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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玉碎


萧衍踏雪走来,堪堪停在我面前,扬了扬手。

        我只觉肩头一沉,那带着暖意的玄色斗篷便罩了过来,我下意识想要推阻,却听他低呵一声:“别动”。

        我僵在原地,几乎是在萧衍的气息中端详他。

        许是边境风霜太过凛冽,他粗粝了许多,黑了,轮廓分明了,唇角变得硬朗,眉眼更是染上从前不曾有的凌厉。

        若说从前他是带着脆弱感的孱弱少年,如今已俨然铁骨铮铮的青年。

        沉默间,萧衍已替我裹好斗篷。

        “三年多了,阿姐仍不肯原谅我。”他一张口,呼出的白气萦绕,面容短暂地模糊起来。

        知他所指,我轻轻摇头:“我并未怪过阿弟,又何谈原谅。”

        萧衍半信半疑:“当真?”

        我点点头:“阿弟当时并无胜算,即便冒险,也只是白白搭上自己。至于书信,不是不愿写,只是太过挂念,每每提出,反而不知从何下笔。”

        萧衍默然片刻:“那么阿姐可知,是何人自禁军手中救下张载妻儿?”

        我不愿暴露暗卫,轻轻摇头:“不知。”

        幸而萧衍并未起疑,只来回打量我:“阿姐清瘦了许多,医女曾叮嘱阿姐不可思虑过重,看来阿姐并遵医嘱。”

        他竟知道医女的叮嘱,想来这三年没少打探京中消息,我心沉了沉,面上仍淡淡一笑:“阿弟在外征战,我又岂能偏安一隅。”

        萧衍亦抿唇:“如今我已归来,阿姐也算了了一份牵挂,日后务必养好身体。”

        我余光扫见偷瞄萧衍的赵和,笑道:“这些年牵挂阿弟的,可不止我一人。”

        萧衍立即会意,朝赵和道:“劳公公惦念,一别三年,公公风姿依旧。”

        赵和提着灯笼,涨红了脸恭声道:“三晋王殿下折煞老奴了!这些年苦了晋王殿下,奴才和殿下一直挂念晋王殿下…”

        “哦?”萧衍似是不信,“既惦记我,又为何迟迟不肯露面?可见公公所言不实。”

        赵和颇有些为难地看我一眼,“奴才怎敢欺瞒晋王殿下,公主念及晋王殿下舟车劳顿,又多有应酬,想着过两日再去探望。”

        萧衍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看向我:“原是阿姐体谅我。”

        我勉强笑了笑,见他肩头积了薄薄的一层雪,下意识想伸手替他拂开,到底是忍住了。

        萧衍顺着我的视线看一眼肩头,随手拂去那层白色,“外头冷,我送阿姐回府。”

        我与萧衍并肩而行,一路各自沉默,只靴子踩在雪地,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行至马车前,萧衍伸手欲扶我,我犹豫了下,才将手搭在他的掌中借力,触到那薄薄的一层茧,便有些失神,愣怔间,萧衍已随我弯腰钻进马车。

        “你——”我迟疑地盯着他。

        空间逼仄,萧衍在我身旁落座,似笑非笑道:“三年多了,阿姐还要躲着我么?若我方才不跟来,阿姐又打算躲我到几时?”

        我无法回答,我如今是何想法,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马车缓缓启动。

        见我默然,萧衍并未追问,反而摸出一个玉镯:“阿姐不喜奢华,大夏虽多蛮夷,却盛产温玉。我寻了一块叫人打成镯子,虽不甚名贵,倒也勉强配得上阿姐的雅致。阿姐试一试,若不合适,剩下的料尚可重打一个。”

        “阿弟有心了。”我接过来端详,只见那玉镯色泽温良,品相极佳,更妙的是玉的纹理,细看似缠绕的藤蔓,蜿蜒盘旋别有意趣。

        我戴在腕上试了试,竟也十分的贴切。

        欲摘下来收着,萧衍笑道:“既然合适,阿姐戴着便是。”

        我想了想,到底没有摘下来。

        却在这时,马车剧烈摇晃了一下,我惊呼一声,没防备往后仰去,尽管萧衍眼疾手快稳住我的肩膀,我的手腕却还是不知磕在何处。

        只听清脆的一声,那玉镯顷刻间碎成几片,散落在车厢。

        我心中惋惜,忙弯腰去拾,萧衍拦住我,不由分说抓过我的手,掀开衣袖确认没划伤手腕,才蹙眉道:“一个镯子,碎了便碎了,没伤着阿姐便是万幸。若阿姐觉得惋惜,我叫人重打一个便是。”

        我缩回手,“嗯”了一声。

        萧衍似有些恼,掀开帘子,语气不善地叮嘱车夫稳当些。

        我却有些失神,不由想到那古老传言,说玉有灵性,玉碎乃不祥之兆。

        我收下这玉,本意是宽萧衍的心,可萧衍心中究竟是何想法?究竟有没有同萧观相争的心思?日后若他愿意做个闲散王爷,我自然乐见其成,可若他另有所图,我必然与他对立。

        回过神,察觉萧衍盯着我胸口,表情古怪。

        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见信的一角自衣襟露出,绛衣白信,分外显眼。

        我慌忙背过身子塞好,转过身见萧衍沉沉盯着我。

        我感到压迫,正不知所措,萧衍质问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阿姐说过,会等我回来。”

        怕他未追问那信,我心不在焉地应声,“我并未食言。”

        萧衍脸色好转了些,好一会儿才道:“我晌午时探望过良妃娘娘,提及阿姐她颇为关怀,连连说阿姐也不小了,她还提到…提到…”

        莫不是那封信?我不由紧张起来:“提到什么?”

