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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舞蹈课上


巴黎歌剧院地下六层深处。

        没有任何饰物和褶边的哑光红缎长裙,从肩头像泉水般流泻而下,顺服地贴合着她身体的每一条曲线,直到臀部之下才逐渐散开,垂到脚踝,在她每一个动作中流淌波动。

        埃利克的设计,时装大师沃斯亲手剪裁的结果,是她跟啥都没穿也差不多了。

        如果是别个男人坐在那张桃花心木老式扶手椅里,看她的眼神绝对会让她起鸡皮疙瘩。

        但那面具眼洞中射出的严冷火光没有半点肉欲的成分,跟看一件乐器或是一块大理石没什么两样。

        这点让她提到嗓子眼的心逐渐放了下来。

        “我要的就是整个身体纤毫毕现。舞蹈所有的艺术力量都来源于你的身体,那些乌七八糟的荷叶边挡住了它,还显得邋遢又土气。”

        他淡定地评论道。

        艾丝美拉达想捍卫民族的传统,却发觉自己心底的品位在拥护他的论断。

        “导师……我想问个问题,如果不冒犯您的话。”

        “你介意过冒犯我吗?”

        “我们的交易有没有隐藏条款?”

        这条裙子绝对昂贵得不得了,她不问清楚不安心。

        “您指导我跳舞,而我保持贞洁——就这么简单?”

        埃利克冷冷地说:“假如我对你有非分之想,你现在就不是完璧之身了。”

        “但是,这条款对您不公平。您的付出确定无疑,但我的贞洁却有赖于我将来以后都不要爱上别人——人心是最善变的东西。”

        埃利克转过头去望着某处:

        “不错,这是个愚蠢的交易。我本就知道。”

        他不要她的肉体,却要她的贞洁。艾丝美拉达简直难以理解。

        她唯一能想到的,是那个因为茶花女跟他亡故女儿容貌相似而保护她,监视她,禁止她跟阿尔芒交往的老公爵。

        但是以他的长相跟年龄而论,不可能有个长得跟她很像的女儿。

        那么,多半是爱人了。

        她越琢磨越觉得这个推测接近事实。

        但最好还是不要问吧。

        从他偶尔会显露的神情来看,那对他而言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

        埃利克突然冷冷一笑说:“要是你还有疑虑,那我再加一条吧。我要你结婚。”

        “啊?!”

        艾丝美拉达吓得差点跳起来。

        刚才她多嘴多舌问那么多干什么?

        “伊丽莎白女王嫁给了英国,我要你嫁给艺术。”

        她摸摸差点蹦出来的心脏松了口气。

        “不,你不明白。你喜欢跳舞,它给你快乐和希望,所以你追随它,以为自己能至死不渝。但是嫁给艺术是另一回事。它是个暴君,而你只是它的众多奴隶之一,也许它青睐你,给你无限的才华,但成功的幸运也可能躲着你,就像躲着舒伯特和柏辽兹。也许它白白耗尽了你所有的生命和激情,却只给你鬼火那么虚无的光亮,就像萨列里淹没在莫扎特的光环下。我也许可以把你提升到某个境界,但成功与否我不能保证。而且舞蹈不像音乐和绘画,可以有作品传之后世以待知音,如果你默默无闻,那也将永远如此。即使这样,你也愿意把自己的所有一切献给它吗?”

        埃利克不知道,这一刻他在她心目中简直圣光笼罩。

        “但……这对您有什么意义?”

        这姑娘简直烦透了。

        她一时好奇得像只猫,一时警惕得像只兔子。明明是她有求于他,怎么变成了他来向她保证?

        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有什么意义。

        剖开自己内心深处挖一个解释出来,对他而言是极其痛苦的一件事。

        也许是因为他厌倦了。

        从拿到马戏班琴师的小提琴那一刻开始,那个叫做“艺术”的魔鬼就控制着他,直到把他的灵魂烧成灰烬。

        他拥有的一切没有分毫是它给的,但他背负的全部痛苦都是它带来的。

        他想解脱,可是当想到那摄人心魄的火焰会就此消亡得无声无息时,心里还有一丝不甘和留恋。

        这姑娘也许并非很好的继承者,因为那种来自流浪民族、酒馆街头的舞蹈,要战胜偏见比战胜审美难得多。

        但他没得选了。

        至少,她身上有种勇敢的激情。那比克丽丝汀的清新单纯更接近他自己。

        但他只是淡淡地截住了她的问题:“跳舞吧。”

        “没有音乐?”

        “倾听你的内心,那里没有音乐吗?那就不用往下学了。”

        “那里至少有节奏。”艾丝美拉达微笑,开始敲击鞋跟,扬起裙摆。

        还没有两分钟那位严厉的导师就叫停了。

        “停!你太过放纵自己在表达感情上,结果就像一棵在狂风里东倒西歪的小树。感情和理智要均衡。缺乏感情的是机器,感情过分的是疯子,而疯子比机器更可怕。”

        艾丝美拉达以为自己已经拿出了最好的表现,不料却遭到这么尖刻的评价,脸刷地涨红到耳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过往的苦难未曾让她掉泪,但舞蹈是她的骄傲,从来没被人如此折辱过。

        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像极了克丽丝汀。

        埃利克心底激起一阵痛楚的爱怜。

        “你的能力还不到那个层次,我用音乐带一带你。你听得出来这是什么吗?”

