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那少年唇红齿白，生得一副女郎相，阖府中也只宝玉有此般颜色了，他见宝钗抬头看来，几步走到背后，盯着她手上未绣完的花样瞧“这葱黄柳绿配得淡雅，可是兰草？”

        宝钗点头，笑道“你猜得倒准，到我这干什么来了？”

        宝玉就着近处的凳子坐下，拿过搭在一旁的碎布绕指头玩，嬉笑道“瞧宝姐姐说的，难道非要有事才过来，我怕你待在屋子里闷得慌，特来作伴。”

        “倒是为我好了，”宝钗将他手里的布夺过，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怕是今天伯父回来了，你逃了课怕回去遇上伯父，所以只好躲到我这小小的梨香院来了。”

        宝玉抚掌大笑“颦儿果然说得不错，什么都瞒不过你，好姐姐，让我在这避避难吧。”

        他明明聪慧过人，却总不爱将心思用在读书上，宝钗前世还劝，现在也懒得多说了，贾府兴衰她终究管不了，只道“好，你可再不许朝窗户扔果子，不然就将你赶出去。”

        “好好好，”宝玉陪着笑“我也不是要扔窗户，是见了只鸟想逗逗它，不想扔偏了。”

        宝钗不再说话，安安心心绣手中的东西，宝玉闲得无趣，在屋里这里瞧瞧那里摸摸，除了有个小泥人看着亮眼，其他太过规矩，甚至都找不到一两个女儿家的玩物。

        “宝姐姐，这个泥人是谁捏的？”他拿过架上的泥人，过去问宝钗。

        宝钗见了，一把从他手里拿过，十分爱惜护在怀里“这是兄长照着他自己模样捏的，虽然丑了些，但还是有几分相像。”

        宝玉想起薛蟠来，再看看宝钗，怎么这样一个秀雅绝俗的姑娘却有这么混账的哥哥，他心中摇头，替宝钗惋惜。

        等他再次抬头，宝钗已经将泥人重新放回架子过来了，他看着宝钗露出的半截玉臂，洁白细腻，像上好的羊脂玉似的，一时瞧呆了眼，鬼使神差抓住她的胳膊摸了一下，赞道“怪不得宝姐姐平日打扮简单，光这胳膊就已经是上好的颜色，再多些别的反而累赘。”

        宝钗抽回胳膊，微不可见皱了下眉，笑道“不过是比别人白些罢了，别闹我，绣东西呢。”

        宝玉坐到下午走了，薛蟠下学归来无精打采，只有薛夫人欢天喜地，在旁问着学了什么，环境好不好，薛蟠敷衍答了两句，跑去马厩牵了宝马赶着去向贾家子弟炫耀。

        连着上了几天课，薛蟠还是耐不住偷偷溜了，六奇忙报给宝钗。

        “今天随他去吧。”

        双儿和莺儿在旁翻红绳玩，双儿听了抬头问道“姑娘不是想二爷读书吗，他今天逃课怎么又不管了。”

        宝钗笑道“要是日日逼人做同一件事，是人也会厌烦，由他先放一天假，”她走过去，将莺儿手里的红绳翻到自己手里“双儿，就你话多，要是这个翻不出来，看我怎么罚你。”

        “哼，”双儿小脸一昂“这么简单，今天姑娘是罚不到我了。”

        玩了一阵，王夫人身边的金钏来了，说是请过宝姑娘去说话。

        还未进屋，里面传出薛夫人的笑声，金钏打了帘子，朝里道“宝姑娘来了。”

        王夫人极爱熏香，尤其爱檀香，更巧的是，她也信佛，不过王夫人手里有串极其名贵的佛珠子，而薛姨妈手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抄佛经时不慎沾染的墨汁。

        “姨妈，母亲。”

        薛夫人从榻上起身，王夫人拉住她，笑道“这屋里还怕没有地儿坐不成，金钏，搬个凳子到跟前来。”

        坐下不久，外面进了几个丫鬟，手里捧着各色绸缎，王夫人招手让她们前一些，对宝钗道“我见黛玉、惜春她们都爱这些花俏的色，你和她们差不多大，却总穿些绿啊紫啊白的，头上绢花都不肯多戴一朵，这样好的年纪，哪能这么死气沉沉。”

        这些绸缎花样时兴，配色最适合女儿家不过，但料子娇得很，极容易刮破。宝钗心里摇摇头，穿成这样便要时时刻刻注意，太过拘束。

        “我平日出门甚少，不过在院里绣个花玩，这些料子穿我身上倒是浪费。”

        宝钗这样明晃晃拒绝，薛夫人怕王夫人误解了意思，笑着解释道“你不知道，这丫头怪得很，不爱花啊粉的，更不用说费心思打扮了，平日让她多戴一条璎珞都嫌累，我说了几次劝不动也就懒得说了，姐姐也不要管这丫头，随她去。”

        王夫人看着宝钗笑道“我是把她当半个女儿对待的，也就多说了几句，不知道丫头几时生日？”

