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曙光

大约中秋的缘故，这夜院中并无守卫。

        我趴在窗前，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一个身影自墙头跃进来，悄无声息走过来。

        “属下无能，殿下今日受委屈了。”

        是影拓的声音，黑暗中我摸了摸仍红肿的脸：“没什么，权当被狗咬了。”

        又道：“同我讲讲陈微吧。”

        良久，影拓幽幽开口：“他才十五岁，是我自边境返京途中拾回来的，也不知是被抛弃了，还是与家人走散了，脏兮兮的，成日在军营附近捡剩饭剩菜吃，影军都是些无家可归之人，所以未曾驱赶他。有一次他溜进营帐偷东西，被我逮着，我问他愿不愿意跟着我，他问跟着我有没有肉吃，我说有，但很危险，有可能会死。他说人总会死，只要活着时候有肉吃就好。后来我要南下，需提前派几个不起眼些的埋伏进来，他便自告奋勇，他做得很好，从没人疑心过他，却因我的疏漏，叫他这般死去。”

        我听得认真，脸上火辣辣的疼，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中，眼泪竟落了一脸。

        我近来总哭，实在有些没出息，还好影拓看不见，我随手拭去，道：“不怨你，你们都是大魏的勇士，也许大魏子民不知你们的牺牲，但陛下会记着你们，这片土地亦会记着你们，还有我，我会永远将你们铭记在心。”

        说完故作轻松地舒了口气，又道：“今日可探出什么？”

        影拓道：“多亏殿下协助，收获颇多。消息已传递出去，影军会尽快控制住那些官员，自后方切断司空氏的补给。上次的传书影首领应当快收到了，殿下再忍耐些时日，若无意外，下月十五影军打头阵冲上来，属下与影首领会趁乱护送殿下逃离。”

        不知为何，曙光来临之际，心情却格外沉重。

        我“嗯”了一声，道：“倘若阿弟来了，我说的是倘若便劳烦你差人转达他，就说我说了，要他千万不要冒险入虎穴，我如今很好，叫他一切照计划来。”

        影拓应了，又：“殿下心怀天下，臣心中钦佩。有一事属下还是想跟殿下说清楚，那日同青烟并非属下，属下赴约后青烟便抱住属下，属下用纱布遮了她的双眼，是”

        “是陈微，所以他才没有不在场的证据。”我已然明了。

        影拓默然：“是属下对不住他。”

        我叹息道：“他身手不如你，无法潜入司空图寝殿，你也是不得已，无须自责。你好好活着，便是对他最好的缅怀。”

        影煞沉默了会儿，沉声道：“属下该走了，这期间不管发生什么，殿下都不要再插手，许多事亦不是殿下所能改变的了，殿下索性将自己封闭住，不听不看不说，守得云开见月便是。”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我知他所指，只要司空氏一日不除，便还会有影军因此丧命。

        院外忽而传来响动，赵雍轻哼着歌儿，窗户至院墙尚有些距离，翻墙是来不及了，我暗道糟糕，眼看院门就要被推开，急中生智道：“进屋子，稳住青烟。”

        影拓闪进屋内，我慌忙自窗边来到门口，隔着门缝朝外间看去，只听青烟“啊”了一声，大约是被影拓捂住了唇，影拓低声道了句“是我。”

        殿中燃了蜡烛，青烟惊喜地问：“你怎来了？”

        影拓道：“来看看你，今日我杀了人，你是否怕了？若是怕了，我日后躲开便是，绝不牵连你。”

        青烟搂着他：“死鬼！说什么呢！人家都是你的人了！再说你不杀他，医圣怎能看重你！你且好好跟着医圣，日后谋个一官半职，我也算没白认得你！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你可不能发达了就将我忘了，否则我叫姑娘给我做主！到时候她在医圣面前吹吹枕边风，有你好果子吃！”

        影拓任由她搂着，道：“你放心，不会有那一日。我不能多待，方才来得不是时候，赶上赵雍回来，他正守在院中，你可有法子将他引开。”

        青烟甜蜜一笑：“这有何难？不过你才刚来，就不能多陪我一会儿？”

        影煞“嗯”了一声，一动不动地站着。

        青烟不满道：“你这人，方才的温存劲儿呢！这会儿又没人，装什么假正经！”

        影煞只好伸出手臂，轻轻拥住她。

        我叹息一声，若是青烟知道，那倒在她眼前的少年，才是与她春宵一度的郎君，不知会作何感受。

        又过了几日，午间青烟出去了一趟，回来后惊魂甫定的放下食盒：“今日是食荤日，奴婢险些忘了！”

