫年轻的时候在市里的化肥厂上班，赶上改革开放，看以前的同事辞职下海赚了不少，我们也就辞职，做服装生意。”

        “后来呢？”宋同宜问。来访者说的越多，也越容易发现问题。

        “后来我们觉得这样光卖衣服不行，得开工厂才行，我们开了工厂才知道这行多赚钱，宋老师你知道一件衣服利润是多少吗？”王女士两眼放光。

        “有多少？”宋同宜很配合的发问。

        “我们做工厂的最少百分之三十，那商场里的更多了，百分之九十百分之百的都有。”王女士给宋同宜比划的时候，十个指头都用上了。

        “我们开厂的时候也很困难，搞不到机器，最后借遍亲朋好友还贷了款，才从国外弄了一套他们淘汰的机器下来，开厂对啊，自己生产才有保障，那个时候人工也便宜，原料也便宜，没过两年我们就把钱还上了。”

        王女士越说越兴奋，宋同宜抬手看了看手表，半个钟头过去，王女士的发家史还没步入千禧年。

        “我生孩子的时候都还在工厂里赶订单呢，我大儿子小名就叫厂生，生完孩子我就休息了两天。那时候刚兴起外贸，我们也赶紧跟上，现在我们的衣服全世界都有的。生意嘛，一做大想倒掉也难的。”

        ……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其他厂子的人都要翻墙进来偷我们的技术。你偷了又怎样，关键还是审美，光有技术没有审美也是不行的。这么多年，我们的竞争对手换了又换，还是我们做到了最后。”王女士颇为骄傲的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在讲到和对手公司的奇葩商战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宋同宜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生活事件的重大改变导致的焦虑障碍，一边思考怎么打断王女士。适时打断这很考验技巧，既不能冒犯，也不能表现得反感和不耐烦。

        “宋老师，我是不是把自己夸得太厉害了。”王女士放下了水杯。

        “不会，您说的经历很有趣，我也很感兴趣，但可能要等到下一次我们才能继续聊。”宋同宜微笑着说。

        “哎呀，不好意思宋老师，我一讲都忘记时间了”王女士抬起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没关系，期待我们下次见面。”

        送走了王女士，宋同宜穿过走廊来到程乐游办公室。

        “走吧程小姐，饭点儿到了，今天我请客。”宋同宜冲她挑了挑眉。

        “行啊，庆祝我们都恢复自由！”程乐游合上面前的笔记本。

        “你什么时候恢复自由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和你的小男友分手啦？上次不是说都要一起买房了吗？”忙着准备离婚，她最近都没有及时关注程乐游的感情生活，不过对此宋同宜也并没有感到十分意外，程乐游的感情变化总是非常迅速。

        程乐游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宋同宜揽过她的肩，“没关系，我们有一整个下午”

        她们来到附近新开的一家私房菜，或许是想营造一种古色古香的高级氛围，整个餐厅的装修昏暗无比，唯一的几处光源来自每个餐台的顶部，也只是将将照亮桌子上的菜品而已。宋同宜看不清任何一个服务员的脸，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眼睛要瞎了，不过这里倒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场合。

        程乐游一边搅动着面前的小吊梨汤，一边向宋同宜控诉她前男友的种种“罪行”：“你都不知道那个男人究竟有多妈宝。”

        “你知道他怎么和我提的分手吗？”

        “他和我说他妈说我太聪明了，不适合做老婆！”

        宋同宜迷失在一堆人称代词里，用了两秒厘清到底是谁在说，“聪明了不好吗？”

        程乐游：“我不过是和他说房子我要出一半首付，然后加上我的名字，以后也可以一起还贷嘛。”

        “他妈就觉得我是在贪图他家的房产，搞不搞笑。还说房子只能写她儿子的名字，贷款嘛倒是可以婚后一起还，装修还叫我来出，说这是传统。”

        “我是那种买不起房子的人吗，我本来也有房子的好吗！”

