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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忽生变


翌日睁开眼,天色已大亮,一旁的小榻空无一人。

        我在简陋的灶房寻到萧衍时,他正忙着切切洗洗,锅里还炖着什么,咕嘟嘟冒着香气。

        皇室儿女,生来锦衣玉食,膳食皆由宫人照料,记忆中进灶房的次数屈指可数,偶有几次也是因萧衍生辰,我自告奋勇为他煮长面,虽说是我煮,其实也不过是指挥着宫人动手,像萧衍这般亲力亲为,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烟火气息蔽去了萧衍周身的肃杀,我心中起了微妙的感觉,不由朝他走近了些,却在发现灶台后的小小身影时定住,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不自在。

        平戎负责烧火,好在他并未察觉什么,朝我露齿一笑:“姐姐你醒了!哥哥说不要打扰你,我才没有叫你!这下好了,可以开饭了!”

        昨夜风十一便告知我,他是怕身世泄露,所以要平戎装作哑巴。

        与平戎说笑了几句,知他惦念母亲与妹妹,我安慰他:“只要她们都安全,往后总有相见之日,所以平戎要早日强大起来。”

        平戎懂事地点点头:“风叔叔会教我武功,我一定好好学!”

        我摸摸平戎的小脑袋,转而来到萧衍身旁,迟疑地开口:“你的伤…”

        “一点小伤,哪里这般矜贵。”萧衍嘴角噙着笑意。

        堂堂晋王说自己不矜贵,我不由扯了扯嘴角。

        转念一想,日后我不再是长公主,他也不再是晋王,皇室少了一双儿女,尘世间则多出一对平凡夫妻。

        这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愣神间,萧衍已拿出碗筷,朝我笑道:“准备吃饭。”

        他今日似乎格外温柔。

        用过午膳,萧衍执意不要我刷碗,我便立在一旁陪着他。

        萧衍将洗好的碗倒扣着控水,又整整齐齐摆在一旁,边忙碌边道:“风十一已联络上影军,今夜子时便会接应,阿姐可准备好了?”

        我漫不经心“嗯”一声,见他动作熟稔,心中却在想,他一个皇子,即便幼时不受父皇重视,也不曾动手做过这些。

        边境的日子,一定很苦。

        往后余生,我一定好好待他。

        心念所动,我自身后拥住萧衍,环着他的腰,轻蹭他的后背。

        萧衍僵了僵,很快放松下来,任由我抱着。

        贴着他的后背,我觉得如此满足,就像是一块切割开的玉石,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

        外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我慌忙松开萧衍,红着脸往后退了几步。

        风十一踟蹰了片刻,仍是看向我:“主人,方才收到消息,乾郡失守,郑氏将秦淮尸身悬于城楼,如今叛军士气大振,正欲北上。”

        变数来得这般快,我闭了闭眼,许久才吐出一句“知道了。”

        风十一转身离开。

        萧衍却仿佛置若未闻,依旧一言不发地收拾着。

        灶房静得可怕,除了呼吸声,只偶尔传来厨具轻碰的声音。

        我看着萧衍的背影,心口钝钝地疼,为了平息这份疼痛,我深吸口气,不料却带来更为尖锐的痛意,仿佛无数利箭自喉咙钻进,刺得五脏六腑碎裂般剧痛。

        萧衍亦是动也不动,片刻前我还温情拥住的后背,此刻冷硬得像寒潭里的冰块。

        我踟蹰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开口,朝他说了句“抱歉。”

        萧衍背对着我,冷冷道:“阿姐以为,我想听的是一句抱歉?”

        我眼中酸涩,含泪道:“我怎会不知?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大魏战火四起,你我即便躲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有安生日子。更何况,我终究是大魏的长公主。”

        萧衍转过身,眼中柔情早已不复存在,死死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我:“所以在阿姐心中,我永远不及大魏?”

        他表情阴骘,仿佛我只要一点头,便会立即扑过来掐死我。

        我却还是点了头。

        “是。因我是大魏长公主,生来肩上便担着大魏。但我对你亦是真心在我心中,你比我的命还重要…”我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掩唇跑了出去。

        心中却在权衡,若萧衍不跟出来,接下来我该如何收场?他知自己并非父皇骨血,皇室儿女的责任落不到他肩头,如今能牵制他的,唯有他对我的这份情。

        而情字,往往是最琢磨不定的。

        我一路小跑,直到看到前方的禁军,才放慢了脚步。

        禁军应是刚才抵达,正守在村口,朝路过的村民打探我与萧衍的消息,见着我,首领姜旭愣了愣,立即抱拳:“殿下!肃王余孽已伏诛,臣奉陛下旨意…”

        说着骤然顿住,面露欣喜,朝我身后促声道:“晋王殿下!陛下急着召见殿下,幸而殿下无事…”

        我猛然回头,见萧衍立在一仗外,沉沉看着我,身旁的草垛积满了厚厚的雪,更衬得他面色阴冷。

        他到底是跟来了,我悬着的心暂且放下。

        马车颠簸,萧衍坐在我对面,阴沉沉盯着我,眼神极具压迫。

        我十指用力扣住横梁,垂着头,不敢,也不忍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萧衍含怒道:“过几日我便要南下,阿姐打算就这么沉默下去?”

