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沙龙征途

建筑大师加尼叶正在自己的工作室里伏案工作，忽然秘书报告有位不肯透露姓名的先生来访。

        “你忘记规矩了吗？没预约概不接待！”

        “是的，大师，但他说跟您是故交，只要提到巴黎歌剧院您就会明白了。”

        加尼叶一怔，说：“请他进来。”

        果然是那个黑衣面具人。

        “久违了，加尼叶大师。”还是那把冷冽铿锵的声音。

        “我以为您早已死了，埃利克先生。”他冷冷地回应。

        对方点点头：“对我这种人来说，生和死之间的界限是很模糊的。”

        “我们开门见山吧，您来访有什么事？”

        “我是来请求您帮个小忙的。”

        加尼叶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帮您？我们在巴黎歌剧院的项目上合作过不假，但你我共知，这合作并不是全然愉快的。”

        “是的，您永远是阳光下的辉煌形象，而我只是您脚底下干脏活的卑微影子。”

        “这可不像您一贯的风格。能让您变得如此谦虚谨慎，这个忙一定不小。”

        “不，的确只是件小事。我想请您写封推荐信。信的内容我已经拟好了，只需借您之手把这几句话抄下来，署上大名送出去，我将感激不尽。”

        “我很忙。”

        对方语气里开始浮起淡淡的嘲讽：“我知道您正在为获得巴黎世界博览会的展馆项目辛勤工作。作为对占用您宝贵时间的回报，我或许可以为您略尽绵薄之力。”

        “哦？”加尼叶从椅子里略一欠身，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显得太感兴趣，又靠回椅背里。

        “那将是一处广阔的场馆，人们会迷失在各种各样的展品里。交织往来的参观者会挤满每条道路，以至于寸步难行。”

        那正是一直困扰加尼叶的难题。

        “您有什么设想？”

        “两条会移动的人行道。按照不同的速度和预定的方向，把参观者送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只要方向确定，速度一致，人再多也可以从容通行，并且极大地提高游览的舒适度。”

        加尼叶眼睛不由得一亮。

        “您快要说服我了。”

        埃利克展开他带来的图纸，在加尼叶看清楚之前迅速卷起来。

        “只要您愿意帮我这个小忙，这图纸就是您的了。”

        加尼叶手指敲着扶手，思考片刻，说：“交易达成。把你要写的东西给我。”

        他摇铃叫来秘书，吩咐道：“给我拿两张一等信纸来。”

        秘书送来了信纸和信封。加尼叶看着埃利克递给他的稿子。

        “艾丝美拉达阿玛亚小姐？”他露出了然的微笑，“一个吉普赛美人，我猜是？”

        “我不否认。”

        “写给法兰西学院院士、帝国历史文物总监梅里美先生？”加尼叶一边写一边说，“哈，您真是个魔鬼，拿准了老爷子一定会对他笔下卡门姑娘的姊妹产生兴趣——”

        “这正是我的计划。”埃利克的语气有压制不住的小小得意。

        加尼叶很快抄完了推荐信，署上名字递给埃利克。埃利克把图纸放在他的桌上。

        “好极了。不过，作为老朋友，我得善意提醒您一句，女人心海底针，何况是那个种族。就您本人而言，我也很难想象有女人会真心爱上您。”

        埃利克把推荐信插进口袋，从容应道：“多谢您的好意。”

        德高望重的梅里美院士很快收到了那封推荐信。

        “哈？我一直以为加尼叶不是那种风流倜傥的人呢，”他对自己的好友，皇后母亲蒙蒂霍伯爵夫人说，“居然某天也会为卡门姑娘的姊妹昏了头——”

        “未必是他自己，”伯爵夫人看看那封信说，“他说是受某位神秘朋友之托。”

        “这种托辞我见得多了，无非是某个有几分姿色的流莺，撒娇撒痴地想要混进体面阶层，男人又担心丢面子，所以如此托辞，其实所谓朋友根本不存在……”老人轻蔑地说。

        这时一个仆人进来报告道：“老爷，有人送来一件礼物，很大很重，只署名’神秘朋友’，请示怎么处理？”

        伯爵夫人笑道：“这么巧，刚刚在说’神秘朋友’，’神秘朋友’就来了。”

        “这位朋友还真让我好奇起来。我们去看看吧。”

        那是一个有一人多高的物件，包裹得严严实实。

        “拆开看看。”

        仆人们小心翼翼地拆除包裹。里面是一件古老精美的木雕，是一个骷髅拄着一面残破的古盾而立，古盾上刻着一首诗。

        “圣无辜者！”

        梅里美惊呼，用放大镜仔仔细细从上到下检查了一番，直起身来下了权威判断：“真品无疑。”

        “这是谁的作品？”伯爵夫人问。

        “是十五世纪雕刻奇才让古戎的作品。您在卢浮宫和凡尔赛宫可以看到他许多美妙绝伦的雕塑，但据说他为自己创作的作品风格完全不同，就像这尊雕像一样阴郁古怪，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撼力，似乎那些柔美的仙女只是投雇主所好，这才是他真正的自己。我在考察全国文物的时候，见过关于这个作品的记载，可惜数年前被不具名的买家收藏了，一直不知所踪，没想到今天竟然自己现身，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这盾牌上的诗也似乎别有深意，”伯爵夫人说，念道，

