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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送礼(一)


崔梦喜得知太太大发慈悲,私下里寻人给她派了个妥当的去处,情面上还很不难看,父母那头是瞒着,又出了钱给姐姐治病,一时半会愧疚的不忍心就这么离开张公馆,誓死要给张太太做牛做马。

        救了命的恩情,还不止是一条命那么少,梦乐要是因为没钱去治死了的,那她崔梦喜定是要紧随了去,越是穷苦人家,姐妹俩的感情越是深刻一些。两个姑娘一死,老的肯定也双双活不下去。这样一想,崔梦喜更是感激,张太太救了一家子的命,她将来有朝一日死了后,就算哭到阎王爷那,也要求阎王爷允她给张太太祈福,替张太太遭往后过鬼门关的罪。

        她软磨硬泡,虽张太太说了不见她,她也还是找小梅开了后门,趁太太用早饭的时候过去道谢,顺便告个别。

        绕过一片翠意的牡丹花园,白色千叶门内见一张长长的餐桌在晨光透析下铺开一片树影,像动态的桌布,桌子上摆有各式各样的早茶,都用金花瓷盘盛着,张太太一身玫色露肩裙坐在主位用餐。一眼望去,色调的融合饱满鲜艳,恰如油画。

        她一走进门,就跪在地下,正对着张太太,却不敢抬头,眼里已有泪水在打转。

        张太太咬了口糕点后瞥向她,细长的眉微微上挑,冷冷说道:“说了不见你,就这么想赖在这里。”

        她不禁落泪,无声地哭起来。她哭的时候皱着眉,双眼弯挂向鼻梁挤,因在压制着抽泣,故而神情格外狰狞,还未长开的脸瘪出皱纹,好在皮肤还是白的,也算光嫩。她哭的丑,哭的时候,张太太想起来她才是个十四岁大的孩子。

        “行了,别哭了,收拾收拾走吧,出了这扇门,往后也安生了。”

        张太太心软,她见不得这样大的、可怜的孩子,她心里疼的很。

        梦喜像被这句话拧开了闸门,一时间放开了声痛哭。

        她哭的因由有许多,可能因为张太太实在太好了,好的让她后了悔。原本有条最容易走的路啊,选错了。

        可能因为她知道她姐姐快要死了,她知道有再多的钱也治不好,她要失去姐姐了。

        也可能因为,她真的爱冯义围,她难过自己不是被爱,而是被欺骗,她不舍。

        又可能是因为,她只是在埋怨这一路走来,从出生世上到现在,她的所有悲惨遭遇,和逼她走到今天的,一件件悲剧的理由。

        张太太见她这个样子,也就任由她哭,除了今天,还能有什么样的日子、什么样的理由,给她这般放肆的哭呢,她无非是觉得苦,觉得无可奈何,觉得无辜,这些张太太都明白,冯义围也明白,只是除了哭,她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人知道,其实她自己更明白。

        她呜咽:“太太……梦喜…梦喜真的知错,梦喜,没有办法,梦喜愚蠢!梦喜下贱!太太一定不要讨厌梦喜!一定不要……”

        张太太眉头紧蹙,眼中即刻要敷出泪来。她努力克制自己的同情心,侧过头整顿好心绪,再心平气和地吃饭,她边拿起筷子边说:“何必再去说那些事,给你机会了就珍惜着,将来嫁个好人家,过平安日子,也算对得起我了。”

        梦喜用袖子三两下将眼水擦干,止住抽噎声,实实在在地给张太太磕了三个响头。

        张太太招招手让她走,情分做到这个地步,道理说的也明了,张家她是必须要离开的。

        她看着梦喜的背影,又瘦又小,穿一身桃青色,两边扎着麻花辫,还是墨一样的黑,尽管过的艰辛,营养不大能跟上,但除了身子干瘦了些外,其余地方生的都是美的,毕竟是个孩子,才十四岁大,怎样都是美的,年轻就是美丽最好的资本。她想起了自己,她自己十四岁的时候在哪?那是个分界点,她已经记不大清,十四岁…可能还在李家,也可能已经去了冯家。

        梦喜临出门,碰见了位从黑色洋车上下来的男人,手里抱了只铜色礼盒。

        那男人穿着白西装,金色的扣子,手上带一条玫瑰红皮带腕表,修长笔直又阔大的裤子下蹬着一双擦的发亮的白皮鞋。

        梦喜从下看到上,直到看见这张脸,才发现刚才的所有衣饰都是无关紧要。他美的毫不含蓄,是一张会让人自卑、让女人甘愿为他做些错事的脸。他清澈的眼睛里有迷迷糊糊的勾摄,好像外表的清纯和干净是装出来的,却又不太像,总之不是纯粹,有看不清的欲望在里头。

        梦喜是见了会自卑的那一号人。所以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即使她足够年轻,也有姿色,可她仍自卑。可能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是穷人和富人的区别。

        至于这个男子是谁,来这里做什么,也与她无关了。只是她还未走远时,就听见了有丫头给他开门。

        “原来是陆少爷,快进来!”

