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唉，转角遇见了谁

这时，深藏功与名的贺强端起了自己的咖啡杯，绕过龚小娥，来到了对面一排办公桌前，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开始悠闲地翻起了报纸，仿佛事不关己，又或者借刀杀人。

        这时候程意也呆在了那里。可能他在来到办公室之前，也在思考梁老师为什么要把他带到二楼办公室来。

        但是现在，无论是龚小娥还是程意，好像都懂了。

        梁老师让程意站到龚小娥身边，自己也没坐下，倚着强哥办公桌的隔板。龚小娥看了一眼梁老师，发现她脸上是龚小娥从未见过的严肃。

        所以龚小娥垂下了脑袋。

        这一次，情况好像有点严重。她想。

        梁老师的目光停留在程意身上片刻后，又落到了龚小娥身上。然后，她开口了：“你们都知道，我在年级上教两个班，一个是十一班，一个是五班。所以，对你们两个的情况，都比较了解。”

        对啊，梁老师也是程意所在的五班的语文老师。

        梁老师接着说：“你们两个，我一直都觉得是比较本分的学生，成绩虽然不算太拔尖，但也不太差。特别是龚小娥，语文还不错，还考过年级前十吧？上回两个班小说接力的比赛，你也很踊跃地、很用心地参与……”

        龚小娥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梁老师还记得她班上第一的那一次，语文考进了年级前十。等等，为什么会在这种紧张的局面下在意这种事？龚小娥又惭愧地深深地埋下了头。

        “你们做了什么，我也不想说明了。”梁老师叹了口气，很失望的样子，“龚小娥还考过班上第一吧？看看这两年，都退步成什么样儿了。”梁老师瞥了一眼贺强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龚小娥更相信那是有意）摊开在桌面的成绩册，又说，“龚小娥，初二下期末，年级第四百九十八名，班上，已经倒数第十了。你们父母辛辛苦苦把你们送进北关，一定是希望你们好好学习的。已经初三了，你们还在搞这种事。还想考上北关高中吗？”

        龚小娥气不过地想，只要能和程意在一起，我考哪儿都行。

        “贺老师跟我说你们两个的事情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梁老师的话让龚小娥震惊了。她先思考了一下谁是贺老师，然后明白那不是强哥吗？最后才想到，等等，为什么是贺老师告诉她的？

        龚小娥就着埋头的姿势看了一眼对面办公桌上的强哥。好像事不关己一样，正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看着报纸。

        梁老师继续着自己严肃的发言，但龚小娥慢慢地没那么认真了。可能是以前保密工作没做好，才被老师发现了。以后只要再小心一点就行了。

        那就意味着以后可能就不能跟程意一起排着长队点不好吃的快餐了。但是只要能熬到毕业，换一所中学，他们就又能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了。不，可能还是得低调，这样就能一开始就不引起老师的注意。

        梁老师说，你们还很年轻，还不能判断什么是好感，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龚小娥想，哼，谢谢提醒。我们是还年轻，所以我们还有好长的日子可以在一起。

        似乎想从程意那里得到相同的坚定回应，龚小娥微微偏过头，想看看程意的表情。

        却看见，程意用力地将自己的头偏向右边，——那是和龚小娥相反的方向，一动不动。

        被教训早恋的危害一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梁老师才松口：“回去上课吧。希望你们可以作出以后不会后悔的决定。”

        程意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离开了。程意所在的五班在一楼，而龚小娥的十一班和教师办公室都在二楼。龚小娥也出到了办公室门口。面前是中庭，再高再远的地方就是好像更加阴沉了的天。

        她看到程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楼梯口。

        龚小娥心里一片空白。

        害怕吗？委屈吗？心疼吗？

        龚小娥不知道。程意用力地不看她的表情深深地烙印在她脑海里。

        她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直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第一节就是让她最难过的六界史，但是龚小娥今天不想抱怨。周围都是不熟的尖子生，也没人听她抱怨。初中六界史授课内容主要围绕上三界——即人、神、天界展开。而天界资料甚少，教学上也很不甘地一笔带过，所以初三的六界史已经结束了初中重中之重的人界史，开始了对神族的介绍。

        这节课好像在讲神界结构，好像很多同学都听得津津有味，但是龚小娥仿佛屏蔽了外来信号，从来没有抬头看过黑板。

        课后是广播操时间，班主任——贺强来到田径场例行考核广播操出勤率，却唯独不见龚小娥。他耸了耸肩，扶了扶眼镜，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往五班一张望，很快确定了程意的位置，还好俩人没有一致向外抱成一团。于是暗自推断龚小娥可能去天台吹风了。

