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郡府遥远，路上又枯燥无聊。

        过了没几天，江秋意心中的新奇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不说路上有意思了。

        明启县城的日子已经够不好过了，他之前觉得已经没什么地方能比明启的日子过的差，但越往南走，平民的境遇就越叫他提心吊胆。

        明启只是没了吃食，平民再苦，也只是拖家带口离开县城，更穷苦的人家卖儿卖女砸锅卖铁，也没到……如今这般地步。

        江秋意看了看路边衣不蔽体，饿得爬都爬不动的人，从一开始的惊愕失色恐慌，到现在的无奈叹息，他帮不上他们。

        原以为只有明启附近出了水患，可谁知距离明启有段路程的郡府也是这般，甚至郡府比明启的状况更要严重许多。

        他扭过头，问周寒生：“掌柜的，为何有些人瘦骨嶙峋，肚子却膨大无比？”

        这称呼，是周寒生在路上时特意嘱咐的，出门在外要掩饰身份，“大当家”这种，自然不能叫出在人前。

        他们对外的身份是陇州商队，自然要学陇州口音，用商人称呼。

        周寒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眉头拧紧：“这……应当是吃了观音土。”

        “观音土？”

        看向对方的眼神被一些人发现，周寒生收回目光，低声解释道：“没吃的食物，在地上刨的土，吃肚子里不克化，堆在肚子里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自己没经历过，但却在军中听闻过这种事，他也未曾想到，现在外边的情况竟如此不堪。

        可见朝廷的执行力，官府的反应速度，都几乎为零。

        江秋意瞳孔地震，面上复杂：“……”

        照理来说，发生了这种大规模水患，百姓中起了饥荒，朝廷应该会很快拨下钱粮救急。

        可现在水患已经一两个月了，朝廷和官府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总不能是因为官府压根没往上报？又或者是朝廷知晓此事却不想管？

        无论是以上哪种情况，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这场水患就是灾难的开始。

        换作以前，就是思考要多久才会恢复正常生活，现在估计百姓只会想叛军打来怎么跑，饿死了怎么留个体面。

        周寒生再次屏退一些人恶意的目光，扭头看了看江秋意的脸庞，对他道：“你进车子里去吧，没到郡府之前还是不要再露面了。”

        这些流民，不知晓饿了多少天一个个眼睛盯着这匹马泛着绿光，恨不得下一秒就冲上来分食了它。

        也就是他们人多，虎头寨的汉子们在路上从未饿过肚子，一个个看起来人高马大，手中又有棍棒傍身。只要那些流民不是饿的昏了头瞎了眼，怎么着也不会傻不愣登的冲上来直接抢。

        郡府附近的情况如此恶劣，也不知郡中如何。周寒生催促道：“外边不安全，去里边躲着。”

        江秋意点点头，乖巧听话进了车厢去，在众多木箱子中找了个地方坐下，紧挨着通气的小窗户。

        见他听话，周寒生心下稍安，转而去叫坐在车厢后的徐子安：“子安，坐前边来。”

        后面挡板不高，且人手薄弱，若有人突然冲出来袭击，虽不大可能成功，但眼看要到了郡府，他不想与附近流民起冲突。

        周寒生未经历过这样的荒年，但不介意用最坏的可能来做打算。

        本质上他们以前过的日子与这些流民其实是差不多的，只是明启远没有这里严重。

        看了看未退去的水迹，周寒生无声的叹了口气。这样的朝廷和官府，大楚已经不是早些年能使百姓安居乐业的大楚了。

        郡府城墙很高，抬眼看过去，上边几个人影还在来来回回的动作，石墙显得很是结实，周寒生收回目光，带着人排在了队伍的最后边。

        金州边界兵卒已经和叛军遇上，原阳郡作为金州内偏北的郡府，此刻在金州还算得上是比较安全的地方。

        因此，此时城门口排队进城的人还有很多，一些是平日住在周边县城和村子的富户，一些是远方二来的客商。

        金州与叛军交战，又糟了水患，这事情许多其他州府的人都已经听说过了。这种情景，自然是运送粮食来最为赚钱。

        自古以来商人这行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种商机不可多得，许多客商带了大批粮食和护卫前往金州。

        而原阳郡就是去往金州州府的最近之路。

        兵卒检查仔细，不仅要查看货物和人，更要差路引文牒，以此确定来者身份。

        轮到他们这一行人的时候，兵卒还未开口，石头就满面笑容，偷偷塞给他一锭银子，用陇州口音含糊说道：“大哥，我们是从陇州来的商队，本来是运粮到这里的，可谁知路上碰上了山匪，将粮食抢了个空，如今只剩下一点空箱子。”

        兵卒垫了垫手中银两，道：“路引呢？”

