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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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六点，海城一中男生宿舍。

        起床铃响了。外面走廊人来人往，屋里四个男生照睡不误。他们是外校来参加比赛的，不用跟着起来。

        梁居安一个人趴在书桌上，埋头于草稿纸堆浅睡，倒是被这铃声唤醒了。

        ——屋里光线很暗。

        梁居安从书桌前支起身子，戴上眼镜，睁开眼。眼前模糊一片，光线暗淡，一切东西的边缘都在跳舞，好像又回到四个月之前的那个早上。

        今天是正式比赛的日子。

        梁居安发了一会儿呆。

        他摸过手机看了眼。聊天框旁边一个红点，他不知道虞微发了什么，估计是考试顺利之类的话，现在回她可能也看不到。虞微起得早，早上看眼手机就会关机，这些梁居安都知道。

        梁居安想了想，把手机锁屏，收起来。

        ——这段时间不仅眼睛疼，头痛。到底睡得太少了。

        每天晚上梁居安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到天亮。睡不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尝试了数不清的方法，用虞微教他的办法催眠自己，一遍又一遍，没用。

        黑眼圈越来越重，比眼睛还大，出个门，看到的人都沉默了，知道梁居安这个人失眠得厉害，每天晚上把夜熬穿。

        然而到了白天，他又随时随地倒头就睡。书桌上，餐桌上，困了就睡，醒了再走，走着路像脚踩棉花；白天看书不知道看进去什么，晚上对着天花板发呆，无聊至极，甚至从床上爬起来看一会儿书，又累又亢奋，感觉大脑可以自己冲去操场上跑个十圈。他觉得自己的躯体已经要被这混乱的作息搞得崩溃了，吊着一口仙气，这样活着。

        都是来比赛的，拼的都是实力、心理素质。同一个省的选手之间或多或少都认识，看梁居安这状态，谈不上庆幸，只觉得同情。

        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了。

        梁居安去洗手间拿水拍了拍脸，决定出去吃个早饭。

        他往学校外面走，齐国富已经在学校大门外站着了。梁居安不跟齐国富多说什么，说了也是让老师徒增烦恼，甚至可能让齐国富更加焦虑。没什么好处，老师太容易着急。

        梁居安从齐国富手里接过早饭，站在海城一中门口吃了。齐国富上上下下打量他，看到梁居安巨大的黑眼圈，开口想说些什么，又没说话，只是长长叹一口气。

        沉默半晌，梁居安都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一袋子东西消灭完了，齐国富终于憋出一句话。

        齐国富：“你啊……最近辛苦了。”

        梁居安：“没什么。老师，我尽力……好好表现。”

        尽力醒着考完吧。

        齐国富：“都走到这一步了，临门一脚，考完试就轻松了。我一直都很相信你。”

        梁居安：“谢谢老师信任。”

        其实老师我有点困，想回去睡了，趁考试前还能再睡一会儿。

        齐国富：“要真的考不好也没什么，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齐国富说话也自相矛盾了起来，“有的事情，你当下觉得像天一样大，都会……都会过去的。都会习惯的。你还年轻，机会还有很多。”

        梁居安咬着嘴唇：“我明白。”

        齐国富看了看他，目光快速扫过梁居安的脸，又移开了目光。梁居安比齐国富高出一个头，齐国富抬起手来，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梁居安冲老师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回到宿舍，爬到床上去。屋里其他参赛的选手陆陆续续起床，洗漱，在屋里忙活，叮叮咣咣响。梁居安听了半分钟，随即两眼一黑，什么也听不到了。

        一个半小时后，梁居安被下铺的男生摇醒。要出发去考试，同寝室的同学不知道梁居安吃过早饭没有，东拼西凑给他买了点，堆在桌上。梁居安向他们道谢，吃了点东西，又灌了点水，感觉头没有那么痛。

        眼前还是眼花缭乱的。这个词应该不是这么用的，但梁居安也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他眼花缭乱地收拾好东西，往门外飘，飘下楼，走向考场。

