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天色昏沉。

        苍穹之上最后一抹红还未完全褪去，寒凉入骨的夜风已然开始四处呼啸，张狂肆虐。

        将落未落的秋叶被这股力道毫不留情地斩断了与栖身树木的最后一丝联系。荒林之中，巴掌大的角叶一阵簌簌扬扬，不多时，地上已铺满了一层落叶。其中大多还尚未枯透。

        不过入秋未久，零落衰败、万物枯损之兆却已反常地全数尽显。

        不知何处响起了一声凄厉的鸦鸣，惊得两个八九岁大的孩童一个哆嗦，差点从藏身的枝干上掉下去。

        个头略高的女童——雷棠，先反应过来，猛地稳住一旁稍瘦的男童，见他不自觉地张口，似要呼声，又一把捂住了对方的嘴，将任何可能发出的声音都给摁了回去。

        这处枝干又重归阒静。

        但瘦弱男童还是忍不住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雷棠可不然。她一手稳着同伴，一手捂着他的嘴，自己也屏住了呼吸，然而一双明亮的眼睛却睁得极大，眸中带着几分期待和兴奋，在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异常后，便直直看向了前方。

        前方，一道端正笔挺的背影，正持着一把木弓静立在林间。

        弓弦之上，一支利箭环着点点灵光，蓄势待发。

        片刻以前，就是同样数支箭矢，裹挟着流光，倏地没入那些凶煞异狼的头部正中，在千钧一发之刻，救下了两个小孩。

        想到这里，雷棠抿了抿嘴，还是有些后怕。

        一群孩童散学后，来城外林子无拘无束地耍上一阵，再各回各家，这本是他们书院的惯例，各家长辈也都心知肚明，无甚担忧。

        毕竟，世间虽有妖异邪煞，但得蒙仙门修士庇护，陇安地界少有异兽侵袭，他们平渡城更是一贯平顺安稳，城中凡民对此只有耳闻，从无机会亲眼得见。

        这当然是好事。

        所以一如往常，雷棠作为书院某小团体的头儿，散学后领着一帮小弟来此撒欢儿。

        正在兴头儿上呢，异变突临——

        十数只猩红的兽瞳凭空闪现在众人身后，一个个如狼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而后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逐渐靠近这群懵懂的人族幼崽。

        人族幼崽们一时愣神，下一瞬就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事关生死的危险正在迫近！

        他们登时转身，撒腿就跑。

        然而，一行奔逃向生的猎物中，总有落后者，成为捕猎者的最终目标。

        作为头儿，雷棠自觉要对所有小弟负责，而李平向来是众人之中最瘦弱的那一个，见他落后，雷棠想都不想，放缓了脚步准备拽着他一起跑。

        就这一下工夫，那些黑身血瞳的怪物便围了上来。

        浓烈恶臭霎时漫开，四遭空气寸寸凝滞。

        雷棠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桎梏住了，喘口气都艰涩无比。一转头，旁边的李平已然近乎昏厥。

        如此怪异，这怪物绝非凡狼……这是异兽！

        在平渡城，妖异邪煞之说，向来只存在于民间的稗史轶闻话本子中，作为仙门修士护佑苍生施展神通的陪衬。对于未知和神秘，城中百姓从不缺乏好奇与想象，但也就仅限于此。

        谁都不愿真有一日遭遇那传说中骇人的祟物。

        但这不幸，就让几个孩童给撞上了。

        那时那刻，雷棠真以为她和李平就会这样被“不幸”给了结了。

        ——若非那数支灵矢迅疾而至，破开邪障，先一步精准了结那些异狼的话。

        凝滞的空气猝然得解，雷棠一边大口吸气，一边转眸欲寻相救之人。

        依照常见的话本套路，凡民百姓危难之际，仙门修士便会现身力挽狂澜。

        果不其然，出尘仙人翩翩而至，挥挥手，异狼残尸便消失不见。

        仙人将两个小童轻轻携起，略作安抚，安置在林中一棵粗壮大树的枝干上，两手翻飞间，缕缕灵光环住二人，缓缓结成护罩，又消散于无形。

        仙人又伸出一指，抵在唇间，微微一笑，示意二人莫出声响。

        然后便转身轻盈落地，挽弓搭箭，要将逃窜的异狼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树杈上，李平还在一旁瑟瑟发抖，雷棠却已定下了神。

