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季节

　　正是初冬的季节，街上行人匆匆走过。
　　许尧走上自动扶梯，上了华盛商场的二楼，扑面而来是暖气的热浪，让她冻红的耳垂觉得暖暖的。
　　商场是新建的，地上五层，地下三层，算是A市比较大的规模了，处于一个大型商圈的正东边，周围房价近几年蹭蹭上涨。
　　商场人流量大，许尧穿着米白色的高领针织毛衫，和棕黑格子的西装裙，坐在二楼的休息长凳那里。
　　她皮肤冷白，搽着肉桂色的口红，鼻子小巧挺拔，一双眼睛明媚动人，是一笑起来就让人忍不住一起微笑的面孔。
　　正要上网挑家店吃晚饭，就被忽然而来的电话打断。
　　手机上的显示来电是“傅文雯”，她叹了一口气，点了接通。
　　“傅文雯，怎么了？”她把手机放在耳边，轻声问道。
　　对方没有回音，对话里噪音很大。
　　许尧不知道是自己所在的地方过于嘈杂，还是傅文雯在学校里太热闹的地方。
　　她拎起包，找了个安全出口，倚在墙壁上。
　　顿时安静许多。
　　“怎么了吗？”她又重复道。
　　只听见对方似乎是吸了吸鼻子，然后哭了几秒。
　　最后，可怜兮兮地说道，“妈妈，你来一趟学校好吗？”
　　妈妈？
　　许尧抱着被妹妹叫成妈妈的五味陈杂的心情，再次确认了一遍给自己打电话的是傅文雯没错。
　　然后深吸一口气说道，“你又搞什么鬼，好好说话。”
　　对方又不说话了，开始哇哇大哭。
　　然后她听见嘈杂的背景音里有人争吵，有人劝阻的声音。
　　感觉不太妙。
　　她虽然想直接把电话挂掉，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你在哪儿呢？”
　　傅文雯吸了吸鼻子，带着点鼻音轻声说道，“在学校。”
　　许尧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道，“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朋友用非常试探性的语气缓缓说道：
　　“犯了点小错误...”
　　“老师说，让妈妈来一下学校。”
　　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许尧觉得自己眉骨隐隐作痛。
　　很明显，她的妹妹在学校闯了祸，被要求见家长。
　　而她又不敢真叫妈去，所以答非所问地打电话给了自己。
　　她看着手机上的通话时间从0:58跳到1:00，不太想接话。
　　只听见电话那头继续说道：“...那妈妈，您有空吗？”
　　这个“您”字可谓小心翼翼，字字珠玑了。
　　许尧大致也是搞懂了发生了什么。
　　“你觉得老师会信我是你妈吗？”她诚恳地问道。
　　毕竟她也才读大三好吗？难道她长得很老吗？
　　对面对于回答这个问题显得有些艰难。
　　傅文雯明显是在班主任的监视下打的电话，说话中规中矩，字正腔圆：
　　“妈妈您是最美的，妈妈您是最棒的，妈妈您辛苦了！”
　　她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用早交论文，可以开车出来兜风，久违地体验一下逛商场的愉快。
　　谁知道这个小鬼来这出。
　　她没好气道：“行了，我知道了。把班级发给我，我现在过去。”
　　“啊啊啊啊！”傅文雯激动道：“妈妈我爱您！”
　　不等她再说什么，许尧毫不犹豫地挂掉了她的电话，揉了揉自己被噪音和尖叫声刺激到的耳朵。
　　她进了安全通道右边的厕所，把自己的高马尾放了下来，然后用手理顺了一下，披了下来，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一支牛血色口红，来回抹了好几遍。
　　最近拿出睫毛膏，尽力把睫毛刷出了年代感，又黑又厚，又补了下眼线，尽力弄成了粗粗的眼线，现在不太流行的妆容。
　　弄完这一套改造工程，她满意地看了下镜子里的自己。
　　这个感觉，有点像妈了。
　　开车到市一中学的大门口，原来白色的天空已经灰蒙蒙了。大约是冬季的关系，天黑得很早。
　　她把车停到了学校对面那个小区的停车场里，交了十块钱，然后围上围巾过了马路。
　　学校保安还是那个穿着军大衣的大叔，以免她认出曾经在这里就读过的自己，她用围巾挡掉了半张脸，又压低了声线说道，“师傅，我去高一（2）班，要登记吗？”
　　保安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从压桌子的玻璃底下抽出一张申请条，然后从柜子里翻出一张登记表，说，“来校是由，来校时间，还有孩子的学号班级都填一下。”
　　“好的。”
　　她搓了搓自己的手，照着傅文雯发给自己的消息填写了。
　　保安摁了一下开关，铁门应声“哐当哐当”地缓缓打开。
　　她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学校还是没变什么，进校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红砖白墙，还有墙上金色的“谦和”、“求知”。
　　她道了一声谢，然后按照自己记忆里的高一学生办公室走去。
　　也许是这个学校承载了她太多回忆了，她不由得走得有些慢，如同上学时在操场上散步一样，悠哉悠哉地走。
　　然后她又收到了来电，电话对面的小妹妹像个点着了火的小哭包，非常可怜地说，“妈妈，您还没到吗？老师要下班了。”