        梁居安飘在路上，看来来往往的海城一中的学生。梁居安以前也幻想过，自己到了决赛这一天究竟会有怎样的心情，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他一点想法也没有。

        让我醒着考完吧。

        让我把会做的题目都写完吧。

        让我把脑子里还剩下的东西发挥出来吧。

        要求不多，就这些了。

        选手们往考场走去。越到了重要的时刻，人越是看起来轻松，这些选手都是见过几年大风大浪的人，在这种关键时刻都能说说笑笑，步伐轻快。梁居安去年也是这样的，今年他说不出话来了，在后面慢悠悠地走，落在后面，看他们说笑。

        末了，一个熟悉的同学回头招呼他：“居安！好久不见。”

        梁居安笑着向她招手：“好久不见。”

        “怎么走那么慢？要开始了。”

        脸看不清，梁居安听声音认出了那是谁。他快步上前，跟着那一伙人往前走。

        都是老相识，对方不免夸赞梁居安几句，说他稳一等奖冲国集之类，梁居安摆摆手，微笑，什么也不说。

        不想说什么了。

        坐进考场，铃声响起，梁居安看题，感觉耳边的声音都慢慢地拉远了。他坐在考场里，人却好像坠入了真空，没有声音，没有第二个人存在，纸面上的文字遥远而陌生，自己的想法被抽离了大脑，漂游在没有边界的真空之中。

        梁居安快听不到自己在脑子里读题目的声音了。他试着把自己的意识抓回当下所处的这个考试的状态中，结果意识像被自己扯碎了一样，四下飘散。

        梁居安又觉得累了，索性放下笔，把脑袋支在交叠起来的胳膊上。

        今天阳光挺好。

        梁居安盯着眼前一个人的后背，那人的后背也在他眼中忽远忽近。

        周围的人或是在思考，或是在奋笔疾书，每个脑子都可能开着最大的转速，像个热火朝天的工厂车间。梁居安觉得自己此刻又像是被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抛下了，扔在了轨道边上，坐地上看那列车潇洒地甩给自己一个尾巴的影子。

        他就这么坐在位置上，发了会儿呆，盯着前桌人的背影看。烂熟于心多年的知识点一样一样地从脑子里飞出去，他提起笔，又放下。

        末了，梁居安生出一种冲动来。

        要不直接交卷了吧。

        国集是不可能进了，以现在的状态做题，能不能拿个二等奖都难说。提早出去晒晒太阳，吹吹风，找个地方坐下，就当自己是来海城旅个游的。回去还能潇洒地说，爷就是重在参与，在考场上突然大彻大悟了，觉得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在联赛决赛上一个字不写提早交卷也算是一种宝贵的体验。

        是吧？

        梁居安对自己笑着摇摇头。

        想什么呢。

        他支起身子，又喝了口水。

        纸上的字忽远忽近。梁居安写了个式子，划掉，重新写，写了三遍。

        想那么多做什么，写就是了。还能怎么办呢？

        梁居安吸了吸鼻子，感觉迟钝的感官恢复了那么一点点。

        度过这荒诞的半个月之后，在此时此刻，他居然感到一阵久违的平静。

        ——

        梁居安以为自己考完试就能大睡一天一夜，结果交完卷回宿舍，只睡了四个小时就自然醒了。

        醒来外面已是傍晚。梁居安顺手打开手机，看到一大片红点。

        他集中注意力辨认了一下屏幕上是什么字，看到齐国富打了二十个语音电话，老三打了五个，并且问他还活着吗。其他认识的人乱七八糟发了一大堆问他考得怎么样的消息，虞微发得最简单，祝他解放。

        梁居安给齐国富回复说一会儿就出来吃饭，给老三回了个还活着，给虞微回了个电话。

        虞微秒接：“哎呦嗬，您来啦。”

        梁居安一听就笑了：“嗯，来啦。”

        虞微：“什么时候回来？”

        梁居安：“后天早上坐车。明天颁奖典礼。就是回了夏川还得在外面待几天，晚点回校。”

