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苦守寒窖3

大糖贞观十三年,  长安王家三小姐的故事传遍了大街小巷，几乎人人都知道王三小姐出嫁十六年，守了十六年的活寡,  实在活不下去了终于躲回了娘家。

        “啧啧,  想当年我就断言过那穷书生不是良人！”街边面摊上，中年摊主一边给客人烫面一边挤眉弄眼,  “虽然长了一副小白脸的模样,  可连个住处都没有,  不知给王三小姐灌了什么迷魂汤,  非他不嫁。瞅瞅今日，果然被我说中了吧！”

        来这吃面的都是城中的熟客,  此时哈哈大笑，纷纷调侃起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都被些穷书生写的话本给蛊惑没了脑子,  下场就跟如今的王三小姐一样。

        角落里坐的一桌乃身穿红袍的青年与一面白无须的中年人，青年饶有兴致地听着市井里的八卦,  忍不住问道：“王三小姐？哪个王家？”长安城可是有许多王家来的，光是从江南上来的王家族人就有好几支,  谁家的女儿如此奇葩？

        周围早就有人注意到这桌衣着光鲜的青年与中年,  见他仿佛初来乍到连八卦中心的王家是谁家都不知，顿时又好事的给他科普：“就是之前做过宰相的那个王家啊！他们家三个女儿，小女儿王宝钏就是近些日子名动京师的‘奇女子’哈哈哈哈！”

        做过宰相的王家,  红袍青年似乎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个王家,  那已经是远离朝廷权力中心许多年的人家,  他只在年幼时见过还是宰相的王老爷。

        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掐着声音：“公子您对这故事感兴趣,  老奴叫人去查个原委呈给您？”

        “不可！”红袍青年立刻制止他,  俊秀的脸上笑意吟吟,  “这种事就该在市井里听别人讲才有趣味，叫人查个全须全尾就不好玩了！”

        “小姑姑，你瞧，这是今日我的作业，先生夸我字进步很大！”

        王府中，梳着总角的少年挥动着手里的宣纸朝着院子中央剪红梅的女子奔来。

        “哎，孙少爷，小心别碰着！”在少年撞到转过身来的女子怀中时，身边时刻跟随着的丫鬟已经上前来拦住了莽撞的孩子，王云康看也不看推开了抱住自己的丫鬟，将手里的‘作业’举到青青的面前，小脸激动得红扑扑的，“小姑姑你瞧！我写的字！先生夸我写的好！”

        披着鲜红披风的女子身形消瘦，即使穿了厚厚的冬装，齐腰处依然显得堪堪一握，她弯下身子时，披散在肩头的青丝仿佛黑云一般滑落下来，罩在男孩的脸颊边，小孩仰着脑袋，几乎被扑面而来的馨香芬芳熏傻了，只知道呆愣愣地瞧着小姑姑美丽若仙的脸庞缓缓靠近，近在咫尺。脑门被一只微凉的纤手拍了拍，那双好像承载着星光的黑眸微微弯起，“云康真棒啊，再进步一点姑姑就能出院子啦。”

        “我，我会更努力练字，姑姑一定会好起来跟我们一起出门玩的！”男孩带着稚音的童声大大地喊了出来，他瞪圆了眼睛，表达着独属于孩子的真诚。

        青青捂着唇轻咳几声，笑意盈盈，这具身体如今还不能在外面久呆，她牵起自个的小侄子，一只手抱着剪好的梅花往屋里走去，“云康今日想听谁的故事？”

        “大将军亲叔宝的！”被姑姑微凉的手牵住的王云康亢奋地蹦蹦跳跳跟在她身边，不停仰头去看。姐姐还在母亲那学管家，没时间来跟自己争小姑姑的宠爱，这样小姑姑就能揽着把自己一个人讲故事，好幸福！

        跟在后面的丫鬟玉儿皱着眉，孙少爷和孙小姐实在太黏三小姐了，总是来打搅小姐修养。

        将梅花插进准备好的花瓶当中，小孩自觉地坐到贵妃榻，闪着黑亮的眼睛期待地盯着她，青青拿这小侄子没办法，上来将孩子揽到怀里，取下架子里的书，“那今日就说说秦大将军。”

        “公子咱们该回去了，老爷说过您得回府用晚膳啊。”中年男人跟在兴致勃勃的红衣青年身后，苦口婆心地劝道。

        青年背着手十分不耐烦，“知道知道，我从军中回来没多久，想在长安城里多逛逛都不成吗？”

        红衣青年身高腿长，作为仆从的中年人跟在后面小跑着，“您现在这是要去哪啊？”