        “正月二十一。”薛夫人道。

        “竟这样巧？”王夫人端详着宝钗，又拉过她的手，啧啧称赞“竟和老太君是同一天，果然是个有福的，也不知以后哪个人家能娶到福星。”

        薛夫人见宝钗低了头，以为害羞，笑道“不管怎样的人家，只要人品好，对她也好就足了。”

        “妹妹要求太低，依我看，这丫头日后就是嫁入宫廷侯爵家也是够的。”

        听王夫人这样说，宝钗愣得不知作何反应，薛夫人唬了一跳，忙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也不是那等不知身份的，哪敢肖想这些。”

        王夫人显然还有话要说，她屏退下人后，徐徐道“我怎么乱说，宝丫头容貌才情哪里比不得国公府的姑娘，也就身份低了些，这也不怕，我认她做了干女儿，有了国公小姐的身份，还有谁敢轻视。香莲，如今薛家的情况你我都清楚得很，如果宝丫头嫁去普通人家，薛家也就到头了，那时夫家又怎么会好好待她，权贵人家就不一样了，帮薛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不仅薛家起死回生了，宝丫头还成了诰命夫人，我可都是为了你们好。”

        王夫人一番话，薛夫人听到了心里去，如今薛家已是坐吃山空，宝钗再怎么能干，也抵不过薛蟠大手大脚花钱，他们需要一个靠山在金陵立足，这贾家的势他们借不了一辈子，可这金陵稍微有些家底的根本瞧不上薛家，那门第低一些的，又怕宝钗委屈，可姐姐要是认了宝钗做干女儿就不一样了，王家、贾家势力盘根错节，朝中多少人巴结都来不及，嫁入显贵人家也不是不可能。

        屋里静默了一会，宝钗知母亲已松动，这样好的事，对他们薛家无疑是雪中送炭，只是前世都没有这一出，怎么现在竟要收她做干女儿，其中必有文章。

        宝钗想了想，总觉得有些不妥，但婚事上，母亲不开口，她也不方便开口。

        薛夫人回神时，抬头与宝钗眼神相撞，看出宝钗的不情愿后，不愿勉强她，婉拒道“姐姐一心为我好，做妹妹的无不感激，只是宝丫头还小，怕辜负了你的好意，还是等大了些再说吧。”

        “好吧。”王夫人面带惋惜，将话题转到了府里的事上去。

        聊了没几句，宝钗捧着心口，说是热病发作，薛夫人吓得六神无主，王夫人不敢再留她们，忙让人送了回去。

        晚些时候，薛蟠回来了，听说妹妹病发作了，急匆匆赶来探望，只见窗旁坐着的人面色红润，还和莺儿她们有说有笑的，这才放下心来。

        “怎么不随身将药带着？”宝钗的病发作起来没有规律，半个时辰要是寻不着药，命就丢了，这么个保命的东西都不放心上，也不知什么才值得放在心上。

        听了薛蟠略带责备的语气，宝钗笑道“今日的病是我装的，姨妈屋里檀香味太重熏着我了。”

        “真是，害我担心这么久，早早从外赶回来，以后不能拿病开玩笑。”

        薛蟠数落了几句，宝钗不过点点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以困了为借口将他推出去了。

        白日里下了几场雨，刮过几场风，就到了十月份，薛蟠几次想溜出去，都被宝钗在门前拦下，他使出十八般说辞，宝钗一概不理，非要看着他进了学堂才走。

        老太君是个爱热闹的，最喜欢儿孙承欢膝下，等天稍晴就让凤姐儿办了个小宴。晚间点了几出戏，刚演到《狸猫换太子》高潮处，偏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往下落雨珠子，这里离老太君的荣寿堂最近，老太君便让众人都赶着过去避雨。

        宝玉怜惜林妹妹身体娇弱，将自己外衫脱下撑在黛玉头上，探春见了故意打趣了几句，黛玉又羞又恼，刺了回去，阵阵笑声一路飘到了荣寿堂。

        丫鬟婆子拿了新裙衫过来，宝钗换好出来时，也不知她们说了什么趣事，逗得老太君直笑。

        宝钗无心打听，眼一扫见了躲在角落色的探春便要去寻她，不想被老太君叫住了。

        “宝丫头，来。”

        “宝玉平日总说你像元春丫头，我瞧着也有几分像，”老太君拉着宝钗，对王夫人道“可是有几分像？”

        王夫人笑道“您这一说，还真有几分像，怪不得我一见宝丫头就忍不住亲近，今日总算知道原因了。”

        宝玉纳了闷，他何时说过这些话，最多也只是和宝姐姐提过一嘴，祖母这样说，宝姐姐定将他当作那等乱嚼舌根的人了。他怕坏了印象，刚开口想解释两句，王夫人一个警告的眼神飘来，他只好讪讪闭了嘴。

        那边老太君和王夫人一唱一和，皆是夸宝钗温柔知礼，落落大方云云，听到王夫人提出要认宝钗做干女儿时，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悄悄估摸着两人的意思。

        老太君比王夫人还要欣喜，拉着宝钗的手，目光慈爱“我也觉得不错，就是不知道宝丫头愿不愿意认你这个干娘和我这个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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