        虞微：“颁奖典礼可以拍点照片。”

        梁居安：“嗯，好。记着呢。”

        虞微：“辛苦了。”

        梁居安笑笑，没说话。

        虞微想问问他状态怎么样，卷子难不难。梁居安却问：“你们考完试了吗？”

        虞微：“这礼拜就考数学。我……还行。上一百三了。”

        梁居安：“哇。好厉害。”

        虞微：“别。你状态怎么样？”

        梁居安顿了顿。

        梁居安：“怎么说呢，可能会让你有点失望。对不起啊。”

        虞微：“什……”

        梁居安：“我应该得回来高考了。”

        虞微安静了一下。

        虞微：“……好。”

        梁居安：“嗯。”

        虞微：“好啊。高考就高考呗。”

        梁居安笑了：“这么相信我啊。”

        虞微：“不行吗？你可是梁居安诶。”

        梁居安：“确实，梁居安是无所不能的，说竞赛就竞赛，说高考就高考，弹射进a大。”

        虞微：“有这个信心就对了。”

        梁居安：“你也可以有。”

        虞微笑了：“我有什么？”

        梁居安：“你想去哪里？”

        虞微：“没想好，考高点就行。可能去京城吧。”

        梁居安：“嗯。虞微也是无所不能的，说高考就高考，弹射进京，你可以。”

        虞微：“借你吉言。”

        两个人笑完了，又沉默片刻。

        虞微：“记得拍点照片。别忘了。”

        梁居安：“记得的。”

        虞微：“那，玩得开心。”

        梁居安心想，好。我别的不会了，开心还是可以的。

        ——

        第二天下午，梁居安去参加颁奖典礼。

        前台在报幕，后台人挤人，几百个选手站在用来站合唱队的阶梯台子上，藏在幕布后面。

        梁居安左看看右看看，熟悉的陌生的面孔黑压压挤成一片，有人脸上挂着由内而外遮掩不住的欣喜。梁居安也想开心一点，但他觉得自己好像和这些真正开心的人不是一个状况。

        梁居安有些感慨。他以前不相信，真有那种准备了多年，一朝上考场却发挥滑铁卢的人，要么多年的努力是假的，要么不是真的滑铁卢。

        原来是这样啊，梁居安想。原来说的就是我。

        舞台上巨大的灯打在黑压压一片人的脸上。梁居安去年也去过颁奖典礼，当时拿的是一等奖，这次连一年前的名次都不如，是个中不溜秋、没人相信是他考出来的成绩，一个三年前的他来参加比赛都有可能考出来的成绩。

        梁居安看到那个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一阵恍惚。

        他高二了，许多年的生活里只有物理，最后是这个结果。

        梁居安笑了笑。

        站他左手边的男生是个新面孔，一问是高一的，第一次参加比赛。小男生和他名次相同，整个人兴奋异常。梁居安候场时和他聊了几句，听他吐槽这灯光，两人互相恭喜。

        周围的人安静下来，幕布完全升起，海城一中作为主办方，校领导在致辞、祝贺。梁居安听到长长的名单，在一大堆人的中间听到自己名字。

        从台上看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在梁居安眼前连成一片。礼堂后方还有个显示屏，红色的大字，写着赛事长长的正式名称。

        梁居安，这个自己等了这么多年的时刻，就这样到来了。

        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梁居安盯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都没听见主持人究竟说了什么，校领导究竟说了什么，观众鼓掌鼓了什么，主办方甚至在舞台两侧准备了礼炮。

        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炸了满天的彩色纸条，台下的人开始欢呼，台上的人开始欢呼拥抱，旁边的小男生脑袋上顶了一脑袋彩色纸条来推他，梁居安眼镜架上也挂了一堆彩色纸条。

        居然这样结束了。梁居安恍然大悟。

        真的到了这一刻，他恍然大悟般明白了，自己离自己曾经的、多年以来的梦想，已经错过了。

        夏天也这样走向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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