        “路引便是被山匪抢劫时，慌乱中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如今我们兄弟几个只想快些进城歇息歇息，这一路上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小命就交代了。”

        石头见他面色不虞，便继续往他手中又塞了一个银锭子，道：“这点银子是当时我们兄弟藏在身上，这才没被发现，只有这么点了，大哥通融通融，这些银子拿去吃酒喝茶。”

        兵卒眼睛转了转，这些日子中确实有过类似遭遇的客商，这些人还是从陇州来的，路上更是有可能遇上山匪流民。

        他点了点头，道：“这些是货物？打开看看。”

        众人自然是忙不迭应下，本身就只有一辆马车，掀开帘子，打开最上头的几个箱子，露出里面浅浅见底的米粮。

        兵卒指着车厢里面，道：“下面的箱子也打开。”众人便又将箱子抬下，一个个打开给他看。

        江秋意和徐子安早就从车上下来，一左一右的站在周寒生身后，默不吱声看着兵卒视察马车。

        片刻后兵卒确认过没有问题，才点了点头：“行了，过去吧，进城后立刻去补办路引，也就是你们这回遇上我，换了别人当值，就不一定能放过你们了。”

        “是是是，多谢这位大哥。”

        一行人重新装好箱子，准备进城。兵卒又突然出声道：“这两个是谁？”

        他指的是江秋意和徐子安，这些日子见过风尘仆仆的商队，可没见过商队中还带着这样的人，兵卒不禁起了疑心。

        他这具身体的年龄也就十七八岁而已，周寒生面不改色，回答道：“内子与幼弟。”

        “放在家中放心不下，索性就带在身边了。”

        兵卒看过去，见两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心中疑虑也就放了下来，又见小哥儿站在那人身后，将周寒生的话信了大半，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过去。

        一行人不敢耽搁时辰，牵着马儿迅速进了城。

        离开兵卒的视线，石头才说道：“好啊这也太黑了，咱一路上没舍得花的银子全给了那看门的了！”

        江秋意也颇为同意的点了点头：“对，太黑了！”

        那么多银子，他们得赚到什么时候！

        周寒生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还剩多少银子？”

        “五两又一钱银子。”

        “先找个地方歇歇脚，明日再出门做事。”周寒生吩咐人去打听附近哪家客栈便宜，这就带了人过去。

        悦来客栈中，老板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算盘算账，这些日子没甚客人，客栈的房间空空荡荡，竟剩余了一多半空房，可把他愁死了。

        倒是有商队进城，可人家也不缺钱，自然不会来他这破地方，他也赚不着那份银子。

        “唉——”

        “老板，有空房吗？”

        老板瞬间来了精神：“有的有的，天地玄黄四种房间，客官住哪个？”

        周寒生这回带出来了十几个汉子，一间房满打满算可以睡两个人，他道：“黄号房间，八个，有吗？”

        一听又是最低等的黄号房，悦来客栈的老板瞬间就没了刚刚那股殷勤劲儿，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帮人，说道：“有，每天每间五十文，东西坏了两倍赔。”

        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看到门外还有人在看着马车，又说道：“那边马车是你们的？可以放后院，一天二十文包草料。”

        打听过了，这家就是城中最便宜的客栈了，他们剩余的钱不多，现下还未可知是否能将沉香卖出去，其中花费时间应当不少，这些琐碎事情上自然是能省则省。

        马儿劳苦功高，花点银子也是应当的。况且若不将马车放在这客栈后院，旁的地方也不甚安全。此时这就是最好的方法了。

        周寒生爽快掏出银子准备付钱：“行！”

        江秋意看着他如此爽快掏钱，心中虽然知晓这是为了过几天的戏码，若非他以前来过此处，便要被这面似老实的店主忽悠住了。

        他以前来原阳郡的时候，住城中比这好太多的客栈也就一天五十文，这等老旧客栈，还敢要这么多银子。

        不过，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商队的人设，为了银子，为了银子。江秋意心中默默念了几遍，想到现在花的冤枉钱以后都能成倍赚回来，心里瞬间好受多了。

        等众人终于在客栈安顿下来，夜幕早已经降临。城中宵禁时辰已经到了，月色如水，众人纷纷卸下一路奔波的疲惫，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房间狭小陈旧，被褥也不舒服，一点没有虎头寨舒坦。但每每想到这已经是原阳郡最便宜的房间，众人就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反正也就忍两天的事儿，以前再苦也过来了，没道理现在就受不了。

        次日，众人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按着周寒生的指示往城中人多的地方去了。

        又过了几天，外地客商带来沉香的消息就已经在城中流传开来。

        听闻这沉香是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香料，能用此种香料的，必然是达官显贵之人，显身份，显富贵！