        我自知理亏,咬唇不语,但我心中何尝不委屈,尚未开口,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

        萧衍深深叹了口气,抬手拭去我的眼泪,顺势将我揽在怀中,放柔了声音:“是我的不是,阿姐莫要哭了。”

        我知道,他妥协了,我如愿了,心中却并不好受,我靠在他胸前,低声重复着“对不起”。

        萧衍已不复方才的疾言厉色,叹息着握住我的手,捧在他温热的脸颊,温声道:“阿姐说视我如命,我又何尝不是?方才我也是一时情急,其实还没糟到不可救药的境地,待我平反归来,阿姐可还愿…”

        我止住了眼泪,郑重点头:“自然!”

        萧衍吻一吻我的眼睛,与我额头相抵,许久才叹息道:“那么,等我回来。”

        马车只在长公主府做短暂停留。

        因父皇急着召见萧衍,我刚走出几步,车夫便又一挥鞭子,载着萧衍匆匆往御门方向驶去。

        我立在原地,直到马车消失在拐角处,才毅然拭去眼角的泪痕,我并不是矫情之人,但我深知萧衍脾性,若不让他心疼,他又怎会轻易原谅我?

        算计他并不好受,然而我别无他法。

        回到府中,因我一夜未归,赵和与浣纱正急得如热锅蚂蚁,见着我皆是一愣。

        浣纱喜极而泣:“殿下!殿下终于回来了!奴婢都要吓死了!”

        “别惊着殿下,去看看安神汤熬好没有!”赵和支走浣纱。

        我大致将遇刺之事说了一遍,隐瞒了我与萧衍之事,还有风十一的身份。

        赵和听后一脸后怕:“两帮杀手,信王殿下还真是心狠!好在殿下无碍,不过此次信王殿下做得周密,加上张载之事,陛下深信是肃王余孽所为,正派人满京城地搜寻呢!”

        瞥见浣纱端了安神汤过来,赵和便止住话头,借口有事出去了。

        待我喝完安神汤,浣纱忿忿道:“晋王殿下不日又将出征,陛下也真是的,晋王殿下才回来几日啊!昨日又遇上刺客!朝中那么多能臣,平日里个个舌战群儒,那一条条的舌头可比刀子锋利!依奴婢说,这些大人不需兵器,拎着舌头去平反便是!”

        我心中赞浣纱说得有理,却又怕助长她逞口舌之快,便笑道:“说了多少遍谨言慎行,看样子我府上只赵和治得了你。”

        果然,一听赵和浣纱立即缩起脖子,“奴婢谨言慎行便是,殿下可别告诉赵公公。”

        浣纱说着偷瞄我,“咦?殿下这簪子…虽是市井之物,却很配殿下的素雅呢。”

        我下意识摸摸头上的簪子,收敛了笑容,故作淡然地应了一声。

        隔了一日,我心中始终不安,一想到萧衍不日又要出征,我更觉忐忑。

        征战艰险,若萧观再从中作梗…我越想越怕,申时我来到信王府,命赵和候在门口,未及小厮通传,我便只身闯了进去。

        我一只脚踏进书房时,萧观正坐在矮塌边,怀里搂着个美貌女子,耳鬓厮磨好不快活。

        见我来势汹汹闯入,那女子脸色大惊,忙起身整理衣衫。她是极聪慧的,只一眼便猜到我的身份,虽有些窘迫,还是低眉顺眼朝我行礼,“民女清歌,见过长公主殿下。”

        我扫她一眼,只冷冷盯着萧观。

        萧观亦有些心虚,转而朝小厮怒骂:“狗奴才!长公主登府,为何不提前通传?”

        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饶命!长公主硬往里闯,奴才如何也拦不住啊…”

        “是我要闯进来的,不关他的事。”我朝清歌与小厮递过去眼神,两人如临大赦,一前一后退下,走时不忘带上殿门。

        殿中只余了我与萧观,萧观装做惊讶道:“阿姐怎么来了?”

        我冷眼看他:“信王殿下是盼着我没命过来?”

        萧观一愣,许是没料到我这般直白,讪讪道:“阿姐说笑了……”

        我一扬手,将那蜡做的箭头砸在他身上:“有没有说笑,信王殿下心知肚明。”

        梅林的箭头早已在刺客追来时遗落,这枚是我命赵和重新叫匠人定制的,为的就是诓骗萧观,他本就心虚,自然看不出真假。

        果然,萧观看清了身上东西,脸顿时一白,但很快镇定自若道下来,朝我道:“阿姐平白无故闯进来责问,又丢给我这玩意儿,还说我心知肚明,阿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还是听信了谁的谗言?”