        梦喜回过头去看,未料想那男人也侧头看了她,她一时双颊泛红,匆匆加快了脚步。

        陆庆归正过头,对那开门的丫头说:“我找张太太。”

        “太太在呢,在吃早饭,这会儿可能吃的差不多了,我领你去看看。”那丫头很热心,又认识刚回上海不久的陆少爷,想来是那晚跟着张太太去禄和吃晚宴的其中一名。

        陆庆归最好、也是最不好的一点,就是他让所有人都感到被在意。尤其是所有女人。一张美的高调的脸,先是给人自卑,再是给人遐想。

        “姐姐叫什么?”陆庆归问她。

        “我叫元元。”

        “元元姐姐这身衣服穿着好看,衬得姐姐更白了。”

        那丫头乐得不轻,捂着嘴咯咯笑。哪是什么好看的衣服,是张公馆里的丫头一人一件的深青色布裙。她眼里冒了星星,盈盈看他,他也看她,礼貌性的、又放肆的。陆庆归很懂分寸,没过多久便即刻收了回来,将话又引到张太太身上。

        “你们家太太平时爱做些什么?看电影?听戏?”

        “是打牌!你忘啦?饭店里那间麻将室。”

        陆庆归仰头大笑:“噢!你看!我忘了,那晚她还说是要去打麻将的。酒呢?太太爱喝酒吗?”

        “那是自然,酒喝的多,还有烟也喜欢。”

        “这样……倒好了。”

        “好什么?”

        离餐厅还很远,元元不舍得跟他就只讲两三句话结束,这是他俩唯一能单独说话,你一句我一句聊天的时候,旁的丫头见了甚至要好生羡慕一顿,她当然要多问一些问题。陆少爷不像别的少爷那样高高在上,半句话说不得,他既问了她名字,又夸了她,定也是想和她多说几句的吧。元元是这么想的。开门本是低一等的,以后看来却是个好差事。

        陆庆归笑笑,他一直是在笑的:“没什么,我也爱喝酒,跟太太有一样的爱好。”

        “喝酒也算爱好么?”元元傻问。

        “当然。你们张先生在家吗?”

        “没回来呢,还在香港。先生不常回来的,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回来了也要待在外头,忙的很。”

        “张先生是行业里出了名的巨擘,只要上海还有人要做生意,他就歇不下来。真是累,张太太也这么累么?”

        “太太好些,处理上海这边的关系便好了,其实也不用多问心,谁敢得罪张公馆呀。太太烦的不过是太多人来巴结了,送礼送个不停。”元元说完就感到不对劲,她看了眼陆庆归手上的礼盒,恨不得将方才说的话一股脑收回去。

        陆庆归只是笑笑,“送礼,我也是来送礼的,只怕又要惹太太烦心了。”

        元元忙摆手:“不不不,不是的!是我说错话了!陆少爷可千万不能让太太知道我说这样的话!”

        陆庆归俯下腰停在那,歪着头看她,“元元姐姐何必这么慌张,我可不是那样爱告状的少爷!”

        元元微笑了笑,“多谢陆少爷。”

        两人接着向前走,陆庆归接着说:“我从小到大干多了错事,常被人告状,所以顶讨厌爱告状的人。”他边说边看她,自降身份,似乎是要和她站在同一立场上。

        元元很开心,“就快到了,不知道太太在不在。我一直在前院忙。”

        她既不知道太太在不在,一路碰上那么多些丫头,她都故意不问,这心思也是被陆庆归摸得清清楚楚的。

        “方才出去的那位姑娘是什么人?”陆庆归问她。

        元元一听到他问梦喜,别的丫头,她便开心不起来了。虽然那只是个已经出了张公馆,可能此生都没有机会见到陆庆归的可怜的丫头。可是她吸引了他的注意,她令他留出空来询问,便是对元元的挑衅。不明不白的挑衅。女人奇怪的、强烈的嫉妒心。

        “是个犯了事的丫头,被太太赶走了。”

        “犯了什么事?”陆庆归多问一嘴。

        元元便不答了,脸上也没了笑,眼见走除了牡丹园,餐厅里太太不在,只有几个打理餐桌的仆人。元元走上前问,“太太呢?”

        “后院打球。”其中一个回答道,其余几个都抬起头来,凝视着陆庆归。这样好看的人,谁都是第一次见,谁第一次见都得看上许多眼。

        元元便领着陆庆归去到后院。路上陆庆归仍问梦喜的事,“张公馆很是严苛,下人犯了事孤零零走了,好不人情。”

        元元瞪了他一眼,道:“少爷不知其中的因由,不可胡说!”

        “元元姐姐不告知我,我哪里知道什么因由呢?”

        “我不告知你自有不告知的道理,太太要是知道我多嘴,会责骂我的。”元元端着身子向前走,像是在赌气。

        陆庆归看她不愿说,也不好再问,两人沉默了许久,互相都再没了话讲。

        张家是真的大,从前到后走了有百里远,窗门石瓦都是明亮大气的色调,院内种着各式各样的花,杜鹃、牡丹、野雏菊,有红有黄,在一片绿里稍片点着,屋子四围绕着走廊,湖蓝色琉璃瓦边镶着红框,白色的木栏架子上缠着长青藤。一阶阶灰白方砖路走到头,就是一块阔大的、青翠的草地,光照下略略蒙了一层明黄,还未踏上去就能感知到暖意。

        一只偌大的阳伞下,撑着两只白色凉椅,和一只仅可放得下一盒杯具的圆桌。边上是一个穿紧身黑白球服、身线婀娜的女人在和一个穿普通衣裙的女子打羽毛球。

        里头那个女子是小梅,他还记得。背对着他的那位,便是张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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