        殊不知龚小娥此刻正一个人躲在阴暗的二楼卫生间，消极避世。

        课堂重新开始，是数学课。

        龚小娥如行尸走肉地融入了班级。

        贺强暗自赞叹着龚小娥在这样的日子里也能把行程安排得有条不紊，必成大器。哪知龚小娥只是盘算着随大流才能不引起老师们更深刻的注意。

        课间，前排学霸三人组似乎终于展开了一些娱乐活动。似乎是不知道谁刷微博刷到了女性眉形科普，于是三人互相对照了起来。

        中间的丽丽影先帮右边的美君查询道：“美君你是一字眉诶！现在最流行一字眉，你生在了潮流中！”

        龚小娥前方的阿兔捧起小镜子，忧虑道：“我觉得我是无眉。”

        丽丽影拍了拍阿兔的肩膀，毫不担忧：“底子好！画成一字眉就可了。”

        随后，丽丽影接过镜子，照了照自己那浓密的眉毛：“哇瞧瞧我这double一字眉，需要修掉一半才能赶上潮流……”

        阿兔垂头丧气：“要不你分我一半？”

        陈璐哈哈哈哈：“丽丽影你莫不是个二字眉。”

        龚小娥无心加入学霸们的交流，她也很忧伤地发现，无论学霸们讨论学习还是美妆，她都无法加入。

        学习上她是学渣，美妆上她是直男。口红色号在她眼里只有大红、粉红和橘红。

        在这个女生们的包包里都揣着小镜子的年纪，龚小娥已经记不得上次在镜子里见到自己是什么年月的事情了。只因为她并不爱照镜子。

        忽然一块小镜子凭空出现在她眼前，吓得她愣了一愣。

        抬眼一看，原来是丽丽影。

        丽丽影浓密的一字眉间洋溢着喜庆，开心地建议道：“小娥，来看看你是什么眉……”然后取过手机，帮龚小娥对比道：“柳叶眉？emmm……好像没那么弯……一字眉？emmm……没那么直……”

        陈璐说：“小娥，你是不是从来不修眉呀？有杂毛哟！”

        龚小娥机械地举着小镜子，看着镜子中那不算熟悉的容颜以及自己愁出来的新鲜八字眉，心道，完了，这么丧还有杂毛，除了程意谁还愿意要她……

        她死死掐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整个上午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快到放学的时候，龚小娥掏出自己的手机，停留在程意的名字上许久，最终一直往下，选择了“蒋西”，编辑了一条“中午可以和你一起吃饭吗？”点击发送。没过多久，前排的蒋西就回头来看了龚小娥一眼，然后很快的，龚小娥的手机就振动了。

        是新消息，两个字，“好啊”。

        龚小娥的目光停留在手机屏上整整一分钟，才收起了手机。

        站在马路边等待着人行红灯到绿灯的切换，龚小娥还是有点呆。

        蒋西总是那么善解人意，竟然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也许这就是蒋西那么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吧？龚小娥想，如果我也那样就好了。

        学校门前的马路是城市的主干道，长期塞车。为了保证学生们的安全，最近才立起了这信号灯，但人行红灯的时间总是特别长，所以龚小娥和蒋西都静静地等着。

        昨天一起在这里等红绿灯的，还是程意呢。

        “好像快下雨了呢。”蒋西说，“这么闷，肯定是大雨。”

        龚小娥说：“我有伞。”说着，就木讷地开始翻书包。

        蒋西笑了：“别急，还没下呢。”

        龚小娥发现好像是的，于是又把粉红书包背回了背后。

        蒋西说：“吃什么呢？”

        本来说好了今天要早点走，排在点餐队伍的最前面呢。

        本来已经决定好吃一辈子的怪味快餐了呢。

        龚小娥有气无力地说：“随便吧。”

        如果去马路对面的快餐店，会不会碰到在大口吃着牛肉拉面的程意呢？

        但是好像自己心里不太想见到他。

        蒋西为难地说：“嗯……随便啊……真是难办啊，吃什么呢？”说着，她开始环顾四周的街道，想要找出另一家饭馆。

        龚小娥也木讷地开始张望，虽然她不怎么看得清楚。

        但是，在向右后方，也就是学校门口的方向看去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了，或者说她感觉到了——贺强，正在放学的人群中向着龚小娥与蒋西所在的地方走过来。龚小娥本能地想逃跑。

