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我本来是想说不用来接我的。”

        景知站在床边，林现宇已经推着行李箱出了酒店房门，他站在门口朝景知招招手：“走吧，回家。”

        一瞬间，景知愣在原地。

        林现宇注视着她，她的表情并不包含任何欣喜，待她回过神来抬眸，才对上林现宇的视线。

        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似夏日最洁净清凉的那汪井水。在少年十八未至时，便最爱看她的眼睛，爱她眼眸里的明月，波澜不惊且透着微弱的光华，映照着她的真挚。

        这一刻，再次望向她的眼眸，还是一如既往的真挚柔和，但随同他们对视的那一刹那，那双眼睛，似乎有许多故事和委屈苦楚想要向少年倾泄。

        林现宇开车前往东和湾，房子是毕业那年买的，在新城区的玉江边，对岸就是日渐萧条的老城。虽然临江但位置并不偏僻，距离市中心的国贸大厦也未超过三公里。老城的房子也是同年拆的，老房子里的很多东西都没有带走，于他而言，那都不算是值得留下的回忆。

        他推着景知的行李箱带她乘电梯上了楼，房子装修得很简单，三间卧室改了一间做书房，客厅只有一个投影仪和一张大沙发，厨房更是没有任何烟火气息。

        林现宇很少把这里称之为家，他住在这里，只是房子，同老城区已经夷为平地的那一间、同大学宿舍、甚至于办公室都不太有区别。

        此刻他刚关上房门，和景知面面相觑，这该死的没有人情味的房子竟然找不出一双多的拖鞋。

        “不用换鞋，等收拾好了我去给你买。”

        林现宇把自己的拖鞋也随手扔进鞋柜里，径直走向一间卧室，没一会儿就抱着床单被套进了另一间。

        景知拿着行李跟了进去：“我自己来吧。”

        林现宇抬起头，指了指刚才那间卧室：“你睡我那间，床单被子都是新换的。”

        “嗯？”景知回过头看向那间卧室，明显比这间只有床的卧室更像主卧，“这间才是客卧吧。”

        “你当自己家就行。”说着，林现宇又低头自顾自的铺床单。

        景知把行李箱靠墙放着，并没有把东西都整理出来。林现宇洗完澡只穿着短裤走出来的时候景知正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景知盯着他，视线不自觉一路往下移。林现宇天生宽肩窄腰，常年保持的运动习惯让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肉，身材线条更是无可挑剔。

        感受到景知灼热的视线，他假装咳嗽了两声，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干净t恤快速套上了。景知很快回过神，跟着清了清嗓子，背对着林现宇猛喝了一大口水。

        林现宇拿着毛巾在头发上胡乱擦了几下，然后甩了甩头确认没有水滴后才开口：“我先陪你去买一点生活用品，下午我还要回局里。”

        “可是，我……”

        林现宇不自然的打断了景知的话：“我晚上回来再说吧。”

        东和湾门口就有一家大型超市，林现宇在门口推了购物车，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似乎连带着脚步都轻盈起来。

        “你笑什么？”景知也不自觉扬起嘴角笑道，“一路上都这样。”

        “没，”林现宇推着购物车直奔生活用品区，拿起两双拖鞋问，“你要哪个颜色？”

        “白色吧。”景知看着林现宇把白色那双拖鞋放进购物车，又从身后的货架上拿了一双同款的灰色拖鞋，“拿两双干嘛？”

        林现宇把灰色的拖鞋抱在身前，小声道：“这是我的。”他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时不时拿起东西让景知选一个颜色，再从货架上取下另一个同款不同色的东西放进车里。

        “你平时都不在家里住吗？”景知问。

        “嗯？”林现宇沉迷在购物中，心不在焉的回答，“住啊。”

        “那这些生活用品你都没有？”

        这时林现宇才从不停选购的状态中回过来，他向后退了两步，和景知并肩走在一起，带着笑意回答道：“因为我想跟你用一样的。”说着，还拿起两个不同颜色的漱口杯晃了晃，“同款不同色。”

        “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林现宇往购物车里堆满了零食。

        景知笑道：“买点牛奶吧，我看你冰箱里除了矿泉水就是功能饮料。”

        “好，你还是只喝鲜牛奶是不是？”

        “嗯。”

        林现宇提着满满几袋战利品和景知到家后，齐勇的电话正巧打过来。景知从袋子里拿出新的拖鞋换上，林现宇在接听电话，似乎没有进门的打算，她还是把那双灰色的拖鞋拿出来规整的摆在了入口处。

        像七年前林现宇第一次去她家那样。

        林现宇挂上电话，看见入户地毯上的拖鞋，朝景知一笑，然后熟练的伸手摸摸她的头，语气也格外的温柔：“我得走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叫外卖。”

        “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可以。”景知对他挥挥手，“去上班吧，晚上见。”

        “晚上见。”林现宇向着电梯走去，几步的路程还时不时的回头看，直到走进电梯，才看见景知慢慢地关门。

        “节哀顺变。”

        “节哀。”