        生死关头绷紧的心弦逐渐松缓，取而代之升起来的是一股子激动与兴奋。

        毕竟……

        那可是只存在于话本传说中的仙门修士！

        那可是雷家祖宗八代也没谁见过的仙人！

        今日，她雷家阿棠，便要做亲眼领略仙人风姿的第一人！

        光耀门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雷棠张圆了眼，努力向下张望。

        只见仙人身姿修长，乌发高束，面容看上去还是个年岁尚轻的姐姐，眉目之间尽显英气，方才对着雷棠二人示意时，望过来的眼眸黑亮，目光之中蕴着一股沉静之意，让雷棠一度蹦到嗓子眼上的心瞬间安回了原处。

        就是仙人姐姐的装束多少与话本里有些不同。

        话本里都道，仙门修士广袖长袍，白衣飘飘，举手投足出尘意，不带一丝烟火气。

        饶是再凶恶的祟物，只需仙门修士的长剑出鞘，释出无上剑意，弹指间就要被诛灭殆尽。

        但仙人姐姐却是一身苍青束袖袍，简单利落，背上佩箭囊，弯弓射大狼。

        若非仙人姐姐气质卓然，箭矢上灵光流转，方才又施展了术法，便说是位寻常侠客也不为过。

        风起。

        叶落。

        鸦鸣。

        弦惊。

        仙人姐姐倏地放矢，又飞快搭箭上弦，同时引出灵力，然后毫不犹豫反身朝另一个方向射去。

        两道流光急速划过，昏暗林间瞬时多了一分光色。

        凌厉的破空声后，紧连着的就是两声几无差别的入肉声。

        猩红眸光一闪而过，余下的两头异狼“啪嗒”落地。

        “这时候，仙人姐姐又是一个抬手，一道灵光闪过。你们猜怎么着？——那两头异狼也消失不见啦！”

        “喔——！”

        此时已是翌日朝晨。

        平渡城里的总角孩童一如既往带着惺忪睡眼迈进书院学堂，却被雷家阿棠一大清早激情澎拜的讲说浇了个清醒。

        望着书院里同窗们听呆了的神情，雷棠心中洋洋得意。

        昨日遭逢异兽的不幸，在得仙人姐姐相救后，就已尽数逆转为大幸了。

        毕竟，仙人风姿，他们也就只能听呆了，而她当时亲眼目睹，都要看呆了。

        唯独李平分外懊悔，明明身在现场，却错失良机。

        “我知道！这绝对是瞬间消解异兽尸体于无形的法术！”

        “胡说！真没见识，这肯定是话本里说的乾坤袋！仙人姐姐是将异狼收起来了！”

        “别吵吵！让阿棠接着讲。后来呢？”

        “后来，仙人姐姐带着我跟平子，将其他人也找了回来，挨家挨户送回去了。”

        “重点来咯！我跟你们说，仙人姐姐刚刚入世，正是无处歇脚。我家隔壁小院又清净又敞亮，外租的赁贴也没人应，我爹娘一拍脑壳，这不正好！赶忙一番收拾，安置妥当……”

        说到这里，雷棠又是与有荣焉，拍了拍胸脯，声音洪亮：

        “以后，我家隔壁就是住了仙人的——！”

        话音未落，肩上蓦地落下了一把戒尺。

        周遭围了一圈的同窗飞速变了张老实的脸，轰然作鸟兽散。

        雷棠一僵，扭头便看到了夫子不苟言笑的面容。

        八九岁的女童只好悻然落座，独自哀悼自己光耀门楣的未竟事业。

        拜向来安稳所赐，平渡城的普通百姓从未见过传说中护佑陇安几百年的仙门修士。

        是以这股向往之情，代代相传，连小孩都没放过。

        虽然但是，“仙人姐姐”——闻知，却并非什么仙门修士。

        非要说的话，她应属无门修士，俗称散修。

        天光大亮，闻知每日的晨射也已完毕。

        闻知一边从新扎的草靶上取箭，一边心生慨叹：

        人生际遇大起大落，幸或不幸仿佛只在一线间。

        十七年前，闻知还是个刚升入高三的学生，正在开学的“下马威”测验中对着压轴的圆锥曲线专注演算。

        专注到了极致，却忽地一阵恍惚。

        意识仿佛被什么拉扯出窍，陷入一个漩涡之中。

        而后愈发模糊的意识，又被包裹进了一片无边暖意里，漫漫徜徉。

        再次恢复对外界的认知时，首先印在闻知记忆中的，就是自家师父那张笑眯眯的俊脸。

        虽是穿越无疑，但闻知在穿后的十五年里一直对前世没什么印象，只是老老实实地作为一个小孩，跟着师父在一处秘境中生活。

        闻知的这具身体也叫闻知，不知来历，不晓父母，自记事起，就只有师父带着她在秘境中爬上爬下，吃喝玩乐，间或勤勉修炼。

        闻知师父的身体似乎有些问题，记忆也略有缺损，但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个好师父。