        我看着桌上的菜，笑道：“似乎也没多什么荤菜，还是我素日吃得太好，不需加荤？”

        青烟正喝水，闻言呛住，咳了几声，“姑娘会错意了，此荤非彼荤！寨中都是男人，总得有个发泄的时候！于是军师就将每月的二十五日定做是食荤日，会从山下买些穷人家的女儿，到了晚上在柴房搭几个简铺，帘子一隔，供大伙轮流享用。这些女子方才已经被送进寨子，奴婢刚路过别院，里头一阵哭爹喊娘！可哭爹喊娘有何用，不正是爹娘卖进来的么！”

        我一阵恶寒，手中的筷子跌落在地，青烟弯腰去拾，“这些腌臜事，奴婢不该多嘴的！”

        我此刻才明白，为何那日影拓叮嘱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插手，我呆坐了会儿，还是朝青烟道：“你跑一趟，就说我身子不爽快，想见医圣。”

        青烟看了看我，道：“姑娘莫不是想着替她们求情？奴婢劝姑娘还是不要了。”

        我朝她道：“你只管去，此事若成了，我必定同医圣求个恩典，要他将你赐给秦俭，省的夜里摸黑过来，叫人逮着了，又该说不清了。”

        有这把柄在我手中，青烟不敢不从。

        影拓自调到司空图身旁，便整日跟着他，自中秋那夜，我也未曾寻到机会问他些什么。

        好一会儿司空图才过来，皱眉看看未动分毫的饭菜，要青烟拿下去热一热，便欲为我诊脉，我躲开手腕，道：“我没病，就是想问问你，买来的那些女孩子，能否放了她们？”

        司空图饶有意味地盯着我：“你同情她们？”

        我点头：“是。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你答不答应？”

        自上次之后，我待他都是淡淡的，司空图打量我：“你这可不像求人的态度。”

        我叹了口气：“我如今落到你手里，本也没有资格求你，你若答应了，我会记着你的好。你若不答应，这事我心里一辈子膈应。”

        司空图顿了顿，“你可认得那位镇边大将军？”

        我心中骤然警惕，但一想影拓在，应当出不了乱子，便淡然地摇摇头：“李凌远么？听说过，但没见过。”

        司空图道：“料你也没见过。都说穷寇莫追，这李凌远偏要逞匹夫之勇，孤军深入，没了音信，如今传言四起，有说是死在了大夏的铁骑之下，又有说被俘了，只等着你的好弟弟开口赎人。你与他姐弟情深，倒是说说，他会如何应对？”

        我看着他，袖子底下的手攥成拳头，“我说了你便会放过她们？”

        司空图在我脸上刮了刮：“我会考虑考虑。”

        我避开，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影拓：“当着底下人，别这样子！”

        “难为情了？到底矜贵。”司空图轻笑，并未留意身后的影拓朝我轻轻摇了头。与其说他是信任影拓，倒不如说是他狂妄了许多，他近来眼中常带着疯狂的光芒，殊不知物极必反，天要使之毁灭，必先叫其膨胀。

        影拓蹙着两道剑眉，我知他忧心我的安危，不愿我管这些，但我总要勉力一试。

        我朝司空图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私下离京，御驾亲征。”

        我这般说是有原因，影煞想必已收到影拓的消息，也定会将我的行踪秉明萧衍，依萧衍的性子，势必不顾一切地赶过来，我放出个烟雾弹，叫司空图误以为萧衍去了边境，他大意些，影拓这边也能顺当些。

        司空图看我的眼神变得异样，我瞬间明白过来：“难不成我猜对了？”

        司空图笑道：“我今日方收到消息，他确实已在五日前动身。你倒是坦诚，不顾着你的好弟弟么？”

        萧衍已在路上了！我低了头：“我就这么些能耐，管不了那么多，你与他谁胜谁败，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我如今只想尽我所能，救下那些女子。所以，你答不答应？”

        司空图盯了我一会儿，吩咐影拓：“交代下去，就说我说放人。都是雏儿，没什么乐趣！你叫他们从窑子里挑些模样好的，记着多挑些，晚上别再闹出人命。”

        影拓领命离去。

        青烟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一样摆在我面前，看一眼司空图，便退了出去。

        司空图将筷子递给我：“这下总该吃得下了。”