        总之不能呆在这里，否则就是坐以待毙。就算现在冲上车水马龙的马路，被一辆飞驰的卡车撞到穿越，也不能和强哥打照面。

        还好，这是正午，主城区卡车限行，还有，人行绿灯正好亮了。

        完全没有等蒋西反应过来，龚小娥已经快步迈向了马路对面。蒋西好像已经被人群冲散，但是龚小娥顾不过来。她甚至不敢回头看贺强有没有跟上来。

        踏上了马路对面的人行道，龚小娥左右看了看，决定右转。现在面前是一座老城区特有的公用电话亭，龚小娥自动选择了没人会走的电话亭与人行道栏杆的半米宽的缝隙。这也许是种隐藏自己的本能吧？

        但那时，龚小娥忽然想到，往右边的话不就是可能会碰到程意的拉面店了吗？还有，要等等蒋西。所以经过电话亭之后，龚小娥又转身往回走。

        你可能发现了，那龚小娥不是又直奔可能跟在她后面的贺强的怀抱了吗？确实是的，但是龚小娥的行为总是比大脑快，所以她已经忘了自己在躲什么。

        龚小娥的记忆如同在森林里放风筝，若隐若现，时有时无。

        很快地，她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所以她吓了一跳，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自己前面有人。

        所以，她一不小心就撞上了无辜的路人。龚小娥听到自己低低地叫出了“啊”的一声。

        还好她在前一秒想到了可能会再碰到强哥，脚下有刹车的趋势，不然肯定就要和现在她撞上的人撞个满怀了。

        然而，虽然没有紧紧贴住，龚小娥已经嗅到了面前的人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香水味。

        龚妈妈喜欢用香水，但龚小娥面前的人身上的味道比龚妈妈那些甜甜腻腻的味道好闻一百倍，龚小娥有些陶醉地多吸了几口气。

        但那结结实实的碰撞感提醒着龚小娥，她撞到的是异性。

        龚小娥生活中没有哪位男性使用男香，闻到这好闻的味道她便好奇地想要抬头。

        但她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就会看到强哥那双狡黠的小眼睛。

        毕竟以前也没注意强哥有没有骚气到用香水。

        虽然他平平无奇，但万一他就闷骚呢？

        虽然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是强哥，但毕竟有千分之一。哪怕再不可能，只要是坏事，就会发生。所以就假装没注意到吧。

        在与面前的路人僵持之际，龚小娥这么想。

        所以她很可惜，也很诚恳，也很敷衍地低着头对着面前的人拜了拜，说了两声“对不起”，就退了一步，绕过刚才撞到的、依然站在那里的路人，踏上了自己应该踏上的命运的道路，出发寻找遗失的蒋西了。

        每天我们在街道上，奔着自己的目的地径直前往。到达那里，便是我们的命运。我们会与无数的路人擦肩，只有很少的时候，会撞到身边的陌生人、与陌生人产生交集。

        那是我们笔直的命运之路的小岔道。龚小娥想。

        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有时候命运之路不再笔直，不是因为遇上了分叉，而是她的人生遇上了一个大弯道。

        有时候她以为是生命中的主人翁的人，竟然是个路人。

        反之，有时候她以为只是一个路人的存在，其实却和她的生命五花大绑。

        就像那时候她不知道，她刚才对着面前男人的腹部拜了拜，说了两句对不起。

        她不知道，她进出北关的凭证——别在胸口的北关校牌，被这么一撞，竟然离开了她的上衣，掉落地面。

        她也不知道，在她呆呆地绕过那人去寻找蒋西的时候，那人在她身后纹丝不动，仿佛惊愕无比。

        只有目光凝固在她身上，最终随着她的绕行而回头。

        那是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没有对龚小娥的道歉做出任何表态。

        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伫立在原地，恍若隔世。

        偶尔有路人对样貌不凡的他侧目，他也不为所动，如同长曝光中被按下了暂停，独自清晰。

        最终，随着龚小娥娇小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男子终于弯腰，拾起了龚小娥那落在地面的一指宽的校牌。

        白底紫字的校牌在男子纤长的五指间泛着中档喷漆独有的哑光光泽。

        校牌暴露了龚小娥那简单的人生背景。

        凝视校牌半晌，男子举目向马路对面的北关中学看去。良久，薄薄的唇角勾起一个微笑。

        而另一边，龚小娥还不知道，那一天，强哥出校门之后，却直接右转，向着与学校在马路同一侧的鸡汁米粉快乐地出发了。昨天那家快餐太难吃，他要用他的白月光——鸡汁米粉洗洗胃。

        忽然，厚厚的云层中传出一声闷响。旋即而来的指头大的雨点打得人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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