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平淡终老

我搬回长公主府的第二日，沈怀安便登府求见。

        我沉吟片刻，点了头。

        小厮很快将沈怀安领到暖阁，浣纱忙着煎茶，只影煞面无表情地跟在我身旁。

        大约影煞在，沈怀安略有些不自然，见他拘谨，我索性支走影煞，叫他去帮浣纱备茶点。

        影煞似有疑虑，看了看沈怀安，还是转身离开。

        影煞走后，我抬了抬手腕，问沈怀安：“这镯子，是大人赠本宫的吗？”

        沈怀安一愣，似有些伤怀，缓缓道：“殿下竟都忘了，是臣送的。这段时日殿下住在上清殿，臣许多次想去探望，都被陛下阻拦。臣与殿下两情相悦，却不曾想，殿下入了一趟宫，便全都忘了。”

        “两情相悦？”我偏头想了想，却一无所获，垂眸道：“本宫确实是忘了，所以此时见着大人，也并没有什么特别感觉。至于大人说的两情相悦”

        见我迟疑，沈怀安看着我，略紧张地问：“那么此刻，没有那些记忆，殿下觉得臣如何？”

        “你很好。”我淡淡道，也只是很好而已。

        沈怀安似有些落寞，笑道：“至少殿下不讨厌臣。只要殿下肯给臣机会，臣相信，殿下会找回对臣的感觉。世间本无太多一见倾心，尘世男女大都如此，从看得顺眼到两情相悦，而后两姓联姻齐眉举案，平淡终老未尝不是人生幸事。”

        平淡终老…我想了想，问道：“你说与本宫两情相悦，可有证据？”

        沈怀安面色微红，娓娓道：“陛下困于冀州时，臣曾想向先帝谏言，殿下将臣拒之门外，要臣明哲保身。若非两情相悦，臣怎会愿为殿下冒死谏言？殿下又怎会为保护臣而疏远臣？”

        此事我听浣纱说过，沈怀安当日确实登门，我也确实要浣纱带话给他，让他明哲保身。

        见我仍有疑虑，沈怀安又道：“还有这镯子，此玉叫连理镯，因纹理像连理枝，故得其名。在大夏，以此玉制成镯子叫连理环，是定情之物，臣府上的管家，其兄长是名商人，半年前去大夏经商捎回来一对，其中一个路上颠簸碎掉，只剩了这一个，臣便买了赠与陛下。”

        沈怀安看着我：“殿下可还有疑虑？”

        连理环我摸了摸手腕的镯子，轻轻摇头：“没有了。”

        沈怀安松了口气，咬牙道：“若殿下愿意，臣会跟陛下求娶殿下。”

        我尚未来得及回答，影煞便与浣纱各自端着茶点一前一后进来，影煞立在我身旁，淡着眸子看向沈怀安，浣纱则很是热情，她与赵和一样，早已将沈怀安看做是我未来的驸马人选。

        我与沈怀安闲聊了一会儿，日渐西斜，沈怀安才姗姗起身。

        我命浣纱送沈怀安出府，撑着头，百无聊赖地拨弄桌上的点心，想到影煞曾跟着萧衍在边境驻扎过，我问影煞：“你去过大夏没有？”

        影煞点头。

        我指着手腕的镯子：“你在大夏见过这样的玉没有？”

        影煞“嗯”一声。

        我又问：“那这玉镯呢？可是叫连理环？情人间的信物？”

        影煞点头：“是。”

        看来沈怀安确实没有骗我，我朝影煞软声道：“本宫问你的这些，你不要告诉陛下好不好？”

        影煞不语。

        我正色道：“陛下日理万机，派你跟着本宫是要你保护本宫，不是监视本宫，你若一点小事也要叨扰陛下，陛下哪里还有功夫管整个大魏？”

        影煞犹豫了下，看着我：“好。”

        没想到影煞竟会答应，我一愣，立即朝他笑道：“如此，本宫便替大魏百姓谢过影侍卫。”

        我笑着伸手，准备去拍影煞肩膀，他皱眉，好似我手上沾了毒药，立即退到几步之外。

        我无奈的收手，不再靠近他。

        日子就这么流水般淌过。

        除却寸步不离跟着我的影煞，府上还多了不少脸生的小厮与婢女，我知他们都是萧衍安插进来的，素日里待他们也极为平淡，并未表现出什么。

        自那日之后，沈怀安时不时会通过浣纱捎口信给我，浣纱也知趣，总想法子避着影煞，影煞毕竟是男子，总有不方便跟着我的时候。

        借着这种不方便，好几次我都甩开他，其实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只是跟着沈怀安在京中各处转一转。

