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天帝

我没拘礼。

        因着我已然忘了这事。

        天帝周身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明亮，他自座上起身，迈步自台阶上而下，每下一步，我便能更清楚地看见他的面容几分，直至他与我们站在了一层，我方反应过来，急急要行个礼。

        他一挥袖。

        一股力道撑住了我。

        我这个礼没行下去，抬首便瞧见天帝笑了笑。他一笑，眉毛的尾端便弯下来，懒懒地垂在眼睛旁边，面上皱纹亦多了几条，杂乱得分布着，比起方才威严之气，多了几分亲和意味，如同人间里一位普普通通的老人家罢了。

        神仙大多不是这样的。

        有了长生不死之能力，便要将容颜停留在最为鼎盛的时期。

        可天帝似乎向来不是这般，许是三界事务烦扰，许是心内清明，早已不在乎其他，他永远顶着白发，永远满面沟壑，眉目之间永远印着愁绪。

        天帝扶起无期，捋了捋胡须，“无期，这一趟倒是多亏有你了。”

        无期起身不言。

        “我知你们这一路的艰辛，亦经历了许多事情，”他的头偏向无期一下，轻叹了一口气，而后再转向我，仍旧是平淡的语气道，“我想，你们心里一定有许多疑惑想要我来解答，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在没有把握前与你们说个清楚。不过请你们相信，历任天帝皆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

        我听了点点头。

        无期却仍旧如同木头一般。

        天帝敛眉道：“其实这天地间的事，是是非非、曲曲折折，有时候，便是我这个天帝也是无可奈何的。”

        他这话说得糊涂。

        世间有这般难的事么？

        无期终于转了一下头，道：“天帝大人，是我们办事不力，没能守住通天门，如今还是应早作打算，尽快派神兵天将堵住魔界动作。”

        天帝捋着他的胡须笑了笑，“不用了，人多反而不好行事。”

        我踌躇出声：“那我们……”

        “回去吧。”

        “回到何处？”

        天帝倏尔越过我与无期，超前走了几步，遥遥望着殿门，望了一会儿，他道：“你们带了人来？”

        我一惊，吓得眯着眼呲了呲牙，而后强迫自己恢复平静，答道：“是个凡人，当时情况危机，只想着保住他的性命，这才私携凡人入了天庭，天帝赎罪。”

        “何罪之有？”天帝转过身，与我相视，他的神情并不似一个掌权者，温和得如同水一般，道，“去找你们该找的人。一切都快要了结了，细细想来，居然已有几百年之久了。”

        他迈着蹒跚的脚步一阶一阶走上上方的座椅，声音亦是愈发小了，直至最后，变作几声呢喃。当呢喃也不呢喃了之后，他挥了挥手，衣袖在空中荡了两下，示意我们要离开了。

        ——

        出了殿门。

        我问无期：“去何处？”

        无期凝望着天际，“道观吧。”

        我心道这也是个好去处，既然未能守住通天门，便去守着尔尔，守住了她，便是守住了无期师父的复活之路。

        想通后，我跟着无期朝外走，走了几步，便看见付观南正张望着朝这方瞧，看见了我们，又别扭地转过头。

        我上前拍拍他，“怎么了？”

        他欲言又止，终是开了口：“天帝……是什么样子的？”

        我压低声音：“一个和蔼的小老头。”

        他道：“具体些呢？”

        我想了想，“嗯，头发花白，面生沟壑，胡须长长的搭在了胸前，眼睛已经生了褶皱，抬眼时总会遮住眼尾，右鬓处生了一颗痣。”

        他打断我：“痣？”

        我点头道：“对，怎么了？”

        他复又移开视线，摇了摇头道：“没事，我只是好奇而已。”

        “好奇为何不进去？”

        “我怕。”

        “他很和蔼。”

        “是么？”

        ——

        复尔尔所说的道观在何处我们不知，多亏薛俨与我们还有一条红绳牵着。待爬上了山，到了那所谓的道观，我看着面前破败的大门，夏日里都生不出枝丫的老树，仍旧呆愣了几分。

        我去叩门。

        叩了许久来了人。

        门吱呀吱呀地开了一条缝隙，一只眼睛自缝隙里看我。我上前打了声招呼，尚未来得及自报家门，便见他皱紧了眉头，推开了门。

        门一开，我便看清了来人模样，一个小个子的男子，年纪不大，约莫只有六七岁，眼睛一眯，嘴巴一撇，道：“不留宿，观内没有客房。”

        我道：“我们来找人。”

        他听后细细打量我一番，调整下站姿又道：“你来找谁的？”

        无期抢先答：“复尔尔。”