        王府。

        红衣青年终于找到了这座瞧着不甚起眼的府邸，围着外墙转了一圈，中年人冷汗都要流出来了，连忙拉住他，“公子，您，你到这来做什么，咱们快回秦府吧！”

        “你拦我作甚，难不成以为我要爬墙进去吗？”青年瞪他，“我就是来瞅瞅传闻中的王家什么样的！”

        中年人拽着青年的袖子不敢放手，小祖宗您若不是想翻墙进去逛逛，您干嘛围着人家的院墙转圈啊？

        “钟叔你瞧那是什么！飞鸡！”红衣青年忽然指着天空惊奇叫道，中年人下意识抬头望去，手中一松，转眼间青年已经飞身坐上了院头，正朝他做噤声的手势，直将钟叔吓的头发都竖起来了，这要是被人抓了，老爷能打烂公子的屁股！

        然而青年对中年人的紧张混不在意，他撑着墙头往下望，几棵长势甚好的红梅树就在墙边，顺手折了只在手里摇摇晃晃把玩，此时他才注意到下方半掩的窗户里传出了女子柔和清澈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温柔又干净，每个音符都从耳郭旁流淌而过，动人至极。

        随意摇晃着红梅花枝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钟叔就瞧见他家公子安安静静坐在墙头，仿佛在专注聆听什么声音一般，紧张得不行的钟叔一直在左顾右盼，害怕突然有人出现看到青年在爬墙。又等了片刻，见青年还是坐在墙头一动不动，钟叔终于忍不住上去扯他的衣摆，同时小声道：“公子！天快黑了！咱们真的得走了！”

        与此同时，小院外传来推门声，与另外的女声：“云康！该用晚膳了！”

        青年身形一闪，整个人如同蝴蝶一般飘下了墙头，钟叔连忙拉着他就走：“小祖宗，咱们快走快走！我听到人声了，别是发现你爬墙的！”

        青年这回没反驳，只是在被拉扯着远离了王府之后，盯着手里已然握着的梅花枝，忽然问了句：“王家现在有几位小姐来着？”

        钟叔根本没听清身后人的声音，对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云康，别总是来打搅你小姑姑静养，”来的是王少夫人钱氏，牵过乖乖走过来的王云康，她目光复杂地望了眼屋内的女子，“三妹不必出来相送，夜晚霜寒，莫着了凉。”

        屋中的女子闻言对她温柔一笑，眸光流转间极致的美色惑人心弦，目送着这对母子离开。

        钱氏牵着王云康走出院落，却又忍不住回首瞧着院门，直到丫鬟缓缓关闭木门，将那道纤柔的身影彻底遮挡住。“真是想不到…”她喃喃着，想不到当初狼狈丑陋成那样的三妹妹经过御医的药膳调养之后，竟然，竟然慢慢蜕变成了这般惊世骇俗的模样！如今还是寒冬，带来年春天，三妹能出门了，得在长安城里掀起多大的风浪？初时因为全家老小都念着对方的微妙心思已然消失殆尽，如今只剩了对这位三妹妹未来处境的迷茫担忧。

        一个美貌的寡妇，在这个时代可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三十这日，长安城大街上热闹极了，今天一整日整夜，所有人，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会彻夜狂欢守岁，路上挂满了花灯，手拿烟花棒在路上跑来跑去的孩童们发出欢快的笑声。

        王恒原本不同意青青在冬日出门，更别说外面还飘着小雪，可王媛媛和王云康两个孩子拥在妹妹身边泪眼汪汪的模样实在可怜，尤其三妹牵着孩子，一样用黑亮的眼睛望着他，说想出门瞧瞧热闹，在家养病久了闷得慌，王桓终是没抵挡住来自儿女与妹妹的攻势，“出门可以，得带上护院！别玩得太晚了！”说完狼狈逃离了现场。

        “好哦！小姑姑，我们出去玩！”王云康高兴地直蹦哒，拉着青青的手往外跑。

        大糖的民风开放，这样的节日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能看到不少同样提着花灯出来游玩的女子，路边摆摊的此时大多都换成了异邦之人，他们趁着新年留在大糖就是为了能靠着家乡的特产在此大赚一笔。

        青青牵着两个孩子，在各式小摊贩前停留，不一会儿就买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异域特产，幸好身后还跟了两个护卫能帮忙搬东西，她们买完继续开开心心逛下去。