        转眼又是草长莺飞的时节，这日我与沈怀安去听书，门口的小贩正叫卖酸枣仁熬的汤饮，沈怀安付了几个铜板，买了两碗要小贩送进去。

        我素日只喜饮茶，但因沈怀安说酸枣仁养心安神，我这一向总失眠，便多喝了些。

        说书的是个中年男子，摇着折扇，说到精彩处便一拍醒木，他口才极好，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我亦前倾着身子听得入神，不料影煞找过来，冷着脸，直挺挺地立在我身后，我要他坐下他也不肯，我顿觉扫兴，意兴阑珊地起身，却在见到不远处那负手而立的颀长身影时，骤然僵在原地。

        察觉到我的异样，随我起身的沈怀安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笑容亦顿在唇畔：“陛…”

        我忙扯了扯沈怀安衣袖，他立即噤声。

        与此同时，萧衍本就阴沉的眸子更冷了几分。

        僵持了片刻，还是影煞走到萧衍身旁，拱了拱手：“主人。”

        劲装的侍从，冷着脸的矜贵主人，惶惶不安的公子，还有一个无所适从的少女…满屋听客成了看客，频频朝这边侧目，一时间，竟连说书的都屏息看向萧衍。

        我已有数月未曾见着萧衍，此情此景，除了震惊，不知怎的竟有几分心虚，我轻咳了一声，硬着头皮唤了声“阿弟。”

        萧衍没应声，冷冷盯了我一会儿，转身离开。

        我与沈怀安对视一眼，慌忙跟了出去。

        行至僻静处，萧衍什么也没问，罚了沈怀安一个月的俸禄，命他回府自省。

        沈怀安不敢辩驳，走前默默看了我一眼。

        他大约有些失望，因我并未替他求情。但实则是我了解萧衍，他若真心要罚，不会这般轻飘飘罚俸自省。我若为沈怀安求情，反倒显得护短，惹他不悦。

        沈怀安走后，萧衍责问影煞：“若不是朕在长公主府扑了空，你打算瞒朕到几时？”

        影煞跪下：“臣知罪，请陛下罚。”

        我才知影煞并未将我与沈怀安之事告知萧衍，我忙小声道：“是臣要影侍卫瞒着陛下的，陛下要罚便罚臣好了。”

        萧衍气极，朝我怒道：“你便是仗着朕…”

        见我诧异抬眸，萧衍止住话头，复又朝影煞冷冷道：“朕命你守着长公主，你便是这般守着？朕的人寻到阿姐时，为何只有沈怀安跟着？”

        影煞仍未辩驳，我急急道：“影侍卫毕竟是男子，总有不便之处。是臣借机…”

        萧衍冷笑一声，“阿姐聪慧，又岂会辨不出是男是女。”

        我尴尬地瞟一眼影煞，那日去冷宫时我便看出他是女儿身，故而萧衍要他随我搬回长公主府，我才轻易妥协。

        石板地凉，久跪伤身，萧衍既知影煞是女儿身，便不该这般苛刻。

        我小声道：“陛下叫影侍卫起来吧！”

        半响，萧衍方才阴郁地摆摆手：“罢了，朕先送阿姐回府。”

        一路无言，进了府中，萧衍直奔暖阁，命影煞守在殿外，便拽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将我扯了进去。

        他极少这般待我，我心慌得厉害。

        殿门自外沉沉关上，我挣开他的束缚，退到矮榻边，警惕地看着他，隐隐有几分畏惧。

        萧衍不再上前，他立在窗前，光影笼得他更多几分凛然，他沉声道：“朕这些时日不曾露面，因朕想给阿姐些时间，让阿姐好好静一静，养好身子。朕万万想不到，竟叫沈怀安趁虚而入！朕后悔也无用，但无论如何阿姐与沈怀安之事，朕，不准。”

        我脱口而出：“为何？”

        “为何？”萧衍盯着我，一字一句道：“若不是怕阿姐承受不得，朕早该告诉阿姐，阿姐最重承诺，阿姐答应过朕”