        “误会?谗言?看来信王殿下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信王殿下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这蜡是北市王家之物,王家掌柜虽然精明,却也抵不过大理寺的刑法,近日何人自王家有过这交易,只需顺藤摸瓜,不出数日,便可查个水落石出。”

        自萧衍归来,宫中不知多少只眼睛盯着我,暗卫四散,除了赵和,我眼下也没有可用之人,根本也不敢派人调查,这般说不过是兵不厌诈。

        果然,萧观握紧了拳头。

        我估摸着他不会参与的太过细致,便继续诓骗道:“那四个死士,信王殿下大约不知,死士也有怕死的,恰好叫信王殿下碰上,那叫林雨的,我不过答应保他一命,他便将知道的和盘托出…”

        萧观面上的惊色再也遮不住,脱口而出:“怎会,死士都是提前服了毒药的!就算”

        萧观自觉失言,立即止住话头。

        我冷冷看着他:“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知道瞒不住,萧观恨恨朝我道:“是,我是派了死士,可我从未想过伤害阿姐!否则也不必做这蜡箭头,叫阿姐顺藤摸瓜猜到是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姐此番是为老三出头,从小到大阿姐待老三永远比我亲厚!”

        说到最后竟是怨毒地盯着我。

        我今日方知,萧观不仅不满萧衍,对我也是充满怨怼。

        我一字一句道:“你总以为阿姐待你不如晋王,事事都要压着晋王一头,可你想过没有,淑母妃于我有养育之恩,所谓知恩图报,我自当替她照拂萧衍!至于你,这些年你背着父皇做了多少事?哪一桩不是阿姐替你遮掩?而你竟一连派出两拨杀手!你还敢说从未想过伤害我!”

        萧观忿忿道:“我便知阿姐都会算到我头上!可天地良心,我只派出四个死士,且嘱咐不可伤了阿姐!阿姐信也罢不信也罢!”

        我一愣,竟然不是萧观?那么会是谁?

        我顿时毛骨悚然。

        我深吸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阿姐信你。可你也要知道,若阿姐真的一心偏袒晋王,今日你犯下这般过错,我何不将此事禀告父皇?残害手足!阿弟以为自己还会有机会去争吗?”

        萧观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时而犹豫时而纠结,好一会儿才试探道:“阿姐是说…不会告诉父皇?那…老三呢?”

        我顿觉失望,可叹方才说了这么多,他竟只在意父皇知不知,萧衍知不知!为免他与萧衍连面上和睦也维持不住,我撒谎道:“他亦不知。我偷藏了这枚箭头。”

        萧观松口气,继续追问:“所以那死士?”

        我盯着他,“也是我诓你的。”

        萧观总算安心,小心翼翼道:“所以阿姐过来,不是兴师问罪…”

        我知他计较什么,更知他最惧怕什么,便重心长道:“你是我的阿弟,亦是晋王兄长。我朝立嫡立长,日后那个位置必将属于你,也只会属于你。但你要明白,那个位置并不容易,你需有信得过之人为你南征北战,如今楚相拥戴你,其余官员巴着你,可他们哪一个不是妄想着日后从你身上索取想要的?你会有很多臣子,可你能有几个血亲?你看看父皇,武将信不过,手足又早已成白骨,只得一味重文轻武,到头来被大夏逼成什么样子?”

        萧观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阿姐真的以为…阿姐真的支持我而非老三?”

        我轻拍他的肩膀,“我是你长姐,虽自幼养在淑母妃膝下,与晋王相处得多一些,但你与他皆是我幼弟,并无孰轻孰重。有些事你放宽心,我比你了解晋王,他绝无与你争的心思,当日若不是为我,他断不会自荐出征。你勿要听信旁人挑拨,到头来连个可信之人都没有。”

        萧观半是感动半是悔恨,终是咬牙道:“是我错了,阿姐,是我错了,我不该…其实纵然你偏袒老三我也没有资格埋怨什么,我…我待阿姐确实不如老三…”

        他说得极其恳切,甚至有些哽咽,想来此刻也是情深意切,我也算不枉此行,盯着他道:“话已至此,阿姐要你答应,不管日后如何,此次萧衍平反,你断不可暗中使绊!身为大魏皇子,应心系大魏安危,如今大魏动乱,你二人应齐心齐力,保大魏无虞!”

        萧观脸上露出不可思议:“阿姐方才说,只是老三平反期间?”

        我点头:“是。”

        萧观犹豫了下,咬牙道:“我答应阿姐。”

        “如此便好,”我长舒口气,“阿弟要记住自己的承诺,莫要再荒唐行事。今日之事你知我知,方才我说的话亦是。父皇年迈,疑心也愈重,为大魏,为萧氏江山,你自当韬光养晦。”

        说完我便推门而出。

        下一刻我愣住,清秀的身影守在门口,见我出来忙低身见礼:“殿下放心,奴婢一直守在门口,方才并未有人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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