        宋同宜摇摇头，“可惜可惜。”

        程乐游：“可惜什么？”

        宋同宜：“你不觉得你前男友长得真的不错吗？你之前还和我提过说他给什么什么品牌走秀？”

        程乐游：“是啊，你说帅哥怎么都这样？不过我也没落下风，他不是不喜欢聪明人吗？我最后祝他找到一个蠢女人结婚，然后生一个蠢孩子。”

        豪爽的东北姑娘程乐游，从不吃亏，也从不拖泥带水。

        程乐游愤恨地咬了一口面前的红烧肉，“宋同宜，和你住了一个月，口味都被你养刁了，我觉得这个红烧肉不如你做的好吃。”

        宋同宜靠在椅背上，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计谋：“你休想骗我每天给你做饭。”

        程乐游身子向前倾了倾，给同宜夹了一块红烧肉，“我的事情说完了，该说你的事情了。”

        “你还没和我说过你为什么要离婚呢？你们俩可是从来没吵过架，就上个月吵了一次就要离婚吗？”

        宋同宜放下筷子，双手支着下巴：“趋利避害罢了，离婚是远离痛苦的唯一方式。”

        趋利避害，人类进化出的适应性行为，宋同宜也无法对抗进化论。

        “他好像是真的不爱我，爱情不能等价交换，他并不会因为我爱他就爱上我。还记得罗洛梅吗？上学的时候读不懂，现在才真的明白冷漠才是爱的对立面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看清楚了之后就很好选择，真相令人自由。”

        宋同宜用了这么多年才总结出一个真相，她觉得自己蠢得可以。

        程乐游举起果汁，她没想到宋同宜的婚姻已经到了令她痛苦的程度，“谁能想到你最后是在婚姻里对存在主义开悟了呢？”

        “不过杨砳真是人如其名，石头心。当年我劝你好好考虑，结果你一门心思就要和他在一起，我可见识过你追他的劲头。他倒好，这么多年天天泡在公司，你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都比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长吧。”

        宋同宜看着旁边木质屏风上的花鸟，猜测它们应该是一对鸳鸯，“都说婚姻是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我也只有进去了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出来。结错了就离嘛，又不是旧社会非要从一而终。”

        程乐游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开口，“你这么突然要离婚，该不会是过度卷入了吧？我知道你前几个月接了好几个婚姻咨询。别人的经历对你不一定有参考价值。”

        宋同宜向后靠在木质圈椅上：“放心吧，过度卷入不至于，你还不知道我嘛。”

        她并不是突然要离婚，那些每个睡不着的夜晚，她一直都在思考这件事。

        程乐游：“那就好，你在一个树上吊了十几年，也是时候看看外面广阔的大森林！”

        “敬自由！”

        两个单身女人同时发出了感叹，为自由干杯。

        “已经结过了？”宋同宜去结账的时候被服务员告知已经有人付了钱。

        “哪位结的账？”程乐游问。

        服务员：“就在你们隔壁桌，好像还没走。”

        程乐游闻言兴奋地拉着宋同宜返回，“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桃花运不就来了嘛！”

        穿过那扇隔着两张桌子的屏风，昏暗的灯光下看清两人是谁后程乐游很惊讶：

        “杨砳？”

        “周小姐？”

        看着眼前的两人，宋同宜觉得有点儿好笑，以前每天想见都见不到，离了婚反而吃个饭都能遇到。

        宋同宜不知道他们听到多少，不过听到多少也无所谓，他现在无论做什么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多谢。”

        她没等对面的人开口就立马拉着程乐游走出餐厅。

        程乐游回头看了看座位上的两人，皱了皱眉头。

        “那个周小姐不是你前几个月的来访人吗？我记得她来过好几次。是穿的很夸张那个吧？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吃饭？”程乐游问。

        “是啊，她就是我前几个月的来访者。”宋同宜抬头看了看天。

        她还是杨砳的前女友。

        后半句话宋同宜并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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