　　许尧把手机拿远了些，说道，“小朋友，妈妈已经到一楼了。”
　　她听见对方先扭头和老师说了一声“我妈妈到了”，然后悄悄说道，“一会见。”
　　许尧挂掉了电话，走上了二楼。
　　办公室门口的沙发长廊上，坐着不少人。
　　穿米黄色外套的应该就是傅文雯的班主任唐琳，她的旁边就是眼睛红红的傅文雯，小丫头坐在沙发上，工工整整的，两腿并得很拢。
　　对面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个穿校服的男生，一个是烫了鸡蛋卷的女人，应该是那个男生的妈妈。
　　她染着深红色的头发，正咄咄逼人地和班主任说些什么。
　　许尧拎着包走了过去，很客气地和老师先打了招呼，然后和那个家长点了点头。
　　对方并不是很理睬她的样子。
　　班主任老师握了握她的手，礼貌笑道，“是雯雯妈妈吧，好年轻啊。”
　　许尧站在傅文雯前面，她立刻站起来扯住她的腰间的衣服，站在她身后。
　　傅文雯今年刚刚高一，长到了一米六二的个子，眼睛圆圆的，像晶莹剔透的黑葡萄，留着空气刘海，发尾有些自然卷，扎着个马尾，肩膀瘦瘦的。
　　她非常可怜地看着许尧，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狐狸。
　　许尧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
　　然后她挤出打工时的职业微笑，对老师说道，“对，我是雯雯妈妈，我叫许梅。不好意思啊，工作比较忙，来得有点晚了。”
　　唐琳老师连忙说道，“没事的，家长忙我们都理解。”
　　然后她把傅文雯身边的位子空出来给了许尧，自己坐到了旁边的小椅子上。
　　许尧和小妹妹对视一眼，对方露出了莫测的苦笑，似乎还有点讨好的意味。
　　然后她感觉到了来自对面家长的眼神，眼神犀利，不断地瞟她。
　　许尧赶紧赔笑道，“老师，不好意思，我们雯雯犯了什么错吧？”
　　唐老师把手放在膝盖上，终于开口说道，“雯雯下午在语文课上，和同学打架了。”
　　然后她的视线转向了对面的小男孩，“这是我们班的何司都同学。”
　　那个小男孩嘴角似乎是有点伤，手上还有蹭上的灰，脸上肿了一点，虽然不严重，但定睛一看却很容易看出来。
　　许尧慢条斯理地收回笑容，非常僵硬地看向了傅文雯。
　　然而这位哭哭啼啼的小朋友似乎却没受伤，只是一脸抱歉的看着她。
　　浑圆的眼珠子里表露的都是真诚和恳求。
　　“那...”许尧只觉得自己开口都变得艰难了，“那请问是谁先动手的呢？”
　　唐琳还没开口，那个叫何司都的小男生的家长就打断了，愤愤说道，“是你们家的傅文雯动的手，把我儿子打成这样。她自己一点伤都没有吧。”
　　许尧喝了一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狠狠地瞪了一眼坐在自己旁边的小鬼。
　　“不好意思呢，小何同学妈妈，”她非常官方地露出了标准的微笑。
　　然后碰了一下傅文雯的肩膀，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道，“快点道歉，早点回家吧臭丫头。”
　　傅文雯被她的眼神一震，然后悄声告状说道，“可是，是他先拽我头发的。”
　　班主任叹了一口气，说道，“何司都，你说是不是你先拽她头发了？”
　　那个男生犹豫着点点头，声音很轻说道，“但我没有很用力拽...”
　　“但你每节语文课都在后面拽我头发！”她气呼呼道，然后看着许尧说，“妈妈，你评评理！”
　　许尧瞥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而和对方家长说，“我们家孩子打人是不对，但也请管管你们家的同学吧。每节课拽女孩子头发是很失礼的。”
　　对方家长指着何司都的嘴角说道，“那她为什么不告诉老师，偏偏要打同学呢？你们家教育方式也很有问题吧。”
　　一时争执不下。
　　许尧揉了揉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来演这出戏简直是脑子进水了。
　　班主任还在劝解对方家长，说高中学生小打小闹还是不要搞得太大什么的。
　　听着听着，她越来越听不进去，感觉他们说的话像是一阵风，呼啸在自己耳边，模糊了她脑中的一切。
　　似乎心神抽离了，他们的谈话在自己眼中和耳畔淡去。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然后，她看见走廊尽头黑暗处走来一个人，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身影熟悉得好似看到过千百遍。
　　她心中已然有了答案，眨了眨眼睛，终于定神，想要看清楚些，直到那张熟稔的面容彻底出现了灯光下。
　　...是程栩。
　　她的心砰的一下，像是被什么锤了一下。
　　也许是他的脚步，也许是...一阵风。
　　许尧怔在原地，耳畔回荡着唐琳在说“程老师，坐这吧”。
　　咚、咚、咚。
　　一下比一下强烈。
　　敲开了回忆和思念的大门，一阵狂风就这么卷了进来，门怎么也关不上了。
　　然后那个幻想中无数次出现的身影落坐在了自己的旁边。
　　沙发的三个位置，被坐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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