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实验

在那种灭顶的恐惧、后悔、痛苦和压抑中，萧白度过了呆在看守所的一周。

        那一周之内，他的亲生父亲并没有在看守所中出现过。只有他的贴身秘书来过几次，每次都皱着眉和警察说着什么，临走时看他一眼，假笑着安慰两句，眼神却掩饰不住深深的嫌恶。

        他问萧白那天打架的具体细节，有没有什么能对调解有帮助的证据。但无论怎么问，萧白的脸色都始终惨白如纸，只轻声说，“我想……和我爸爸说句话。”

        不是那个高高在上、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亲生父亲，而是他真正的爸爸，那个在小城市里干体力活，面色黝黑，却总是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度过一切难关的爸爸。

        秘书当然没能听出这一层意思，敷衍两句董事长现在很忙，没什么时间来看你，但他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出去的，你放心。

        萧白也只是点点头，却并不真的相信。

        他的爸爸已经死了。没有人还会真的把他放在心上。

        但他没想到的是，一周之后，他真的等来了转机。

        据说那个门卫只是轻度脑震荡，伤得并不重。醒过来之后，秘书去和他谈了一次，他当即就写下了谅解书，并表示什么赔偿都不会收。

        秘书疑惑他怎么会这么配合，但萧白却知道为什么。他在害怕自己把照片的事说出去，他不知道那些照片已经被删除了。

        峰回路转。

        这些天来的痛苦纠结一下子得到释放，重生之感仿佛大梦一场，令人不可置信。

        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回到学校，却被所有人当成怪胎、杀人犯，敬而远之。他心想这大概是对自己冲动的惩罚，努力劝说自己不去在意。

        他却没想到，简宁会来主动招惹他。

        有时候他会想，这个简宁，无论是外表、成绩还是性格都这样优越，习惯了所有人的喜欢和爱护，即便有一天知道了自己曾经为他做过什么，是否也仍旧会不屑一顾？

        甚至也许，那几张被偷拍的照片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因为他本就是习惯于被那样凝视的人。

        可惜他很快又意识到，不是这样的。即便他毫不知情，即便他和自己之间有过节，他也仍旧站在中立的位置，和自己要一份自己根本没有胆量提交的作业，把食堂最后一个丸子让给自己。

        他的心灵澄澈，不会被任何流言和琐事影响，他的高洁不是来自于众星捧月，而是源自天生。那展示了他更加遥远的灵魂，对身处痛苦的冗长甬道的萧白来说，可望而不可即。

        而他心里清楚，他之所以故意表现出那种讨厌对方的态度，不仅是因为他和自己天差地别，也是因为他是自己注定无法成为的那种人。

        简宁最终还是没有主动提出要帮萧白补习。

        反思萧白对他的一贯态度之后，他听从了周远的意见，作为刚认识不久的普通同学，忽然提出这个提议的确太突兀了。

        只是作为班长，他依旧习惯于聚拢整个集体，于是体育课、实验课等团体活动的时候总会特意叫他一声，免得他一个人被落下。

        萧白的态度仍然称不上好，不会开口回答，只抬眼睨他一眼，但并不叛逆，所有被他叫的场合，他都会参加。

        某次的实验课，其他同学都以为他不会参与，各自私下提前分好了组。等到了实验室，萧白一个人被落下，实验老师站在讲台上问哪个组还缺人，场下却寂静无声，尴尬无比。

        萧白还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看没有组举手，就转身离开了教室。

        走廊上忽然有人抱着一摞材料匆匆冲过来，闷着头差点和他撞上，萧白及时伸手扶了一把那材料，才没让它们撒落一地。

        抱着书的人一抬头，满脸意外：“萧白？你这是要去哪？上课铃已经响了呀。”

        于是他逃脱不成，就这样被简宁拉回教室，一问之下没有组收人，干脆两人自己成一组。

        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合作，是一次生物实验，培养细菌并且完成观察报告。

        实验过程大概需要一周时间。但其他组基本都是四五个人左右，各自分工明确，实验做起来也轻松。然而简宁这一组却麻烦了不少。

        实验过程中，萧白基本上是个甩手掌柜，还是闷不吭声、和他说什么都毫无反应、只是面无表情盯着你看的那种甩手掌柜。

        他个子非常高，粗略估计有一米九，肩宽腿长，整个人有种如山一般的压迫感，简宁一米八的个子在他面前都难得显得娇小。

        所以他这样的盯法实在极有威慑力，简宁被他盯了四五次，终于理解他并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暗叹一声，一个人处理实验了。