        茶馆中，路边的说书人旁，都纷纷有好事者询问起此事。

        “哎，听说了吗，据说有人带沉香来城内卖？”

        “啧啧啧，这种好东西，若是真的出现，那不得直接抢疯了，真能有人将沉香不远千里送来咱们城中？我看这消息就是骗人的，你还真信。”

        “那怎么不信啊，都传开了，据说李府夫人已经在打听此事了。”

        众人议论纷纷，时不时还有人插句话：“对啊对啊，这得卖不少钱吧？珍宝阁不知有没有得了沉香的消息。”

        “我看这传的风风雨雨，肯定是真的，不然谁有胆子在原阳郡闹事？”

        此话一出，果然获得众人附和：“对对对，有道理！”

        原阳郡百姓心中，郡守虽然不是个青天大老爷，但是对普通百姓也没逼到绝路上，比起其他郡百姓的惨状，他们不知道好了多少。

        这不，流民来了，也是郡守下令给人拦在城外的。流民中户籍身份暂且不清楚，哪能让人轻易进来，万一叛军混入其中进了城，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城中百姓衣食暂且足够糊口，还有心思关注城中最新八卦，可外边的人都已经被衣不蔽体，得去吃观音土了，两相对比，这差距实在是有些大。

        周寒生一行人自然也对城外流民感到同情，可现在是帮不了他们，且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等再出城的时候若能看见人，若有条件，或可伸手帮扶一把。

        周寒生换上唯一一件比较好的衣裳，带上穿戴整齐的江秋意，二人一同去了城中珍宝阁。

        江秋意一边跟随他走，一边道：“当家的，待会儿该怎么说？”

        虽说他知道这计划十分重要，可戏他演不来啊！可别刚开口就被捅破，那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周寒生微微颔首，看了他一眼，笑道：“配合我就行。”

        点了点头，江秋意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问道：“城中……有人乐意花大价钱买那……吗？”现在原阳郡情况照样不容乐观，城内外吃不起饭的人大有人在，富贵人家难道不是先屯粮？

        “怎么没有，达官贵人的银子多的是。”

        见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张小脸皱巴巴的拧在一团，美人脸硬生生给挤成了皱巴巴的模样，周寒生一不小心笑出了声：“这是在做什么？”

        江秋意恍然得知自己表情管理没做好，热气瞬间蒸腾而上，脸上沾了一层薄红：“什么也没有！”

        珍宝阁中惯来卖的都是珠宝首饰香料衣帛，赚的大都是女人小哥儿的银子。不过也有男人给家里人买，更有富贵人家攀比着。

        这珍宝阁，可谓是原阳郡城中最能引领时尚潮流的地方了。

        江秋意穿着他被虎头山劫走时穿的一身衣裳，这已经是他目前唯一一件能拿的出手的。他挺胸抬头，带人进了店。

        店中风格新奇无比，江秋意从未见过，但恍惚间又觉得怎么有点眼熟？

        珍宝阁中人流涌动，并无人招待。江秋意便好奇的扯着周寒生的衣袖在店里看来看去，瞬时就被珍宝阁中新奇古怪的东西迷了眼。

        周寒生观察周围并无人特意关注他们，也就放下心来，随他去。

        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反串演个戏，一个顾客而已，自然是越逼真越好，逛逛就逛逛。

        柜台中摆着几颗琉璃球，此球水色透亮，中间又有亮晶晶的金粉，确实少见。他所听说过的海外泊来琉璃，也就只是透明白色，远远不及面前这琉璃珠来的绮丽。

        但是吧……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色彩艳丽的琉璃珠，他莫名想叫成弹珠，刚刚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江秋意拽着人，在人群中挤到最前边，看着一排长长的柜子上放着各种物品，这柜台上的东西他以前甚至未曾听闻过，这才几年时间，怎么原阳郡就变得这么……

        江秋意一时语塞，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索性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面前的珠宝上。

        过了许久，总算反应过来还有个活生生的人被他一直拽着走。他扭过身来，有些愧疚的看了看周寒生，软了声音，问道：“可以看看的吧？”

        “当然可以。”

        于是江秋意就愉快的在珍宝阁大堂中看来看去。他不能拥有，还不能看看吗！

        看到二人对弹珠产生极大的兴趣，年轻的珍宝阁掌柜笑容满满凑过来：“公子可否想看看这琉璃珠？”

        这也是个小哥儿，江秋意看了看他额头上的红点，语气十分友好：“可以吗？”

        “可以。”这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云锦顺手拿出，递到江秋意手上：“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江秋意将弹珠拿在手上，把玩片刻还给了对方：“这弹珠确实好看。”

        云锦一脸震惊，他没听错吧，这小哥儿说这是“弹珠”？？！！

        云锦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睛紧紧盯着江秋意：“……奇变偶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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