        “蜡烛嘲笑闪电之光，

        太过耀眼以致如此短暂。

        世人的偏见于我有何损伤？

        我从酷热的深渊扶摇直上，

        让万物静默于我毁灭的力量。

        我蔑视西风的桂冠和令名——

        让它们同经文和朽墓一起腐烂。

        只要是乌云滚过的地方，

        就有我长笑的回响。”

        “诗也是让古戎所刻，但以如此狂妄的诗句送人，足见这位’朋友’也是个自命不凡之辈。能让他这么费心铺路，我倒还真想见见这位艾丝美拉达姑娘了……”

        埃利克在刚刚建好的练舞室钢琴前拆开新送来的信件。梅里美苍劲的签名映入眼帘。

        他从窗子望出去，艾丝美拉达正坐在花园里看书。她刚刚沐浴过，湿漉漉的乌发披在肩上，红裙子散开在草地上，像一朵耀眼的山茶花。

        她最近一直在打理花园，隔三差五地搬回些花木来。现在蔷薇花正在努力抽条要爬上墙头，草坪上新栽的法国梧桐吐出新绿，木兰花洁白芳香。小路两边是山茶，亭子旁摇曳着百合，花畦里是美女樱和郁金香。他是从她口中才知道这些花木的名字，她得意地告诉他，这样就会夏有树荫冬有阳光，一年四季花开不断了。

        这座徒有其表的房子，自从她来了，似乎就有了灵魂和生命，一天比一天更完满温馨。

        他也一天比一天爱她爱得更深沉、更疯狂。

        这就是他的家，他的妻子，虽然她坚持定义为朋友。

        但是他现在却不得不把她送到那些狂蜂浪蝶中去……法国男人向来轻浮多情，那些文艺才子更是风流倜傥，欣赏她的美貌肯定多过欣赏她的才华和灵魂。

        他得设法让她对那些风流才子树立起警戒心。

        他想着，把邀请函插进衣袋里，出门朝她走去。

        她抬起头来冲他微笑。

        “你看上去心情很好。”

        “对，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微笑着说。

        她合上书站起身来。

        “刚好我也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她说，“我托房产经纪人给我找了个小公寓，明天我就搬出去。”

        晴天霹雳。

        埃利克脸色陡然苍白，声音都变调了：“……为什么？”

        “我在这住得够久了，再下去就要变成金屋藏娇了。”她说，“房子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女孩子家天天住在你家里算怎么回事？”

        “但是……”埃利克惶急地说，“我不介意，真的，事实上，我希望你……”

        “但我介意。”她毫不留情地回应，然后又安抚他，“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是要永别似的。我还会回来呀，你也可以去我那里，随时欢迎。”

        如果她知道克丽丝汀也做过同样的承诺，就知道这根本不足以安抚他，反而会更刺激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他焦躁不安地来回踱了两圈，猛地停在她面前。

        “我不要这种虚情假意的空头承诺！艾丝美拉达，你应该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友谊这么简单，我……我爱你！”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先前的谋划完全被打乱，现在他的命运只能交给她去决定。爱上的人就已经输了，真是一语成谶。

        他眼眶酸热，背过脸去，声音低哑地重复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抬起头来温柔地回答，“否则我不会不顾一切地追随你，为你把底线放得一低再低，努力想把这个世界欠你的温暖全都还给你……”

        埃利克整个人怔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地问：

        “你刚才说什么？”

        她双颊晕红，眼神笃定。

        “我、爱、你。”

        他半天才终于相信自己的耳朵，狂喜地伸手去拥抱她，却被她闪身躲开。

        她的抗拒一下子刺痛了他。

        “那我们结合有什么障碍？”他恼火地质问。

        她答道：

        “如果要结婚的话我就会嫁给你的。但我不要结婚，我不要成为某个男人的所有物，哪怕是你。”

        他真是恨透了“自由”这个字眼。

        “很好，那你很快就可以像乔治桑一样拥有一大群入幕之宾，不知道还能不能给肖邦留下一席之地？”他辛辣地讥刺道。

        “埃利克！”她严厉地打断他，“法国女人或许会把你的话当赞美，但对西班牙女人来说是侮辱，我的价值用不着情人来证明！”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轻敌大意的将军，围困着对方的堡垒，幻想着城破之日的凯旋，没想到对手却来了个绝地反击，弄得他阵脚大乱，溃不成军。

        “艾丝美拉达……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笑了笑，那副表情就像在说“我知道你就是这个意思，但我不跟一个怄气的小孩一般见识。”

        他鼓起勇气去牵她的手，这次她没有躲。

        “那你可以留下吗？我是说……要是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但我真的很需要你……”

        孤傲到骨子里的男人，一旦低头就特别动人。艾丝美拉达觉得自己真的动摇了。

        “不行。”她摇摇头，“因为我真的爱你，我会情不自禁地一退再退，最后彻底失去我自己……”

        埃利克咬着牙盯着她，最后猛地转身回他的钢琴边去。

        一直到晚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话。

        他们明明互相表白心意了，却反而更疏远，埃利克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后他总算想起了他有可以破冰的东西。

        “给你，梅里美沙龙的邀请函。”

        他生硬地说，把邀请函扔到她手边。

        她低头看看那封宝贵的香槟金色厚纸卡。

        “这花了你很多心思吧？谢谢你，埃利克。你能做的都已经做到极致了。现在该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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