        说着上前几步，随阴影过来的，是他触上我侧脸的冰凉指尖，我忽的头痛欲裂，仿佛有尖锐之物在脑中搅拌，我弯下腰，一手置于额间，一手撑在榻边，痛苦地大口喘息。

        萧衍慌忙扶住我肩膀：“阿姐！”

        他的气息笼过来，我心头更是一悸，猛的推开他：“别你别靠近…”

        萧衍往后退了退：“好，好，朕不靠近…朕叫医女过来…”

        我忙制止：“不必，我…臣缓缓就好，医女教过臣”

        我熟稔地按压几个穴位，很快便有所好转，我恐惧萧衍带给我的这份痛意，便极力往后缩了缩。

        好在萧衍并未上前，只面色深沉道：“阿姐时常这般？”

        我摇头：“自搬回府便没怎犯过，只方才…”

        萧衍脸上蒙上阴影，隐忍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难以启齿，我心生怪异，自我醒来他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鲜少流露此种神情。

        他看起来有些落寞，我一时忍不住问：“陛下想说什么？陛下方才说怕臣承受不得，臣答应过陛下什么？”

        萧衍似有些犹豫，殿外传来宫人的声音，说是楚相等在宫中，有要事商议。

        萧衍置若未闻，只杵在原地，意味不明地着看我。

        见无人应，宫人又催促了两声，而萧衍仍沉沉盯着我，我很有些不自在，轻轻咳了咳：“臣无事陛下国事为重，莫要为臣分心。”

        萧衍走后，我在矮榻坐了会儿，头倒是不痛了，胃却又不舒服，我想大约小贩的酸枣仁汤不甚干净，顿时懊恼不该贪饮。

        心中却有更可怖的想法，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大约是忘了与沈怀安的过往，才会对萧衍产生这般怪异的心思。我干呕了几下，灌了几杯温水，终于堪堪压下那匪夷所思的念头。

        隔了两日我觉得好些了，宫里一早差人传来消息，说萧衍要见我，我问是何事，宫人只说不知。知道问不出，我便识相地沉默下来。

        我与影煞一同入宫，到了上清殿，宫人拦住影煞，只准我一人进去。

        萧衍正等在里头，见着我唤了声“阿姐”，眼神示意我走近些。我上前几步，见萧衍看我的眼神很怪异，心中顿时不安。

        萧衍伸手，似乎是想拉我的手，我很怕他的触碰，因他一靠近，我便总会头痛。

        见我后退着躲开，萧衍收回手，苦笑道：“朕这两日想了很多，朕无法眼睁睁看着阿姐与沈怀安所以朕决计告诉阿姐”

        说着朝我走来，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退，险些碰倒桌上的茶盅，我忙扶住茶盅，又见不远处摆了一盘干枣，便瞬间想起那日的酸枣仁汤，不知怎的又是一阵恶心，我侧过身干呕了几下，忙就近端起茶盅灌了几口。

        待放下茶盅，见萧衍面色复杂地盯着我，我忙道：“臣无事，只是胃不舒坦，过两日便好了。”

        又问道，“方才陛下要告诉臣什么？”

        萧衍静默了会儿：“还是先叫医女看看吧。”

        我来不及阻止，萧衍已吩咐了莲香去请医女。又叮嘱我落座，以一种古怪的眼神频频朝我看来。

        我正疑惑，莲香很快领着个脸生的医女过来，朝萧衍道：“回陛下，这两日王医女告了病假，今日当值的是慕容医女。”

        说着压低了声音，“从前孟医女的侄女。”

        萧衍摆摆手，莲香便退了出去。

        慕容医女为我把过脉，问道：“殿下近日是否常恶心，还时不时犯困？”

        我点点头：“是，大约是喝多了酸枣仁汤，胃总不大舒服。”

        慕容医女道：“殿下脾胃虚弱，又吃了生冷之物，有些消化不良是正常的。臣开些消食的药，吃上几副便会好转。”

        我觉得奇怪，慕容医女难道不知酸枣仁汤不算生冷之物？

        正要问，慕容医女朝萧衍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臣上次给陛下开的方子有所改动，需陛下亲自过目。”

        我便要起身退下，萧衍轻轻按住我肩头，“阿姐坐着便是，朕与医女去屏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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