        方钦穿着西服站在灵堂，身旁的母亲和方希已经泣不成声。周围时不时传来一些陌生的声音反复重复着差不多的词，这些词汇就像在他身边打着转，被一层看不见的阻隔同母亲和姐姐的哭声一起隔离在外。

        方松柏是昨天走的。

        昨天一早方钦驾车刚驶入江州，送了景知回酒店就直奔医院，他看起来并不在乎自己风尘仆仆，但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又却步了。

        透过房门的玻璃窗口，能看见方松柏躺在病床上，不过角度原因，看不见脸。他旁边是正在削水果的方希。

        还能吃水果，看来身体状况也没那么糟，他想。

        方钦在病房门口来回踱步，始终不敢推开那扇门。他转身，猝不及防一个耳光迎面而来，在脸上发出重响，同时留下一片红印和火辣辣的痛感。

        “……妈。”

        徐玉倩另一只手还拿着没有盖的保温杯，刚才过于激动的动作将杯中的热水不慎撒了些出来，水滴划过她的手背，她竟不觉得痛：“但凡你还认我这个妈，又怎么会一声不响的走，又六年不跟家里联系。”

        方钦自觉无话反驳，便低头沉默着不说话，路过的人偶尔探头朝这里张望。

        “怎么，现在知道没脸进去？”徐玉倩仍然不依不饶。

        方希闻声推门出来，随即愣在原地，眼前这个六年未见的弟弟和学生时期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看起来只是长高了一些，脸上的手指印也让他显得狼狈了一些。尽管多年未见，但是她了解她弟弟，方钦是个有些自我，还带着些骄傲的人，这样的表情她倒是从未见过。

        “进去吧，别站在门口丢人。”方希推着徐玉倩进了病房，又回头看方钦，“走吧，刚才站那么久还没准备好么。”

        方钦惊讶的看着方希，“你刚才……看到了？”

        方希没接话，推门前又低声叮嘱道：“等会收敛一点，说什么就受着。”

        两人前后脚进了病房，方松柏已经坐起来正背靠着床头喝水。父子俩对视一眼，方松柏随即偏过头去，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

        徐玉倩也一直闷声不说话，像是当方钦不存在般做自己的事情。

        少顷，方松柏才缓缓开口：“还以为你要等我死了才回来。”他疾病缠身，言语间不免有些虚弱，可是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严厉，说出口的话还是和曾经一样带刺。

        方希在一旁坐着，不敢插话，只拿着手机不停刷着没有最新更新的朋友圈。见方钦一直傻站着不说话，方松柏又扫了眼方希，沉着嗓子说：“一天到晚就知道抱着手机，我看我就是死也等不到你带个男朋友回家。”

        “又说这些。”徐玉倩低声抱怨道，“你就别管她了。”

        方希收起了手机，干脆双手抱在胸前对着门口干坐着。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方钦像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十几年的回忆忽然涌上来，记忆中渐渐模糊的那些关于家的印象悉数清晰明朗起来，那些他六年间刻意想忘掉的，都一并记起来了。

        印象中他的家一直是如此，方松柏总是很严厉，方钦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豆腐心”，但“刀子嘴”肯定是有的，他的言语总是带刺，也并不在意那刺扎不扎人。徐玉倩不是慈母，上大学那会她就是方松柏的得力助手，进了医院工作也是，在方钦看来，甚至步入婚姻殿堂之后也是。

        记忆里他和方希大部分时候是不能让方松柏满意的，即使几次优异的发挥，也不会得到褒奖，而只会被当作“这才是你该有的表现”。

        这个家永远是围绕着方松柏转的，十几年来如此，看来他不在的这六年也没有任何改变，想到这里，方钦不由得笑了出来，那是一声无可奈何的笑。

        “你笑什么！”方松柏严厉的声音和视线当即传来，他用没插针管的那只手在桌上随手拿起苹果就朝方钦扔去，“你还有脸笑，你还有脸回来！”

        方松柏脸顿时涨得通红，还伴随着盛怒之后的呼吸不畅，徐玉倩一手按住他的手背，一手在他后背顺着气。

        她回头对着方钦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出去！”

        方希看着心电监护仪，匆忙的按下了护士铃。

        眼前一片混乱，方钦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病房。

        方松柏就是那个下午走的，徐玉倩在病房门口不顾来往的人，扯着方钦的衣领大骂：“你个不孝子，是你活活的气死了你爹！”

        “上午他还好好的，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就认个错，认个错有这么难吗？”

        “你在乎过这个家吗？”

        ……

        方钦听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人也蹲坐在了地上。他也跟着蹲下身，尽量放低自己的身子让视线跟徐玉倩平视，他突然感觉到了徐玉倩的苍老，她头发散乱，满脸都是眼泪，瘫坐在医院的走廊，一点都看不出曾经那个知性又优雅的样子，嘴里还不停的低声嘟囔：“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没有心的儿子。”

        方钦伸手将她脸庞的那缕头发别到耳后，小声问她：“我在乎过这个家，你们在乎过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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