        小男孩一听这名字，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起来，眼神里携了点鄙夷之色，嘴撇得也愈发厉害，最后哼哼唧唧地道：“又是他的朋友不成？天知道她一个女姑子，怎么出去一趟能沾上了这么多人？”

        我忽略他话中的刺，抵住门扉道：“那便是说，复尔尔在观内了？”

        小男孩倏尔捂住嘴，愣了下又开始撇嘴道：“哼，前些日子便有两个男人来送她，如今又来了两个，她一个女子真是不知羞，扰了道观的清静。”

        付观南疑惑：“两个？”

        小男孩指着他与无期道：“加上你们便是四个了。”

        我与付观南对视，皆看清了对方眼中的疑惑。不再与小男孩周旋，我抵开了大门，朝趔趄的小男孩道：“不好意思，姐姐有些事很急，一定要找她。”而后便带着付观南与无期一阵风似地跑进道观。

        付观南在背后道：“这样好么？”

        我喊：“好不好的，万一那另一个男的不怀好意呢？”

        他道：“有薛俨呢。”

        付观南这话一说完，我便看见了薛俨。

        道观里不大，正前方放着一铜鼎，鼎后一座殿，名唤三清阁。薛俨便是从阁内走出，旁侧还跟着一位黑发道士，尖脸猴腮，衣裳穿得邋里邋遢。

        那黑发道士抬眼看见了我们，大步迈过来，伸出一根手指轮番指着我们三人，指了几圈后，他道：“你、你们是、是谁？怎么进、进得我们道、道观？”

        我眨眨眼：“我、我们是寻、寻人的。”

        “不、不准学老夫、夫，说话！”

        “哦。”我悻悻应道。

        “李姑娘。”伴着这声唤，薛俨走近，他眼睛盯着我们一周，道，“前些日子我送完尔尔姑娘将要回去，却发现寻不见你们踪迹了，如此便在道观里耽搁了几日，没成想你们先来了，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黑发道士凑上来，“薛小弟，你、你认识他们几、几个？”

        薛俨点头道：“是朋友。”

        黑发道士眼睛瞥过来，砸吧砸吧嘴道：“朋友哦？可、可是不像。薛小弟你、你仙风道骨，又是出自修道名派，怎么会交这几个看着灰头土脸的朋、朋友？”

        我低头看看自己。

        自魔窟中打斗的痕迹还在，头发有些乱，衣裳有些破，面上也沾了灰，确实是灰头扑脸。我们三人之中无期尤是，手上衣裳上不止有土泥，还渗着已经暗红的血迹。

        果不其然，黑发道士瞧见了这一幕，皱着眉上前，扯起无期的袖子道：“看看看看，道观里可见不得血。你、你呀，不会是刚杀了人逃、逃到我们观内的吧？不行，我得叫来人将你赶、赶出去，你这种人一看就是凶恶之徒，也不知道谁、谁死在了你手下，真是可怜。”

        他越说，我便看见无期的眼神越冷厉，最后紧紧盯着那道士，攥紧了拳头，似乎下一瞬便守不住理智了。

        我急忙上前道：“不是不是，他那是杀得肉鸡，你弄错了。”

        黑发老道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后一挥袖子道：“杀了鸡还、还不知道换身衣服。”

        我讪笑了两声。

        无期终于收回视线。

        这话糊弄得了老道，却是无法糊弄薛俨，他走上前来，盯着无期渗血的衣袖皱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凑上他的耳边。

        一五一十挑重点说了。

        薛俨的脸色变得沉重，朝黑发道士一拱手道：“前辈，他们确然是我的朋友，我们有些事情需要商讨，可否先行离开一步，对不住了。”

        黑发道士对薛俨很是殷勤，一见他开口面上便携着笑，“没问、问题，你们去商讨即可，老夫已备、备好了晚饭，还望薛小弟一、一聚。”

        薛俨道：“我会的。”

        我目送黑发道士离开，回首朝薛俨道：“看着是个不好相处的人，怎么就对你毕恭毕敬的呢？”

        付观南敲敲我的额头道：“不是对他毕恭毕敬，是对他背后的什么修道名派毕恭毕敬，听着还要与我们小薛一聚呢。”

        薛俨道：“付公子莫要打趣在下了，只是修道之人的交流罢了。你们随我一道去后山的客房中吧，好好商量商量如今这形式。”

        薛俨口中的后山不远。

        客房并不大，阴暗潮湿，只放置了一张床榻，隐隐约约还能嗅见腐朽气味，我虽不是娇贵之人，还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薛俨看见我的表情，道：“这客房已算是好的了，尔尔住得更差，只是我问过她，她不愿搬出她的小屋子。”

        他叹了一口气。

        叹得我甚是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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