        披着绣了繁华的大红斗篷的女子容颜半掩在毛绒绒的斗篷滚边当中，只能瞧见一双似盛放了万千星辰溢满了盈盈秋水的眼，与在寒风中冻得微微发红的晶莹白皙的肌肤，被孩子们拉着行走间绒毛晃动隐约露出点嫣红的唇色，雪白的雾气随着说话呼在空气当中，更添了几分灵动。

        “小姑姑，那边有糖人！我请小姑姑吃糖人！”王云康拉着青青的袖子。

        青青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排卖甜食的，她瞅瞅自己手里才咬了一口的糖葫芦，王媛媛也仰头眼巴巴地看着她，青青牵着两人，“走，这回小姑姑请你们吃！”

        一大两小跟三只蝴蝶似的扑进了买糖人的队伍里，等到前面的人终于拿着新鲜出炉的糖人离开，王云康兴奋地挤上去，兴奋地喊：“我要三根最漂亮的糖人！”

        然而就在此时旁边有人抢着大声道：“先给我做两只大大的糖人！”

        “先给我们做！”王云康愤怒地扭过头，发现是个梳着小辫子的异域小孩，再瞧瞧他身后没带大人，顿时挺起胸膛，“你走开，到后面去排队！”

        他本以为自己身边有小姑姑，还有两个高大的护卫，异域小孩一定会被吓得屁滚尿流自己推开，谁知小孩瞪圆了眼，直接上来推搡起了他。王云康自小练武，可身量属实比不上草原上整日跑马的孩子，被推得一个趔趄，撞进了红衣女子的怀里。异域孩子哈哈大笑，占据了王云康原本的位置，得意洋洋地道：“现在这里只有我啦，给我做两个很大很大的糖人！”

        青青扶住王云康，被这么一撞，她忍不住捂住嘴咳嗽了两声，而王云康则是呆呆的，望望她，又望望占了他位置的异域孩子，脸倏的涨红，眼泪憋在眼眶里，他在小姑姑面前丢脸了。

        “臭小子，你敢推我弟弟！”王媛媛见弟弟被欺负，顿时插上腰准备上前找回场子，异域孩子见比自己高的大糖女孩子一副要来打自己的模样，顿时眼神凌冽露出点狼性的杀气。草原的孩子最不怕的就是肉搏了！

        就在异域小孩已经蓄势待发要先发制人对王媛媛发起攻击时，一只素白的手从大红的斗篷中伸出，按住了他的肩膀。拓跋珣发现自己竟然完全不能动弹了，仰头一看，正见原先站在两个汉族小孩身后的斗篷女人正垂头看着他，明明是瘦弱的好像一折就会断掉的手腕，此时按住他的肩膀却令他进退不得挣扎不开，女子的声音与她奇大无比的力气完全成反比，轻柔得仿佛会被冬日寒风吹散，她说：“不可以欺负我家孩子哦。”

        随即，拓跋珣就感觉自己被拎到了一旁，斗篷女人牵着两个汉人小孩站在摊贩前，“劳烦，给我们做一大两小三个糖人。刚刚那个孩子插队，你稍后再做给他罢。”

        等青青和王家姐弟拿到了自己的糖人，那异域小孩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大约自尊心受创羞愧跑掉了罢，青青拂开挡在脸颊上的毛茸茸滚边，满足地咬了一大口糖人，嚼得嘎嘣脆，一点没有欺负了小孩子的自觉。而王家姐弟一边舔糖人，一边崇拜地望着小姑姑，他们小姑姑好厉害啊，轻松就把壮实得跟个小牛犊子一样异域小孩拎起来，还把他吓跑了！

        “走，前面还有游河活动，咱们也去瞧瞧！”青青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两个孩子快乐地一人一边牵着她的袖子跟着，抱着大小包裹的护卫汗颜地尾随在后，一晚上他们的职责就是帮忙搬东西，护卫职责什么的完全派不上用场了。

        花灯七彩斑斓的照耀里，红衣青年觉着自己仿佛听到了似曾相识的声音，是令他午夜梦回醒来时总会无比羞愧的那道女声。

        鲜红的镶了厚实雪白容貌滚边的斗篷边缘从他身边划过，女子轻柔的声音也拂着风远去，“好好，我们也租个小船去湖中央放花灯……”

        秦朝转过身，见到那两个孩子他就认出来了，他们是王家人，而那女子就是他调查过的死了穷书生丈夫的王家三小姐王宝钏。他不知不觉地跟上了前方的几人，心中滋味杂陈，自从那日爬了王家的墙，听见了女子的声音，他回家就…就做了个不可言说的羞耻幻梦，听闻王家三小姐如今已是个三十四五岁的老女人了，他竟然，竟然因为区区声音就如此失态！作为长安城最英俊最潇洒最年轻有为的三好青年，秦朝几乎羞耻悲愤得三天不愿出门见人！