        十六岁以前，闻知还尚未筑基，师父每日常态就是穿着一身苍青法袍，窝在木屋里，给小小闻知读话本，扎小辫；带着炼气初期的闻知掐法诀，画符箓；教授炼气中期的闻知摸器纹，排阵法；指导炼气后期的闻知炼灵材，搓丹丸。

        兴起时还会卜上一卦，若是好卦，就领着闻知爬山掏鸟，涉水摸鱼，霍霍整座秘境的弱小生灵。

        怀揣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符箓与法器，师父的霍霍效率总是奇高。

        尽管师父遍尝百家，符器阵丹卦，但闻知对此却是啥也不精，至多是个浅尝辄止的水平。

        反倒是闻知主修的弓术箭法，师父两眼望天，从来只叫她自己悟。

        纳了个大闷，闻知也曾问过师父，如何就让她入了弓道，师父只言，这是闻知幼时自己抓阄决定的。

        闻知没有印象，只得无语凝噎，但秘境中的日子还要照常过。

        直到十六岁，闻知境界到达炼气大圆满后，开始零零散散地想起前世的记忆。

        那一阵，闻知颇受冲击，带着旧世界的认知，和对新世界求知若渴的心态，向师父讨来了他珍藏的话本。

        师父的话本包罗万象，却只对闻知开放一小部分，这其中多数，还都是修真界宗门道派间的爱恨情仇，复杂纠葛。

        比如什么宗门大比，甲宗修士齐心协力将乙派修士狠狠踩在脚下，原因竟是数十年前乙派男修始乱终弃了甲宗团宠小师妹。

        又如什么丙门剑修年幼时不堪受辱，毅然脱离丙门，之后竟觉醒剑骨，五百年后建立第一剑宗，对丙门啪啪打脸。

        闻知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半晌，才从这些波澜壮阔的故事中悟出真意：在修真界，宗门是修士发挥的舞台，也是修士蹦跶的后台！

        而蜗居在秘境的一大一小，自是处在修真界的边缘地带，剑斩八荒的故事不会有他们的身影，颠覆苍生的故事亦不会有他们的戏份。

        如此四平八稳的修炼生活，其实闻知倒是十分满意。

        但人生总是免不了起起落落。

        快要筑基前的那段日子，一向闲云野鹤不务正业的师父陡然一变，开始兴致盎然地安排闻知修习各种秘籍手札，恨不得让她每日埋在其中不出来。

        回想起来，闻知只觉得这简直就是弥补了她穿越前没能经历为高考而奋斗的遗憾。

        昏天黑地，抬头是师父，低头是秘籍。

        每天闭眼，只会感慨高三伊始就穿越的自己还算好运。

        双倍痛苦要不得。

        闻知成功筑基那日，秘境里难得飘起了雨。师父捉了数条肥美灵鱼，亲自动手架火烤肉，为闻知庆贺。

        闭关突破期间，一连啃了数月辟谷丹的闻知，嘴里嚼着肉，心里正感动，就见师父已将一整条烤鱼吃干抹净，唯余一条干净完整的鱼骨。

        师父拿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净手指，又将唇上的油花抿去，瞧着埋头加快进度的闻知，轻描淡写道：

        “都是筑基期的大姑娘了，是时候出去历练一番了。”

        闻知一个眼神都没给师父，继续埋头作业。

        谁知，下一瞬，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晃动，将闻知一把撂倒在地，不远处的寒潭灵水亦是掀起滚滚浪花，沸沸扬扬。

        闻知嘴边焦香的烤鱼应然脱手。

        师父倒是还稳坐原处，泰然自若。

        闻知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也没来得及心疼那条没吃完的烤鱼。

        一阵晕眩，一个眨眼。

        人已经身在秘境之外，一处林间野地。

        若非从附近不知好歹、修为低微的异狼群中救下了两个孩童。

        若非其中双眸晶亮的小姑娘家中富饶，爹娘为感谢相救之恩，愿将自家外赁的院落腾出，给她住下。

        就凭她身无长物的境况，只怕是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风餐露宿，以此作为她入世历练的开局。

        这番起落，就跟她师父脑子里那根无常的弦一样。

        着实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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