        他语气和缓地说,站起身来,把小提琴放在肩头,琴弓扬起,奏出威严有力、气势恢宏的波罗乃兹曲调。

        音乐的力量让她很快平静下来。

        “好像一座建筑……对称、庄严,巍峨壮丽……厚重里有点点灿烂灯光……歌剧院?”

        埃利克停下来:“对,歌剧院。建筑用舞蹈怎么表达?”

        艾丝美拉达蹙起眉头思考。流动的舞蹈怎么表达静止的建筑?

        “你刚才用了一个词来形容建筑的特点,是什么?”

        “对称。”

        “围绕什么的对称?”

        “中轴线。”

        “舞蹈的中轴线是什么?”

        艾丝美拉达想了想,微笑回答:“脊椎。”

        “对,抓住你的脊椎,无论怎样改变动作。”

        艾丝美拉达凝神片刻,提裙昂首摆出一个庄严的起势。埃利克重新开始演奏刚才那段音乐。眼前的少女的确在努力表达她对歌剧院的感觉。她舞动、拧腰、旋转,但她的心神始终凝聚在她的“中轴线”上,带给她的舞蹈一种庄重高雅的氛围。埃利克微微一笑,食指略一加力,琴弓在弦上像被赋予生命一样跃动起来。音乐忽变,华丽的连顿弓,精灵般闪烁的双手拨弦,奇特而辉煌的旋律直入云霄,怪诞的八度滑音如同魔鬼的长笑。

        “变魔术吗?……不,是座宫殿……金碧辉煌又阴森诡异……妖王的宫殿?”

        “很接近了……是马赞德兰的魔宫。”

        “啊,我听说那儿又神奇又恐怖。你去过?”

        埃利克垂下眼睛看琴弦,仿佛只是专注演奏,没有回答她。艾丝美拉达想了想,长身而起,鞋跟叩击地面的繁复奇异节拍应和音乐,手势千变万化如同魔法师在玩弄幻术,裙摆忽开忽阖像妖精的火焰在跳荡。

        琴音又变。纤薄的揉弦泛音像晶莹易碎的玻璃一样带出卡农的引子,而后扎实的长弓将其变奏为带有乡野气息的民歌,朴素平易,温暖而疏离,亲切而遥远。艾丝美拉达心头一酸,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只好转过头去不让他瞧见自己的失态。

        琴音渐渐收拢,末了几声玲珑拨弦,像是把所有温柔悲伤收进一个八音盒。

        “是一间小屋…你的老家吗?”艾丝美拉达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看到四周的桃花心木旧家具、花边桌布、针线盒和老式小摆设,忽然心有所悟,叫道:“就是这个房间!”

        她竟然完全懂得他想表达的东西!

        “你学过音乐没有?”

        “我学过钢琴,听过歌剧……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是多久?看来这姑娘的过去比他想象的还复杂。他知道有些巴黎贵族养着刚进入青春期的小女孩取乐,否则她怎可能接触到这些……看到黑眼睛隐隐有烟水朦胧,他不再追问。

        “归绚烂于平淡,化纷繁为朴素,你能表达吗?”

        她摇摇头:“不行,我还没到这境界,不能随便敷衍。”

        “我希望你能在两三年内达到。今天的课程到此为止,作业是编出刚才三段音乐的舞蹈。”

        “等等。”她走到沙发边,打开自己随身带来的小包,解开层层包裹,拿出几个瓷碗,在他惊愕的目光中一个一个摆在独脚小圆桌上。

        “奶油蘑菇浓汤,煮秋葵,胡椒烤小牛肉,白面包。快中午了,请您吃饭。”

        “……”

        “您应该很久都没有正常吃饭了吧?作为医生我必须告诉您,这样的后果就是您胃疼、心悸、体质很差,脾气还很坏。所以我以医生的身份督促您,把这些吃光。餐具在这儿。”

        食物还是温热的。埃利克脑子里转过无数可能性,却也觉得哪个都套不到她身上。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

        “你吃吗?”

        话一出口他就想杀了自己,怎么会问出这种蠢问题!

        “我要是也吃您就没得吃了,我又不是什么淑女,只吃一丁点鸟食,那样我可没力气跳舞。”

        她没有说出来另外一层意思。要是跟他共进午餐,气氛未免太过暧昧,万一他感动过头,爱上自己,那可不妙。

        她崇敬他的才华,但她确定自己不会爱一个长相那么丑陋,性格又那么强势阴郁的男人。

        埃利克默不作声,刻意找了个背对着她的角度,把面具抬起来一点儿,露出嘴吃饭。艾丝美拉达大大咧咧地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您拿叉子的手都发抖了。作为医生我要求您从今天开始立刻、绝对、彻底戒酒。您酗酒太厉害,酒精对神经的麻痹作用是长期的,再这样下去拉琴的时候手也会发抖,天才的头脑会变得比驴还蠢。”

        “……你好像我认识的某人,爱管闲事得让人厌烦。”他指的是达洛加。

        艾丝美拉达耸耸肩:“我救了您的命,您用钱解决我的生存问题;您指导我跳舞,我负责您的健康。我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

        埃利克默不作声地吃完了所有食物,只评价了三个字:“真难吃。”

        “咸了还是淡了?我下次改。”

        “你对食物的判断标准只有咸和淡吗,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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