        他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当日听到的声音，强迫自己忘记王家之事，却又下意识地从旁人口中探听有关王宝钏的所有事迹，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见到过形如枯槁的女人敲开了王家的大门被王家人搀扶进去，有人说曾经见过个面黄肌瘦的从山上下来卖手帕绣品的中年妇女，有人……他们都说那肯定就是离家十六年的王家三小姐，她在外过得不好，硬生生被磋磨成了个难看的老妪模样，所有人都一边欢声笑语侃侃而谈一边扼腕叹息。

        原本秦朝也该是他们当中的一员，王宝钏的事迹本该是他茶余饭后的享乐谈资，此时再听这样的传言，他却再高兴不起来。他无法将那日听到的女子声音与众人口中形容枯槁面黄肌瘦的中年妇女联系起来，甚至在他的梦中，女子肌肤晶莹如玉，浑身馨香，连呼吸声都叫他浑身战栗……

        停下来！停下来！跟随在王家几人身后鬼鬼祟祟的秦朝被自己脑海中的画面羞得满脸通红，不过是盯着那道红斗篷的背影而已，连人的正脸都没见着，他在想什么啊！！

        女子带着两个孩子停在了花灯摊位前，各自挑选了形态可爱的花灯，找到岸边的船老大准备租船游湖，却正在此时，一个身高几近两米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几人面前，长臂伸出挡住了三人，竟然是个梳了麻花辫的外族人，“女人，就是你欺负了拓跋珣？”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异族小孩正躲在树后满脸通红地朝这边张望，显然回家找大人告状这种事让小孩感到羞愤却又兴奋极了，他等着那个羞辱了他的女人在最强的大哥面前跪地求饶！

        “小姑姑……”异常高大的外族人显然吓到了王媛媛和王云康，两个孩子揪着青青的衣裙紧紧贴在她身边，王家的护卫甩下手里的大包小包连忙上前来，亮出腰间的佩刀恐吓对方：“哪里来的宵小，快快滚开，惊扰了小姐与少爷我们可对你不客气！”

        若是一般人早就被这不是普通人的阵仗吓得屁滚尿流，然而异族男子却扯动嘴角，不屑嗤笑出声。这人虽然身高快两米，肢体却柔韧修长得很，一点不显得敦实壮硕，大冬天竟然还敞着衣领露出截蜜色的胸膛，深邃的五官有种不同寻常的异域风情，只见他嗤笑同时，出手如电，瞬间握住了两名护卫的衣领，像甩出什么货物一般，将两人扔进了湖泊，溅起一大片水花。

        有人要当街打架斗殴！岸上的行人纷纷尖叫着远离此地，连船老大也抱着凳子跑远了。

        将碍事的家伙扔出去后，异族男子活动着手腕筋骨走向青青几人，冷笑说话声带着股变扭的外族口音：“能打败拓跋珣，你不是普通女人，别装模作样了，出手吧！我作为拓跋珣的哥哥替他来会会你！”

        “？？？”青青承认自己的确有些力气，灵魂的强度似乎增加了，不过她方才也没对那小孩如何吧？怎么这家伙一副要来找她打架的态势，她现在可是个走几步就要咳嗽的柔弱病患啊！

        拓跋珣躲在树后，脸越来越红，为了保留自己的颜面，他在大哥面前将那个女人描述成了个怪力大魔头……

        周围人此时也看清了，那异族人竟然是要欺负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可怜弱女子！瞧瞧那女子即使套着斗篷也轻飘飘的纤瘦身姿，恐怕会被异族人一巴掌打晕过去吧！

        “可恶，竟敢在我大糖境内欺辱妇女！”人群中有壮汉看不过去，要挺身而出。

        然而在他之前，一道红衣的身影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直朝着那嚣张的异族人而去。

        拓跋彦眼角抽动，闪身避过来人的拳风，迅速回击与来人扭打到一处，两人都是长手长脚的武功高手将周围的不少摊位都掀翻开去，且越斗越激烈，拳脚只朝要害而去。若不是手上没武器，恐怕此时两人都要飞溅出不少血来。

        “是谁！是谁当街斗殴！”长安城的巡城士兵接到行人状告，朝着武器就围了过来，对两个扭打在一起的鼻青脸肿的男人，“住手！你们触犯了大糖律法，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而作为一开始的当事人，青青与王家两姐弟反而被巡城士兵挤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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