        最开始他还会和萧白讲一下进度，并聊一下实验过程的细节，到最后实在分身乏术，连声也不出了。

        旁边小组的成员看他们两个人一言不发，气氛尴尬，试着想过来解救简宁，“那个，简宁，需不需要我们帮忙呀？要不然，我们的实验数据借你参考一下？”

        简宁正忙得团团转，头也不抬地拒绝了，“不用了，谢谢你们，我会处理好的。”

        我会处理好，而不是我们。

        那几个同学偷偷斜了萧白一眼，见他毫无愧疚的神色，各自都对他有了更多成见。

        简宁好心和他一组，他还这幅态度！这种仗着家庭为所欲为的人，根本不可能懂得感恩，真讨人厌！

        简宁也以为，他那样的态度，大概是真的对自己很不耐烦了。也是，他好好的一个纨绔，总有人拉着他交作业、做实验、干这些无聊的事，是谁都不会一直忍耐下去的。

        既然如此，以后还是和他保持距离，不要再打扰他了。

        几天后的下午，实验室的老师提前下班，把钥匙给了简宁，让他放学前帮忙锁一下实验室。

        于是放学后简宁去了实验室，却在这里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是萧白。他利用实验室里剩余的材料，正在制作一个新的培养基。

        手法很是生疏，每做一步都要停顿一下，思考半天，然后把放在一边的简宁做好的培养皿拿起来观察半晌，又放下继续鼓捣自己的。

        而简宁心里一动，忽然有种难言的酸涩泛了上来。

        原来他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无法帮忙。他根本不知道怎样实验应该做。

        简宁回想起了周远给他讲过的流言。说萧白是来自周边小城市的混混，根本没有好好上过学。的确，一些城市的教育资源有限，从小根本没接触过生物实验，也是非常正常的。

        萧白不愿意让别人、让自己发现这样的细节，却在晚上独自努力，用这种方式维护一个十八岁少年小小的自尊心。

        他显然非常认真，在空调房里忙得满头大汗。他并不是什么纨绔，是虽然基础不好，却仍旧在努力进步的人。

        而简宁感到羞耻，自己以为自己公正，对他竟然也产生过那样的成见。

        简宁并没有走进去打断他。他特意去了隔壁教室，多等了一段时间，等到实验室关灯，才出来锁门。

        后来几天，他都和实验室老师借了钥匙，每晚隔着教室陪萧白在这里练习。

        一周之后，他们的实验终于要提交报告了。

        简宁一个人准备实验，时间非常紧张，因此直到写完报告之后他才发现，实验数据出了差错，和预期数值大相径庭。

        这看似只是一件小事，但这次的实验和期末成绩直接相关，期末成绩又和下一学期的奖学金直接相关。简宁家庭条件很差，靠那不菲的奖学金才能有余力上学，如果成绩下滑，对他的打击是相当严重的。

        这个实验难度并不大，他并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差错。实验数据不能造假，老师也不会多给他一个星期再做一次同样的实验，再怎么急得团团转，却也毫无办法。

        上交报告那天，他没去实验室，一个人委屈得躲在教室掉眼泪。上课铃刚刚响过，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简宁却感觉到有人走到他的座位旁边，个子似乎很大，小山一般的阴影缓缓将他笼罩。

        “怎么坐在这里？”他听到一段极其低沉磁性的声音，语调温和缓慢，让他一时之间没能认出对方是谁。

        一抬头，泪水朦胧间，竟然看到萧白的脸近在咫尺，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平时柔和了很多。

        “今天要交报告，去晚了你会挨骂。”他轻声说，“我有正确的数据，用我的就好。哭什么呢。”

        简宁怔然望着他，久久不可置信。

        萧白要用自己的数据，就意味着他要拿出他自己做的那一份实验，也就是说，他不会做实验、不得不偷偷一个人练习的事情，也会被所有人知道。

        简宁和他并不是那么熟悉的关系，萧白看上去也不像是在意成绩的人。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会愿意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就为了帮自己这么一次。

        他没想到他和别人口中的都不一样，其实是如此重感情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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