        萧衍迟疑片刻,抿了抿唇,转而道:“罢了,不说这些了,阿姐同我讲讲,这些年我不在,都发生了些什么。”

        那封信我实在无法跟他解释,听他转了话题,顿时松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起这些年宫中的大小趣事。

        萧衍虽凝神听着,却始终蹙着眉,我说到兴头才肯勉强一笑。

        马车稳稳当当停在长公主府门口,我让车夫送萧衍回王府,进了暖阁才发现,萧衍的斗篷还披在肩头,顿时有些郁郁。

        我朝赵和看去,赵和果然心虚,干笑道:“啊?奴才方才大意了,左右这两日要去探望晋王殿下,一同送过去便是。”

        我说过两日探望萧衍,原不过是客套话,赵和反倒当真了。

        其实我何尝不清楚赵和的心思,只是我的婚事,并非赵和想得那般容易。

        第二日我备了些补品给良妃娘娘送去,回来时天色已晚,赵和虽惦记着萧衍,却也只得作罢。

        又过了一日,我正洗漱,赵和一早便在殿外催促。

        用过早膳,赵和拿出备好的珍宝玩物,说要一并送到萧衍府上。

        我不由觉得好笑,赵和对萧衍的喜好,大抵还停留在我养在淑母妃膝下时。

        这么多年了,萧衍早已不是那个沉默孱弱的少年,其实便是当年,他也未曾真正稀罕过这些东西,只因淑母妃偶尔费了心思,他才那般欢喜。

        从前的萧衍,是令人疼惜的敏感少年,而今他强大了许多,我也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但我深知月满则亏,此番萧衍立了军功,越是得势,便越要收敛些。

        我将萧衍的斗篷递给赵和,转身去院中,挑了几枝梅折下来。

        赵和一愣,面露难色:“殿下这是”

        我笑道:“那些俗物入不了阿弟的眼,倒不如几枝梅来得恰当。”

        我端详手中的梅花,心中笃信萧衍会明白。

        没想到会在王府门口遇上沈怀安。

        我自马车而下时,沈怀安正从门口出来,因他先打了招呼,我是想避也没法子避开。

        沈怀安似乎对我怀中的梅枝甚感兴趣,惊喜道:“殿下喜欢梅花?臣也喜欢,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梅与雪,着实是两两清雅,相得益彰。”

        我确实喜梅,但还是朝他疏离一笑:“四时各有其色,本宫倒不是偏爱梅,只是这时节只剩了梅,便折了给阿弟送过来。”

        这些年沈怀安数次托良妃娘娘向我转达心意,皆被我以各种借口婉拒,虽不曾当面拒之,但总也有些尴尬。

        我这般说,想必他是心如明镜。

        果然,沈怀安愣了愣,似有些失望,眼中却仍一片清明。

        他看着我,“殿下所言极是。先前殿下为家母绣的祝寿屏风,家母甚是喜欢。常要臣设宴答谢殿下,臣一直没有机会询问殿下。不知殿下”

        “阿姐。”

        我正要开口回绝,一个声音先我打断沈怀安。

        沈怀安看清来人,慌忙施礼:“晋王殿下。”

        萧衍报之淡淡微笑,与沈怀安寒暄几句,便从我怀中接过梅花,关切道:“此处风大,阿姐仔细着凉。”

        我“嗯”一声,与沈怀安道了别,便跟在萧衍身后往王府走去。

        回廊里风小了许多,赵和追上来两步,在我身旁低声道:“奴才瞧着沈大人对殿下很是上心,方才他一直站在原处,直到殿下进了王府才转身离去。殿下不小了,再拖下去夜长梦多,不妨趁此机会,让晋王殿下与陛下说说情。”

        我余光瞥见萧衍脚步顿了顿,好在他并未回头,我压低了声音跟赵和说:“此事父皇自有主张,公公莫要再提了。”

        赵和并不知沈怀安托良妃娘娘打探过我的心思,我也不欲告诉他,若他知道我私下回绝了沈怀安,定免不了又是一番唠叨。赵和一向有眼力,京中适婚子弟中,沈怀安确是佼佼者。他生得好,性子也宽厚,爱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数。

        但我与沈怀安,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且不说父皇仍有意要我和亲,单说沈家,沈老大人是两朝元老,在朝中颇有威望,如今满朝皆知我与萧衍亲近,若我此时与沈怀安传出什么,父皇必定疑心萧衍拉拢朝中大臣。

        父皇容不下皇子结党营私,尤其有战功的皇子。

        我与萧衍如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一举一动,皆关乎他安危。

        想明白这些,我愈发打定主意疏远沈怀安。

        王府是七进七出的四合院,沉思间已沿长廊来到会客厅,因燃着红罗炭,殿中很是暖和,行至门口便有热气迎面扑来。

        我卸了斗篷,刚落座,莲香笑着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莲子羹,说是萧衍命她一早备下的,我笑着接过来,小口品着,余光见萧衍走到案前,将梅枝斜插在青釉八棱瓶中。

        一转头功夫,莲香与赵和皆已不见踪影,偌大的殿中,只余我与萧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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