        我接过筷子，食不知味地用着膳。

        这夜我辗转难眠，总觉得四处皆是女子的呜咽声，那么的悲戚，我推开窗户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赵雍没在，大约也是找乐子去了。

        我背过身子，在黑暗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办法，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殿下为那些女子难过？”

        听见影拓的声音，我转过头，好一会儿才道：“阿弟再有几日估摸着就来了，到时候你叫影煞千万劝着他，切莫冲动。”

        “来不及了。”影拓道：“陛下日夜兼程，昨夜已在山下扎营，赶在破晓前将炸药埋伏好，子时东边靠近司空图住处会先燃爆，也亏了今日殿下求了司空图，那些烟花女子中混入了我们的人，影统领也在其中，到时候接应起来更容易些。”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萧衍，我心怦怦跳着，正欲开口，忽的传来一声沉闷的“砰”声，大地跟着颤了颤，影拓蹙着剑眉：“不好！炸药提前燃了！属下需立即带殿下走！”

        说着一把扯掉窗户，搀着我跃了出去，今夜特殊，守卫不如往日森严，影拓沿途斩杀了几人，便领着我来到西南角，其余几处的炸药也纷纷引爆，司空图带着人追了过来。

        “活捉他们，赏银千两！”

        底下的人顿时沸腾，没命地冲过来，便在这时，影煞领着一队影军自侧方杀过来，奋力拦在我与影拓面前。

        影拓护着我，边挥刀边道：“为何提早引爆？只怕援军一时半会儿赶不来！”

        影煞道：“司空图忽的起了疑心，叫人四处查看，探子发现了炸药，我只得斩杀！不提早不行了！你带殿下先走，我断后！”

        见影拓迟疑，影煞大喊一声：“走！”

        一片混乱中，影拓拉着我拨开树丛，月光下一条小道出现在视线里，影拓拖着我没命地往山下跑，身后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隆声，我回眸看去，仍有人追上来，影拓自顾不暇地挥着刀。

        身后窜出来个人影，欲趁机朝影拓劈下去，我慌忙一挡，背后被划了一刀。

        “殿下！”影拓杀了那人，焦急地看着我。

        见不断有人追来，我道：“我你走吧，司空图只说活捉我，你别管我了！”

        心中已打定主意，若司空图用我威胁萧衍，我便宁死不从。

        影拓不肯走，正当我绝望之际，山下传来号角声，影拓朗声道：“援军已到，你们还要为司空氏卖命么？司空氏已败，你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见众人犹豫了下，我忍着剧痛，朗声道：“如今大魏国泰民安，司空氏蚍蜉撼树，本就自不量力！尔等叛军，若执意效忠司空氏，必然是死路一条！倒不如趁机逃走，只要司空氏伏诛，陛下也不会费心思追捕你们！可若你们伤了本宫与影副统，便是逃到天涯海角，陛下也不会放过你们！”

        我这般说，这些人面面相觑，纷纷不管不顾的四下逃散。

        我松了口气，再也撑不住，影拓扶着我：“殿下！”

        影拓背着我，一步一步往山下走，“殿下要撑住，千万别睡过去！”

        我很困，感觉血在源源不断地流走，还是应声道：“我不睡，你同我讲讲你与陛下在边境之事我想听。”

        影拓将我往上掂了掂：“好，属下讲，殿下可千万别睡！属下想想，行军的路上属下便跟着陛下，有一日陛下收到消息，说是殿下被张载刺伤，那日黄昏时扎营，陛下对着日头站了很久，问属下，阿姐是不是永远不会原谅我了，属下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殿下。后来到了边境，大夏人有游牧血统，生得高大，又很狡诈，爱使奸计，我们打得很艰难，有一次属下与陛下还有影首领被困在林子里，本以为出不去了，可陛下说，我要活着，阿姐还在等着我。后来竟真的等到了援军。”

        我鼻头一酸，强撑着说：“我听着，你继续说。”

        “还有一次，陛下收到密报，说殿下为沈老夫人绣了一盏屏风，陛下很不高兴，一整天都吊着脸，后来陛下一直收不到殿下的信，最开始是愤怒，慢慢的失望，最后似乎放弃了，却仍打探着殿下在京中的情况，那时候属下常常想，殿下究竟有什么好，竟叫陛下这般挂念，如今属下才知道，殿下是真的好，若是殿下”

        我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我做了个梦，梦中我给萧衍写了好多信，场景一转，边境风沙滚滚，萧衍站在城墙上，小心翼翼地将信展开，笑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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